第五十三章
铁柱子把粮铺上挂的招牌取了下来。
写着“许氏粮铺”这几个大字的招牌,挂了好多年,今日被摘下了。
桂娘拿着毛巾,把招牌擦拭干净,铁柱子抱着放进了空荡荡的粮库里。
许老板看得很开,背着手看他们忙。
“等以后灾过去了,我再去运粮。”
“仓库里有了粮,我们再把这个招牌挂上。”
桂娘做了饭,四个人围在一起。
甚至,许老板还开了一壶酒。
之前,他有粮,见不得别人受苦。
现在他没有多的了,只有一些自己藏起来给家人的,帮不了别人,竟安了心。
他们有了些许认命的姿态。
附近的人都知道了许氏粮铺的遭遇,没了敲门声,院难得的安静下来。
也有人过来上两句,安慰他们。谈话中,他们知道了那天被称为公子的人的身份。
那公子是太守家里的侄少爷,也是商会的副会长。
这事,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他们还是寻常过日子。
一闲下来,许老板就看书。
铁柱子和桂娘关系颇好,时常一起话。
他从井里了水,放在大桶里,端给桂娘。桂娘用壶盛了,给院里的青菜浇水。
铁柱子蹲在地上,笑嘻嘻看桂娘忙。
桂娘浇完一陇,就回头看他笑一笑。
晋恪坐在许老板旁边听他讲故事,看着那边的铁柱子和桂娘觉得牙酸。
但他们两个脸上的笑容真诚又甜蜜。
铁柱子那个憨货,竟然都显得温柔起来。
桂娘的跛脚,走起路来也有了风韵。
晋恪又看了他们一眼,嘴里的牙酸,忽然就蔓进了心里。
她有些酸楚。
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晋恪不敢细想,生怕自己哭出来,她赶紧找了个话头,把刚刚的情绪抑住。
“这井真不错。”她对许老板:“我们村里的井都干了,但这个院里的井,水竟没少过。”
许老板颇为自得:“我和桂娘来了祚阳城里,一直租房住,好几年才攒够了买房钱。”
“那几年里,我租过很多房子,也看了不少,但拿定了主意,就买这条街上的院。”
“就为了井。”
“卖房的老先生,这街坊里的几口井是祚阳最老的,百年未断过。”
“我信这个,”许老板:“有水就有活。”
这话在旱时更应景。
现在确实是,有水就有活。
他们住的这条街,就叫甘泉街。最里面有一口大井,叫甘泉井,家里没井的街坊都去那口大井水。
就像铁铺的,用水多,家里伙子也多,每天都要水。铁铺的伙子人好、力气大,若是遇见了老街坊,就随手帮忙桶水。
也有几家和许老板家一样,自己院里就有井的。
晋恪看了眼院子的井台,青石垒成,岁月悠长,已生出黑色的藓,平日里没什么要紧,现在竟然成了安人心的东西。
那甘泉大井也极好,很多人家水干了,走了老远来这里水。
甘泉街上的街坊都是好人,水够用,若是不认识的人来,那就用吧。
甘泉井现在旁边日日都有人在排队,等着水。
太阳日日灼热。
他们不怎么出门,但也听街坊了外面的情况,很多消息都是排队水的人的。
愈发不好了。
城外的灾民是真的弹尽粮绝了,开始啃起了树皮。
衙门的人在门口收了不少良民家的孩子,转了奴籍。
也有些年轻体壮的,从良民转成了佃农。
那些好看些的、机灵些的孩子,先让上面的人选一选,若是有看上的,就留下了。若是没看上,转头送进了各种污糟地方。
很多人拿出了地契和房契来,就为了能进城,或者换口粮。
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
有人刚用自家孩子换了一口粮,就被抢了,为了护住粮,那人死死拉住,最后手都被砍了下来。
“这样下去,”街坊叹了口气:“人相食也不远了。”
晋恪坐在椅子上,正吃着一碗桂娘给她做的米糕。
闻言,她放下了碗筷,再吃不下去。
她刚吃了早饭没多久,早饭里有鸡蛋,饭后喝了茶水,现在又有了米糕。
但是不远处的城外,就有人在抢树皮,卖子女换粮。
许老板听街坊过后,沉默了许久。
他很明显低落了下来,下午都没有翻开自己的侠义故事。
晋恪也无心做其他。
她只想着,祚阳的粮,到底什么时候发?
朝廷的粮,是不是也快到祚阳了?
这么多粮,那些人到底要握在手里多长时间?
她大概明白了祚阳的官员要做什么。
粮是肯定要发的,但是能晚一些就晚一些。
晚的这些时间里,自然有人为了活命,宁愿低价卖了地契、房契,甚至卖了全家。
晚一天放粮,就能多得不少田地和佃户。
只是,这贪心不足,晚一天就有一天的好处,一天天的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晋恪能想到祚阳的奏折会怎么写。
他们一定会写,粮发了,粥也施了,但绝不会提到在这之前,他们拿了多少百姓的东西!
她有些气,气得胸口发闷。
“怎么能这样!”她:“已经有人死了啊!”
“可是城里还有粮!”
铁柱子现在也揪着心,村里的父老,还有多少能活着……
许老板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后睁开。
“算了,”他语气温和,带着一股子听天由命的逆来顺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是了。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四个,只是一个年幼的,一个跛脚的,一个体弱的,还有一个有些憨傻的普通百姓罢了。
铁柱子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他忙完家里后,就去了铁铺,帮忙铁,把一身的力气都用在锤子上,溅出一片片金红色的铁花。
晋恪晚上有些睡不着。
她在床上辗转良久,看到院子里,许老板披着外裳走出来,对着月亮看了许久,半响做了舞剑的动作来。
但他体弱,做不了多久,便喘了起来,摇摇头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时,许老板已经回归了正常。
他看过很多侠义书,崇拜惩恶扬善的侠客,一心帮助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但他总归什么都做不到,还有个更没用的,靠着他的跛脚妹妹。
许老板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话:“等灾过去了,我给你们都做一身好衣裳。”
想想以后,就觉得还有些盼头。
但他话音还没落,外面就有了声响。
官兵来了。
他们一家四口人趴在门缝看。
看到那些人一路走过来,走到甘泉井那边,把等在井边的人推开。
“天干地旱,”拿刀的官兵:“城中只有几口井能用了。”
“这口井被官府管起来,此后这井水会由官府统一发用。”
旁边等着水的,有个年纪大的阿婆。
她壮着胆子问了:“大人,我家在前面住,离得远,家里已经没水了。能不能先一盆?”
官兵围着井,没人理她。
阿婆想往前走两步,看能不能进去水。
立刻有官兵把刀拔出:“若有不从,斩!”
阿婆吓了一跳,赶忙后退。
甘泉井旁也挂了牌子,旁边站了四个官兵,看管着,不许人走近。晚上就用石板盖上,再用铁链和铁锁锁上,无法开。
第二天,许老板对面有家铺子被征用了。
那铺子原是卖糕团的,现在没得卖,已经关了许久。
现在店又开了,成了卖水的店。
若是有人要水,需得在这里付了钱,才能去一盆。
那些家里急着用水的,怕了官兵手中的刀,只能在那个新开的水铺门口排了队。
但每日,都有几辆马车,装满满一车水,送走,不用付钱,也不用排队。
晋恪觉得这事离天下之大谱!
连水,都要收钱了吗!
许老板看了马车,认出来了:“有个马夫我见过。”
“是谈月楼的。”
一个饭馆子的,倒是可以随便用水。百姓,不仅要排队给这个馆子让位,还得花钱。
晋恪被气到手直颤。
“怎么能这样!”她愤怒问:“那些有钱有势的,自己家里本来就有水,现在连吃的馆子都能来抢百姓的水!”
许老板叹了口气:“人人都想有钱有势,不就是为了能在别人没有的时候,他比别人多些东西吗。”
别人没有,我有,这辈子不就图这点不一样吗。
晋恪能理解贵人的想法。要是和百姓一样,他们自然不愿意。但这样去抢百姓活命的东西,太过分!
井水的钱标价并不贵,但水和粮不一样。
粮不够了,还能吃别的撑一撑。
但水,今日不喝,明日就一定要喝,几乎日日都要花钱。
那水铺,虽然只是几个铜板的生意,但这几日竟也挣了不少钱。
晋恪时常趴在门缝上看外面的人排队。
那些人面色焦灼又带着麻木。
有一日,看管水井的官兵换值,从他们门前过。
晋恪听到他们笑笑。
“这旱灾可是几十年难遇,若是不把握机会赚一笔,以后可没这么好赚钱的机会了。”
“是啊,长官给我们多分些,以后几十年我们也能少劳累了。”
这是灾!
不是赚钱的机会!
晋恪已经看明白了。
把灾当灾的,只有身在其中的百姓。
而那些有钱的,当官的,都把它当成了大喜事和难得的机会。
晋恪可以想象得到,这场后,富人更富,当官的也给自己积累出了几十年才能攒出来的家业。
甚至这样的官兵,都能从中大赚一笔。
而本就勉强生活的百姓,活下去就已经算是大幸。
不把百姓的最后一点家业盘剥完,这粮根本不会放啊!
许老板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发呆,半响终于做了决定。
夜晚时,他悄悄开了点门,开门时,他看到了另有一户人家也开了一点门。
他们相视一笑,都是家里有井的,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街坊里消息传得很快。
白日里,来水铺买水的少了很多,晚上悄悄出现在许老板家中的人却多了一些。
家中有井的,晚上悄悄开了门,留出一点缝隙,若有谁需要,就进来水,不收钱。
但白日里水铺买水的人少了,官府那边很快发现了问题。
许老板晚间开了门时,进来的不是来水的百姓,而是拿刀的官兵。
“扰乱灾时规矩!”领头的大喊:“该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