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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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恪看了眼院子里,有些感叹。

    晋国的百姓,是那么良善,又是那么善于开解自己。

    许老板已经胜任了这个账房的新活计。

    他坐在门口摆着的桌边,若是来人,他就用左手记账。无事时,他就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许老板已经不看他的侠客演义了。

    晋恪能明白他的所想。

    日子已经这样,他什么都做不了,看了徒增痛苦,又有什么用,还不若不看。

    因为院子总有三个官兵在,不方便,桂娘现在不怎么出来。

    铁柱子多数时间在家中,有时候也出去一会儿,跟着铁铺子的老板学几手拳脚。

    那几个伙子身体强壮,但老板才是真正的身怀武艺。

    桂娘不怎么出门,不是在自己房中,就是在厨房。

    若是需要去井边拔菜,晋恪就自己去拔了,再送到厨房里。

    桂娘长得并不好看,还跛脚。

    但这世道里,能吃饱的人不多,大多干瘦如柴,甚至看不出个男女来。

    桂娘起码吃得还好,身体丰腴,不怎么出门,皮肤也白嫩,现在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

    家里人很怕有麻烦,也尽量护着她。

    祚阳的旱灾,硬生生,耗成了乱世。

    但也有了一些好消息。

    城外开始施粥了。

    前些日子,有些灾民聚众对城门发起了攻击。

    虽被了回去,但城里的官员许是知道不能再拖了,终于开始了施粥。

    这些难日子,终于看见一个结束的苗头。

    这段日子不好过,晋恪现在难得的觉得有些盼头了。

    城外百姓日子应是好过了一些。

    有时候,她也会去家外面看看。

    但她不敢自己出去,而是跟了铁铺子的伙子一起。

    有次,他们一起路过了谈月楼。

    晋恪记得这家,频频回头看。

    她看到有客人的马拴在外面,二端来了一大盆净水给马。

    那马尥蹶子,一脚踢翻了水盆。

    二立刻回头,又端了一盆净水来,水量很大,马边喝边玩,也很明显会剩下不少。

    晋恪收回视线,这水,是很多百姓排队在买的井水。

    铁铺的伙子轻声告诉他:“他们都是给贵人做事的,一定要伺候好,伺候体面,才能显得他们酒楼的好。”

    “旁人家不能给马喝整盆的水,他家行,这不就显得贵重了吗。”

    这些道理,晋恪都知道。

    但是,这钱、权,就真的把人硬生生分出了三六九等来。

    他们还看到酒楼和一些豪奢的人家门口,守着一群人。

    伙子也知道:“里面的人吃完了,有时候就会把剩菜扔出来。”

    “贵人们这是积德。”

    晋恪没话。

    看上去,用剩菜救人命,确实积德。

    但再想一想,那些百姓,为什么会沦落到需要剩菜度日的地步?晋恪觉得那些所谓的贵人,可能积不到什么德了。

    甚至,他们扔出的每一口剩菜,都是罪业。

    桂娘早上做饭早,那些官兵还没来,他们四口人还能坐在一起吃顿饭。

    但午间,桂娘做好饭后,就把饭食分出单独的一份来,给他哥。

    因为午时,也可能有人来买水,许老板要记账。

    那三个官兵,一到中午,就有人给他们送饭。

    送来的饭菜颇丰,比外面的百姓好了不止一点。

    许老板过,那些饭菜,有时候是商会的人送来的,送的是谈月楼这样的好酒楼的菜。

    若商会的人也是民的话,那当真是官民一家,其乐融融。

    但很明显,这时候,商会和官府的人,都不是民了。

    他们高高凌驾于民之上。

    没有差距,也要硬生生制造出差别来,非得有点东西显得自己高贵才行。

    似乎,和常人一样,就让他们无法接受一样。

    为了这点子优越,他们宁愿耗光了其他人的命。

    晋恪有时候也觉得这世间奇怪,明明都是两个胳膊两条腿的人,竟然那么不同。

    有人就能日日珍馐饱腹,有人街头抢残羹。

    那些人,明明已经足够富贵,仍然觉得不够。拼命压榨百姓本就不多的家产,把自己从大富到巨富,再到豪富。

    若貔貅只吃金银,这些人连人命都吃。

    她只看到,活下去艰难,而好人做不得。

    那些顺势涨了价的商家,开得好好的,大赚了一笔,和商会、衙门都相交甚好。而总想帮帮别人的许老板,已经成了残疾的许账房。

    晋恪回了家中。

    桂娘又在厨房里做饭了。

    她记得哥哥的伤还未痊愈,要吃些清淡的,所以先把哥哥那一份做好,然后再给锅里的加些调料。

    其实,桂娘还想加些青菜,但她不敢出去。

    那三个衙役无所事事,整日坐在她家中,不是闲聊,就是牌。

    桂娘他们听到那三个衙役闲聊了。

    其中有一个的姐姐做了一个大人的妾,靠着姐姐的枕边风,他才成了衙役。

    另外那两个,之前也没什么正事,混在街头。

    现在靠着家人和钱财,混了个衙役当当,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官府其实用不了这么多衙役,更何况,这些塞进来的,不识字,也懒散惯了,做不了活,只找了人安排不用动脑子的事,让他们做。

    但即使是这样子看着水井,他们也嫌枯燥,非要找点乐子来。

    他们了牌,有些乏了,坐在井边又一大没一搭的闲聊。

    有一个磕了些瓜子。

    嗑完瓜子,他往周围一看,和同伴挤眉弄眼,然后丢进了水井里。

    三个人一起哈哈笑起来。

    有个正准备水的,看到了他们的行为,敢怒不敢言。

    许老板抬头看了看,这房子,他最喜欢这口水井。

    有水,就有活。

    他一直都信这个。

    但他的手残了,房里还有个行走不便的妹妹。

    许老板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面前的记账本。

    桂娘做好了饭,晋恪一直在厨房陪她,饭好了,晋恪就端出来,送给了许老板。

    许老板手不方便,晋恪便花了点时间,给他在桌子上摆好饭食。

    桂娘又往剩下的饭里加了调料,拌了拌。

    她想着哥哥的伤还没好,今日特意炖了骨头汤。

    这骨头,还是铁铺的人送来的。

    锅盖开的时候,香味从窗飘出,她做饭手艺本就好,比一些馆子还强。

    现在为了给哥哥补身子,她花了大功夫,做出的比往日都要精细。

    桂娘盛了一碗汤,放在灶台上,待会让狗花给哥哥端过去。

    她放好碗,一抬头,就吓了一跳,窗口一个衙役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慌得往后一退。

    那衙役直接进来,拿起那碗就喝了一口。

    “还挺不错,”他嘟囔了一句:“没想到一个跛子,还挺会做饭。”

    他把那碗端出去,他的那两个兄弟喝了两口,也觉得不错。

    随后,都进了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

    大骨难得,桂娘好不容易得了点,想着给哥哥补补,结果被他们抢走,锅里还剩了一点汤水。

    晋恪给许老板送了饭,看到三个衙役在用自己家的碗吃饭,而桂娘在厨房里哭。

    她气得脑门突突,往外急走两步,想把他们的碗掀了。

    但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下了。

    那些人有刀。

    晋恪终于转了身,回了厨房。

    她拉着桂娘的手,轻轻抚着:“没事。”

    晋恪声音很,但很坚定:“他们会有报应的。”

    桂娘哭得眼前模糊,闻言抬头问她:“真的吗?”

    她想让这些人有报应,但她觉得世间没有。

    如果有的话,她的哥哥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

    晋恪点了点头。

    是有报应的,如果老天不给,那长公主给。

    等到那三个人吃碗,晋恪默默走过去,收了碗。

    她拿着碗要走的时候,有一个衙役忽然转身问她:“你家那个跛子,成婚了吗?”

    晋恪心里一惊,没抬头看他,快步走了回去。

    另外两个衙役笑起来:“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还有两个妾室。”

    那个:“这不是刚刚看了一眼,觉得身段也不错吗,跛是跛了点……”

    他们笑闹着。

    晋恪快步走回厨房,把门关上。

    许老板正在用勺子吃饭,听到他们玩笑,阴沉沉看了他们一眼。

    铁柱子回来晚,他又去了铁铺,这几日,他去铁铺时间多,走火入魔一般学拳,身上时常带了伤。

    晚上,晋恪和他了今日的事,铁柱子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摆摆手,让晋恪去睡了。

    晋恪还抱着一点庆幸,不定那人只是一时之语罢了。

    但第二日,桂娘坐在自己房里缝衣,那个衙役又到了她窗前,盯着她看。

    桂娘吓得心直跳,转了身,背对他。

    但那个衙役又开了口:“跛子,你站起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铁柱子正在院里择菜,看着这边之后,立刻跑过来,走进房里挡住了桂娘。

    晋恪也赶过来,站在铁柱子身边,一是护住桂娘,二是挡住铁柱子,怕他冲动。

    铁柱子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但是另外两个衙役都走过来,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两边对峙起来。

    那个想看桂娘的衙役忽然笑起来:“就是个跛子,竟还有人当好东西不成?”

    他这样着,却又想看铁柱子身后的桂娘一眼。

    那三个衙役回了井边,笑笑。

    晋恪听到有人:“若是兄弟真喜欢,纳了也行。”

    那人摇了头:“一个跛子,有什么喜欢的。”

    但他又:“可这青楼里,也没有跛子啊。”

    他们笑起来,觉得还是有些意思的。

    最近,他们家中也收了一些灾民为了进城签了卖身契的姑娘。

    滋味和家中的妻妾都不同,腻了就卖了,他们的贪念被滋养得极大。

    往日里还好,可是现在正是乱时,他们的身份一下子和普通百姓显出差别来,凌驾于百姓之上,几乎为所欲为。

    另一个衙役声音放:“兄弟,你姐姐不是刚给大人生了儿子吗,你做些什么都不过分。”

    “这家的两个男人本就该死,上次也是拿房契换了命,这次要是再抓起来,可就出不来喽。”

    他们笑笑。

    晋恪身子,缩在他们背后不远处的柱子后,听到了这些。

    她的心砰砰直跳。

    晚上,那些人一走,她就把今日听到的话告诉了许老板和铁柱子。

    许老板沉默良久。

    铁柱子忽然笑了一声:“这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他们也许只是这样一而已,但若是他们想要了,桂娘留不住,许老板和铁柱子的命也留不住!

    半响,许老板做了决定:“我们出城吧。”

    铁柱子猛然抬头看他。

    许老板接着:“城外不是施粥了吗,在外面许是能活下来。”

    晋恪听到许老板的决定,竟然没觉得奇怪。

    城外不好活,他们都知道。

    但在城里,他们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糟了。

    先是粮没了,然后房没了,许老板手也残了,下一步还能出什么事?

    城内他们没什么亲戚,更何况,现在灾年,又有谁家能收留他们四个

    即使是铁铺,因为帮朝廷兵器,有些粮吃,那些伙子也是每日半饥半饱。

    更何况,就算他们换了地方,谁知道这些衙役会不会跟过去,或者有新的麻烦。

    他们赌不起,不敢等了。

    既然做了决定,他们立刻就行动。

    铁柱子去和铁铺子了一声,了今日的事和他们的出城计划。

    铁铺子的老板沉默一会,给了他一把刀。

    “我有个兄弟在城外,若是有难处,就去找我那兄弟吧。”

    桂娘和晋恪在家中收拾着东西。

    铁柱子回来后,也帮忙收拾。

    许老板的手不方便,只能坐在一边看他们。

    看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其实,我刚开始收留你们两兄妹,是想着以后把桂娘和这粮铺都托付给铁柱子的。”

    “我身子不怎么好,没办法有子嗣,不想成婚。我也不想让桂娘嫁人,怕她被人欺负。”

    “若是他们不动桂娘的心思,我还能忍。”

    “我想得好好的,你们来了,我就安心了。”

    他长吁:“谁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我劳累了十几年,最后竟什么都都没给你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