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如果刚开始的匡齐,只是让她觉得陌生,那现在的匡齐,几乎让恒溪想起来,就觉得不适。
她不想见他。
现在刚好,也少了见面的机会。
皇帝终于开始上朝了,但恒溪不用跟去。
匡齐站在大臣的队列里。
结果基本已定,就看什么时候皇帝能写诏书了。
但皇帝认了命之后,还有些其他的问题。
他对这个女儿恨铁不成钢,但又不忍心她被欺负。
若是匡齐登基,以后,他会怎么对待这个唯一的皇室血脉?
匡齐率兵时,为了胜利,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他之后为了守住手里的帝国,会不会除掉恒溪公主?
这事不能问匡齐,问了也没用,他一定会,会好好对待公主。
但之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他若是当了皇帝,那恒溪在他眼里和蚂蚁一样。
就算让匡齐提前写了承诺,但以后他当了皇帝,其实没什么能束缚他。
匡齐知道皇帝的心结,但他没有着急的意思。
他现在和之前的样子不同,像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再不提起太子之位的事情,似乎对皇位没有任何企图。
他这样,倒是让皇帝难受的心略微舒服了一点。
皇帝坐在王座上,微微垂目,看了下面的匡齐一眼。
匡齐低着头,和其他大臣一样恭谨。
这就是匡齐的好了,大部分时候,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他就能做到最好,从不让人心里不舒服。
皇帝暗暗心中叹气。
其实,这孩子真的不错。
若哪里有错,那就错在不是自己的血脉了。
更糟糕的是,明明不是自己的血脉,却是自己的养子。
早知道他会成了这样有野心的人,皇帝早年就不会认他为养子,也不会给他这个抢夺皇权的机会。
但若是没有匡齐,难道真的要恒溪掌管天下吗?
现在皇帝已经确定了让匡齐接手,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认清了一些事实。
若是客观一些,冷静一些,皇帝就能对两个孩子评价更公正。
实话,恒溪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适合当个平民,一辈子都平平常常地活着。
不要去做任何重大的决定。
皇帝有些出神,若他和恒溪,只是一对平民父女,那他一定很疼爱恒溪。
毕竟,她乖巧,温柔,孝顺又体贴,很多时候都愿意为难自己,让别人开心一些。
就像之前,她应该在朝堂上感觉到了不适,但仍然强忍着没有过。
为了父亲的意志,她愿意让自己难过。
就像很久之前,他听的恒溪做过的事情。
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农妇。
农妇推着车,满脸焦虑。农妇的母羊难产了,正在去寻找帮助。
恒溪有个侍女会些医术,于是恒溪让侍女帮了忙。
羊生下来后,农妇非常开心,当即就要了公主的杯子,接了一杯母羊的奶。
农妇跪在地上,真诚地把杯子高举到公主面前。
刚挤出的羊奶温热,腥味浓重,还有一点血丝,甚至里面还有几根羊毛。
对普通人来,都是不容易接受的味道,但恒溪接过去,喝了里面的奶。
皇帝听了这件事,特意在信里问了她。
恒溪的回答很简单。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喝的话,她会难过。”
纯白色母羊的初乳,在农户眼里是很珍贵的东西,因为这代表着纯洁,也意味着生命的诞生与延续。
最好让羊喝,因为家里的牲畜很珍贵。
若是给人喝了,那人就会幸福又长寿。
那么珍贵的东西,被虔诚地送到她面前。
恒溪对着一张有些脏,但写满了喜悦和赤诚的脸,不出拒绝。
回信到了皇帝的桌上。
信是一早到的,但皇帝晚上才舍得看。
对他而言,女儿是天赐的宝物。
每次看女儿的信,皇帝都会有一种在纯白的地板上听圣曲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喝的话,她会难过。”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皇帝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湿润。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天真、纯洁的女儿。
但现在,当初他珍惜的品质,成了他厌弃的东西。
现在,想起恒溪和农妇的羊奶时,皇帝没有了之前的感动,只觉得恶心。
一个农妇,算什么?怎么配?
但事实上,她没变。
皇帝忽然有些明白。
恒溪有错,但他也有错。
他们只是没得选。
现在皇权已定,皇帝忽然也想回到和女儿之前的关系。
不再逼她。
就当一对寻常父女。
下朝后,皇帝没有回寝宫,而是被侍从推去了公主的殿里。
然后,被宫人告知,公主在后山的坡上。
这是她母亲喜欢的地方。
自从和孩子的母亲分开后,皇帝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
他想了想,挥了挥手,终究还是过去了。
恒溪坐在山坡上,看着河水发呆。
她身边放了一把母亲用过的扇子。
皇帝被推到坡下,恒溪听到声音,跑过去,接过侍从手中的轮椅,把父亲推上去。
现在,坡上只有他们父女两个了。
恒溪主动开口。
“父皇,对不起。”她跪在地上:“对不起,我没能长成您想要的样子。”
“对不起,我没能让您骄傲。”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优秀的人。”
“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心意。”
“对不起,我没能接下您的帝国。
她着话,终于哭了出来:“对不起父亲,我让您失望了。”
皇帝侧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久违的柔情。
“不要跪着了,坐吧。”
恒溪擦了擦眼泪,坐在地上。
皇帝同样看着河面映衬的光:“你确实没能长成我想要的样子。”
“但这不是你的错。”皇帝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能出这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在你的时候,我没有告诉过你,你应该长成什么样。”
“你现在也很好。”
恒溪猛然抬头,没想到自己竟能得到父亲的宽恕。
“你有什么错呢,”皇帝轻声:“你只是一个好孩子,你只是看不得人受伤。”
“有些东西,你担不了罢了。”
恒溪慢慢偎在父亲的膝盖上。
经过了之前的一段互相折磨的时间,两个人终于能好好话了。
“你是很好的女儿,只是当不了好帝王,这不是错。很多人都是好人,他们也当不了帝王。若你真的有错,但只能错在这个时间。”
皇帝的腿干瘦,但恒溪把脸放在父皇的膝上,竟然觉得舒适。
“我不够好。”她声音很,也柔和,是个真正的女儿的样子,带着埋怨自己,又无能无力的可怜劲。
“我也想当个很厉害的帝王。但我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
“父亲,其实啊,我之前想过,如果真的让我当了女皇,也许我会郁郁寡欢,甚至会早逝。”
“谢谢父亲愿意原谅我的没用。”
这些皇帝都知道,只是之前他被血脉传承蒙蔽了眼睛,看不到而已。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了。
父女享受着温情。
他们身后有了脚步声。
匡齐站在他们身前,看着他们笑起来:“不受欢迎的人来了。”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会不受欢迎,你也是我的儿子。”
不管怎么,之前都有些感情在,更何况,匡齐即位后,恒溪都要仰他鼻息,不能态度差。
恒溪把脸埋在父亲衣服里,有些烦匡齐,不想看见他。
匡齐坐在皇帝的另一侧。
他们三个都没话,但静默中,有了些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是母亲抱着他们坐在牧场的草坪上,有时候教他们识字,有时候带他们玩耍。
没想到,经过那么多年,又经过那么多事,他们竟然又能分享这样的安宁。
恒溪忍了很久,她终究还是有些介意,终于开口问了。
“匡齐,唐识是怎么回事?”
皇帝知道,但他想听听匡齐会怎么。
匡齐想了想:“他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
“他的家族给不方便的官员屯田,在暗地里帮那些官员积累财富。”
“时候,唐识并不知情,一心读书,想科举考试,成为于国有益的好官员,除国之蛀虫。”
“但后来,他从祖父口中得知了自己家族的隐秘,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科举了。”
“他竟然成了自己最想除去的一类人。”匡齐仰头,轻不可闻地叹了气。
恒溪听到了这声叹息,明白他曾经真正地融入了唐识的人生。
“唐识知情那一天,发了疯。他在院子里摔东西,把手在树上砸出血。”
“他喝了很多酒,醉倒在湖边,吐了自己一身,最后睡在一片污迹中。”匡齐声音低沉,似乎在唐识,又似乎在自己。
恒溪经历过晋恪的人生,知道有些人、有些经历,就算回来也无法摆脱。
她以为匡齐不会在意所有事情,但现在,她觉得也许匡齐还是有心的。
“第二天清醒后,他让仆从把书房的诗书都搬了出去。”
“他开始为家里做事了。”
“后来,唐识成了家里做事最厉害的,若是没有意外,以后他会继承整个家族。”
但唐识遇到了一些意外。
“但他遇到了蒋年。”
“唐识其实是去收田的。他去得早,于是闲游了一段日子。”
“因为之前的梦碎了,他喜欢假扮书生。”
“然后就遇到了蒋年。”
“刚开始,唐识是真的欣赏蒋年,每次和蒋年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当真是个书生了。”
“唐识也想过,和蒋年当一辈子朋友。”
“但是有了些意外。”
“闲谈中,唐识不经意间过一些官员的事,被蒋年记下了。”
“一次醉后,蒋年漏嘴,自己一直都想清理屯田之事。”
“蒋年这是要断唐识家族的路。”
恒溪听到这里,就有些明白了:“这时候,唐识就动了杀心?”
“对,唐识知道蒋年一定能中状元。”
因为是好友,因为笃信他的优秀,所以要提前杀死他。
恒溪明白了,其他的不必再问。
皇帝开了口,颇为赞叹:“匡齐做得很好。”
“为皇也是如此,一个强悍的暴君比无能的仁君,对天下更有利。”
皇帝也愿意教导他两句了。
匡齐认真听着。
但恒溪不再话。
她都明白啊,只是,她真的做不到。
就算知道已注定的两条路的结局,她仍然心甘情愿选择了灭亡的那条。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匡齐推着皇帝的轮椅,他们一起往宫里走去。
恒溪和匡齐默契地没有提别的事情,比如蒋怜。
谈了又做什么呢。
对她而言,是一场欺骗。
对他而言,一场戏罢了。
作者有话:
落定是正文最后一部分了,番外暂定写枝雪,其他的还在想。谢谢大家愿意看这个故事,祝福天使们身体健康、永远都能平静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