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身世迷雾之软禁
严重的心理摧残使赵霁一夜间少年白头, 看到他顶上的斑斑银丝和缀满淤青的脸,来送早饭的老妪失手碎碗盏, 惊愕关问:“赵官人,你怎么了?”
此时的赵霁已熬过崩溃, 冷静地反问她:“昨天晚饭时我喝醉了酒,你知道么?”
老妪诧异:“昨晚饭后我来收桌子,见你还很清醒啊,后来又喝酒了吗?”
“当时我可曾与你过话?”
“官人忘了?我问你要不要再添些茶点,你不用了,又自己要想事情,叫我们别来扰。”
老妪忧心地量赵霁, 怀疑他得了坏脑子的疾病, 人都糊涂了,着急地想去请大夫。
赵霁挥手令其退下,事情已经明了了,问题就出在昨晚那壶酒, 这对老夫妇是城内土生土长的百姓, 又是赵京娘介绍来的,不会起黑心,相应的防范能力也很差,故而被那贼人轻轻松松钻了空子。
那混蛋会是唐潇吗?怎么才能抓到他?
他不知如何下手解这盘死局,一筹莫展地呆了半天,午后宫里来人传召,叫他即刻进宫面圣。
他身着官服, 白发被乌纱帽遮住,可脸上的伤势也足令郭荣惊异,开口便问:“霁儿,一夜不见你怎么就搞成了这副样子?跟谁动的手?”
赵霁早想好借口,昨天路遇以前江湖上的仇家,跟他们了一架。
郭荣温言劝戒:“你现下是朝廷命官,当以自身安危为重,江湖上的恩怨能放下就尽量放下,免得因一时冲动惹出大祸。”
赵霁谢恩后问:“不知陛下召微臣来有何吩咐?”
郭荣笑言:“还是为陶三春的婚事,昨儿朕已知会礼部着手办理了,想让你替朕出面做主婚人。”
见赵霁喜色全无,并且皱起眉头,住笑问:“怎么,你不愿意?”
赵霁离座,躬身请罪:“陛下恕罪,微臣眼下有一件非常吃紧的要事要处理,求您准许臣辞官离京。”
郭荣感官敏锐,凭他今日的表现已猜出端倪,正色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脸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等候片刻,低声问:“是不是与商荣有关?”
回想前事,赵霁心如刀割,无力编纂谎言,噗通跪倒,珠泪坠地。
郭荣挥手驱散殿上宫人,探身追问:“真有商荣的消息了?”
赵霁走投无路,想求他帮忙找那冒牌货,哀声饮泣:“微臣犯了欺君之罪,还求陛下宽恕。”
郭荣大概推测出一些内情,急于听全文,起身走到他跟前低头安慰:“我在朝堂上是你的君王,在家是你的师长,此时左近无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直,太师叔替你拿主意。”
赵霁哭道:“郭太师叔,我骗了您,其实我早就找到商荣了,他易容更名到周国做了官,还领兵上过战场,鹰城兵马副指挥使淮恨就是他。”
郭荣大惊,不自觉地弯腰追问:“你是什么时候与他相认的?”
“就是高平之战后,您宣他觐见,他戴着人、皮、面、具,别人认不出来,可我与他朝夕相处五六年,看背影都能认出来,当时我追着他回到营帐,揭下他的面具,就这样相认了。后来您命我们攻高平县,进驻县城不久一伙企图投靠不灭宗的江湖客绑架了他,幸好被我和陶三春及时救回。商荣丢了面具不能再使用淮恨的身份,就冒充我的亲随躲在军中。那晚我们捕杀刺客紧那奴时他也在场,回京后他一直住在我家,直到昨晚……”
“昨晚怎么了!?”
“昨晚我被奸人陷害,和商荣闹了嫌隙,他一气之下出走了。”
郭荣听与儿子当面错过,深怨眼前这知情不报的子,焦急光火道:“你明知我正大力寻找他的下落,竟敢瞒着我,目无君王,目无尊长!”
赵霁辩解:“我并非有意隐瞒,江湖上想害商荣的人实在太多,我怕走漏风声会有危险。”
郭荣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会害商荣吗?我是他的……他的亲师叔,只会尽全力保护他。”
他及时制止失态,端正仪容重归泰定,命赵霁站起来话。
“商荣此刻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他走时没,还叫我别问那么多。”
“你们为什么失和?”
原因难以启齿,但不清楚如何求助?赵霁焦眉苦脸迟疑一阵,忍羞抱愧出前后因,郭荣没想到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之间竟能生出如此复杂荒唐的感情纠葛,单是听着都头疼。
英明沉稳的帝王少有感性成分,将情孽痴爱看做庸人自扰,不值得教训,也没时间开导,直接下旨。
“你别急着辞官,也许商荣还留在开封,你现在离京反而与他失散了。先回去冷静几日,等你太师父来了再一起见面商议。”
赵霁走后,郭荣有条不紊履行着君主的职责,旁人看不出一丝异样,内心的甘苦唯有他独自品味。心境好似泾水渭水的交合处,一半是清澈明朗的喜悦,一半是污浊浑黄的忧虑。
“早前听荣儿才智出众,少年纪便已头角峥嵘,如今才知道他就是淮恨,果真文武双全,人中龙凤,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胜得百座城池。眼下他支身流落在外实在太不安全,得尽快找到他。”
想到这里,郭荣放下正在批改的奏折,命近侍古兴安去宣侍卫司都统卫先礼觐见,此人目前正奉命查找商怡敏母子下落。
古兴安出去不久,喜滋滋转来,近前悄声禀告:“启奏陛下,卫督头现在殿外求见,您要的人已经找着了。”
郭荣惊喜,急问:“大的还是的?”
“找着了的,卫督头已将人带到西华门外,只等您的示下。”
郭荣略一计较,传旨:“叫他们悄悄把人带到寿昌阁后的松香院安置,不许让任何人知道,朕待会儿就过去。”
不意中心想事成,他如获至宝,随即下令取消了当天其余召令,回寝宫换上便服,只带一名心腹内侍匆匆赶往寿昌阁。
寿昌阁在皇宫西南角,是一座大型宫廷书库,阁后有一处清静院落,种有十数株古松,皆亭亭如盖,流阴满院,因此名曰“松香院”,乃前朝皇子避暑读书之所,近年空置已久,是宫中最冷僻的处所。
郭荣赶到松香院,卫先礼在门外迎候,屋里古兴安正指挥宫人大扫除,临时搬来了许多家具陈设,将空屋重新布置。见郭荣到来,忙齐整整上前接驾。
“启奏陛下,卧室那边已收拾好了,这边再拾掇拾掇也差不多啦。”
他本意是取巧讨好,谁知弄巧成拙,郭荣面露愠色,低声训斥道:“不是叫你别声张吗?带这么多人过来,岂不存心坏事?”
古兴安惊悚,忙跪下请罪,并包票:“陛下请宽心,他们都是奴才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个个老实听话,绝不敢泄露消息。”
郭荣扫视那十几个鹌鹑崽似的太监,威严警告:“今天的事不许对外半句,否则严惩不贷。”
他在古兴安和卫先礼陪同下来到卧室,二人分头捞起低垂的帘帐,只见绣榻上躺着一个青丝披散的少年,光线昏暗瞧不请容貌。
郭荣急命掌灯,快步赶到床边,埋头审视枕上的面孔。
沉睡的少年脸上散发着莹润的光彩,恰似过雨的新荷,笼烟的春桃。
真像,真像。
他仿佛隔着时空端详年少时代的心上人,情不自禁伸手触摸少年的脸庞,疼痛与喜悦针砭下,再难掩饰激动。
卫先礼和古兴安追随郭荣多年,不曾见他情绪波动,这一年来皇帝不惜人财,极力寻找这个少年,如今看此人在圣上心目中的分量比想象中更重,身份着实耐人寻味。
“卫先礼。”
沉思中听到召唤,卫先礼慌忙上前一步。
“臣在。”
“这孩子怎么了?为何昏睡不醒?”
“回陛下,微臣听他武功高强,若强行拘拿恐会伤了他,是以用麻药将其迷晕。”
“那麻药可有害处?”
“这麻药名叫‘纸醉金迷散’,是微臣高价从西域求购来的,只会让人昏睡,没别的害处。”
郭荣替商荣把脉,确定脉象平稳,接着问卫先礼在哪里找到人的,听他禀明详情,褒奖一番,命他交出解药,明日到紫宸殿领赏。
接着连古兴安一并发出门,亲手喂商荣喝下解药。
失散十八年的儿子总算失而复得,他会与自己相认吗?
郭荣忐忑不安地注视商荣,见他睫毛微微抖动,两道眼缝间剖开亮光,这一刻如同骰杯揭开的一瞬,希望与失望共存。
看到床前模糊的人影,商荣不等视力恢复正常,抢先一掌向对方胸口。
郭荣左手蛇翻,缠住他的手腕卸去掌力,轻呼:“荣儿,是我。”
他是贵气非凡的帝王,商荣只见过他两次,印象已十分深刻,当下莫名惊诧,撒手退到床角,眼珠来回转动,戒慎观察周围的环境,暂时判断不出所在地点。
郭荣安抚:“你别怕,这里是皇宫,是我让人把你带来的。”
商荣早前曾听赵霁过郭荣正在积极查找他,看来那些袭击他的假商人都是周国的宫廷密探。
他刚从母亲那里获知两家的仇怨,怀疑郭荣想先下手铲除异己,凝神蓄势做好火拼准备,警惕诘问:“你抓我来做什么?”
郭荣察觉他的敌意,已生出不利的揣测,温言试探:“好孩子,我一直在找你,日夜盼望与你相见。”
商荣想尽快弄清他的用意,直接揭示矛盾:“见我做什么?你杀光苏家七百余口,还惦记着斩草除根吗?”
郭荣的希望折损一半,苦叹:“是你娘告诉你的吧?我当初那么做是很过分,可也是情非得已。”
他痛快招认,商荣便不急于发火,冷笑:“为了荣华富贵才情非得已吧,如今你如愿以偿地做了天子,卖友求荣的买卖做得真成功。”
“卖友?”
“你是我娘的师弟,玄真派三大禁令之一,不可戕害同门,你却杀了我娘阖家老,行凶时可曾记得当日拜师时的毒誓?禁令中明明规定,若有人违反此戒,本门上下将合力诛杀,陈抟居然还反过来袒护你,设计坑害我娘,他压根不配做我派掌门!”
一席话听得郭荣惊疑交加,忙问:“你娘和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爹是谁?”
商荣奇怪他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冷斥:“这与你何干?”
“一丁点讯息都未透露?”
“你想什么?”
看他面泛疑色,郭荣缄默了,心好像落进井里的吊桶不上不下,满是挣扎地思量:“荣儿还不知道我是他的父亲,他对我成见太深,我若热爆爆地出来只会刺激他的恨意,看来还须从长计议,妥善制造相认机会。”
于是灵活地改变策略,和气地与之商量:“我和你们母子的恩怨一时难以理清,现在江湖上很多人正四处追杀你,接你来是想尽可能地保护你。”
商荣以为他老虎烧香冒充善人,嗤笑:“你是怕我娘找你报仇,想拿我做人质吧?不愧是乱世枭雄,处处奸诈,可惜错了算盘。”
他遽然伸出右手二指点向郭荣双眼,下手奇准,势如万钧。
郭荣手法亦是绝快,左掌竖隔挡住指叉,右手顺水推舟抓在商荣肩胛骨上。
商荣身形微侧,左掌一招“大浪淘沙”猛推向前,掌力异常凌厉,真似巨浪排空。
可惜郭荣内力胜他数倍,以硬气功护体,挺胸承受掌击,趁他出招之时飞指点中他胸前三处大穴,封了他的任督二脉。
商荣顿时栽倒,四肢软成了棉花,含恨叫骂:“狗贼,我当你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劝我娘别急着杀你,今日才知你如此卑鄙,我们母子绝不让你好过,你等着瞧!”
郭荣也知封堵经脉的滋味很难受,久之必会伤身,可唯有这样才能制住商荣,急忙出门叫来卫先礼,问他:“你那纸醉金迷散当真无害么,可否长期使用?”,
卫先礼紧张道:“一年半载的用下去肯定不行,但用个十天半月是无妨的。”
“那他昏迷后还能进水进食么?”
“汤水米粥之类的都能吃,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得有人照料。”
郭荣盘问仔细,亲自拿着装迷药的瓶子回到床前忍痛劝哄:“荣儿,我这就替你解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想要保护你,不灭宗和武林盟都不好对付,只有留在皇宫你的安全才有保障。过几天等你师父来了,我就领他来见你,关于你的身世,我们还有一些秘密要告诉你。”
商荣怒不可遏叫骂,可是郭荣铁了心软禁他,拔开瓶塞将瓶口对准他的鼻孔。
闷人的浓香收缴了他的意识,看他沉沉睡去,郭荣反复伸手测量体温,诊断脉搏心跳,问卫先礼药效能持续多久,听三至五日,又肃然郑告他:“派人严加把守,这孩子若出了事,朕唯你是问。”
再命古兴安调派几个手脚勤快,老实本分的宫婢照顾商荣,如有差池,一律处死。
他严防死守封锁消息,极尽所能庇护商荣,可惜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在宫中只手遮天,符皇后的眼线遍布宫廷,当中有得是捕风捉影的能手,不出三日消息已传到景福宫,经过加油添醋,被炮制成了截然不同的口味。
“侍卫司都统卫先礼前日向陛下进献了一位美人,陛下龙颜大悦,将此女安置在松香院内,派多人照看,这两天夜夜前去看望。”
听这消息符皇后第一反应不是嫉妒,她和郭荣是半路夫妻,本就算不得伉俪情深,十几年来受境遇驱使携手在政治斗争中、共沉浮,更像利益相连的盟友。
这微妙的关系看似稳固,其实异常敏感,男方不希望女方做出超越权限的举动,女方也忌讳男方损害她的权益,所以此刻在符皇后内心唱主角的是愤怒,民间女子必须经过皇后首肯才能入宫,郭荣瞒着她在宫中金屋藏娇,分明是拆她的台。在权力至上的后宫,皇后的威信相当于鸟的羽毛,绝不能受一丝丝的损伤。
为捍卫颜面,她决定马上采取行动,将王继恩叫到跟前,近来她越发赏识这乖顺灵巧的少年,凡遇机要事都会委派他执行。
“继恩啊,听陛下近日新接了一位美人进宫,现住在寿昌阁后的松香院,你去看看情形,回来细细给哀家听。”
符皇后端着一只越窑青釉玉壁碗,明前茶的清香随着淡淡的白烟升腾,她慢条斯理吹着那些芳香的烟雾,似乎在交代一件极普通的日常琐事。
摸索半年,王继恩已能清晰看出她心中的波澜,皇后一直刻意保持恝然超脱的姿态,越是着急,她的言行举止越淡定,而且常常在下达重要命令时以喝茶做掩饰。
当初从单调的山居跨入复杂的宫廷生活,王继恩完全没感觉到不适,这点连他自己都奇怪。后来才明白,幼年所受的欺凌压迫并非全无益处,令他早早学会谨慎微,察言观色,不需要任何教导,他就能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揣摩他人心思,迎合他人喜好,准确分析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以上才智都是官场上的必备素养,他不是练武的好材料,却有成为优秀政客的潜力,这都是拜过去的黑暗经历所赐。
他恭敬领命:“奴才这就去。”
完没有马上动身,因为他知道皇后还有话交代。
符后果然问:“见着那位美人后该什么,不用哀家教你吧?”
王继恩憨厚点头:“奴才会替娘娘问候她,再问问她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需要,回来请娘娘示下。”
符后满意地笑了:“她若真成了陛下的人,理应有名有份,不然让那些爱挑事的大臣们知道了又会找借口给陛下添堵。你先去探明情况,哀家方好请示陛下,到时该给什么品阶,要如何安置都依律办理,这样外人就挑不出毛病了。”
“娘娘圣明,奴才都记住了。”
王继恩来到松香院,在院门外便遭遇阻挡。他对守卫:“我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探望新美人,烦请通报一声。”
受到拒绝,言辞稍微犀利了些。
“皇后娘娘虑着新美人初入宫廷会有许多不便,特命我前来问候,你们连通报都不许,是没把娘娘放在眼里吗?”
守卫们为难道:“非是我等对皇后娘娘不敬,这是陛下的旨意,我等不敢违逆。”
王继恩见状疑惑了,郭荣绝非贪欢恋色之徒,且复礼克己,言行自为,背着皇后弄个美女入宫已属反常,还看管得如此严密,中间必然大有文章。
弄清此事,定会更受皇后青睐,他决定尽力而为,对侍卫们:“都是当差的,我明白大伙儿的苦处,不与你们为难。可我没办成差事,也不能回去复命,不得只好在跪在这里求新美人召见,或者等陛下来了听他发落。”
他真个直挺挺跪到台阶下,从容面对众人的慌乱。
俗话不看僧面看佛面,侍卫们不敢开罪皇后,悄悄派人去向古兴安报讯,古兴安亦不敢怠慢,直接奏报了郭荣。
郭荣听符皇后消息如此灵通,平日不知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多少耳目,心下好不恼怒,共处多年,他也摸熟了与这位“贤内助”周旋的法门,不动声色地叫来一名近侍,命他去向王继恩传话。
“朕今晚要去景福宫用膳,让他赶快回去通知皇后。”
又命人挑了些新进贡的茶叶丝绸一并带去交与王继恩,让他转呈皇后。
符后收到郭荣的口谕和礼物,疑虑更深了,成亲以来她从未反对丈夫纳妾选妃,还曾主动推举美人为他充实后宫。反倒是郭荣惩忿窒欲,不肯为寻欢作乐浪费精力。此番秘密带女人入宫,还对自己摆出了谈判的架势,真是史无前例的怪事。
她觉得情况不容乐观,亲自精心置办了一桌酒菜候驾,局促等待晚间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