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冷眼 可惜是个眼瞎的。
怀仪还不知自家从大雍偷运回来的兵器被劫, 孟祝那里的情况也不知具体怎么样,她有些时日不曾出宫, 兄长暂时也没找到她。突来的空闲让她有些迷茫,总觉得似乎有很多事要做,但一时又无从下手。
心下不由烦躁,便带着晚枝在宫宇楼阁间漫无目的地闲逛,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才能让她心情略微平静。
忽的,她身形顿住,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而后侧身,冷眼旁观远处的一切。
那方樱花盛开,旖旎的粉连成一片,簇簇樱花聚拢,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就连天边似乎也沾染了它的粉。
樱花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材挺拔如竹,一袭青色深衣袍服,恰若独立孤松。他身旁的女子娇玲珑, 微风拂过,衣裙翩翩, 樱花雨簌簌下落,男子替女子拂去肩上的花瓣, 远远望去, 郎情妾意, 好一对璧人。
林若云余光瞥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面颊上染开一层红晕,她抿着唇, 低眉浅笑,心中却不由得意。陛下这般冷情的男子,能时刻关注着她的身体安康,会替她拂去肩上的花瓣,她一定在他心中位置很重吧?
想来也是,陛下还是皇子时总是冷着一张脸,瞧着生人勿近不讨喜,没有哪家公子姐愿意多同他句话。若非谢怀仪从前帮了他,又一直死皮赖脸缠着他,怕是也得不到他一个眼神吧?
这样一想,林若云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甚至想捂嘴偷笑。瞧,她不过是故意在他面前出现了几回,这样冷情的人便将她挂在了心里。
她不禁庆幸,幸而当年听从了父亲的话,她那时若还一心想当二皇子妃,如今怕是都不知葬在何处。
“陛下放心。”林若云绵言细语道,语气中带了一丝讨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父亲会很乐意为您分忧的。”
成砚闻言故作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低沉嗓音中带有不可忽视的疲惫。
“有爱妃分忧,乃朕之幸。只是谢蕴在朝中势大,有时他开了口朕并不能拒绝,任用孟祝实非朕愿……”
“臣妾知道,陛下大多时身不由己,在朝中,父亲一定会竭力为您分忧的。”
林若云的贴心,实则也有自己的算计。京兆尹官位不低,还是在天子脚下,去岁郑宏出事后,她家也有算送自己的族人上位,谁知谢蕴动作这么快。
现下既然有陛下的示意,父亲大可尽情使绊子,拉孟祝下马,送族叔上位。
朝中自家人多一些还是有好处的,一旦谢家落败,她合该是大梁的新皇后。
这样一想,她笑得愈加柔美,跟在成砚身后温柔意。
而怀仪站在楼阁上,冷眼望着楼下远处的一切,良久,直到那二人已离去,她才揉了揉脖颈。面无表情道:“走,出宫。”
她心中不由嘲讽,真是冤孽。本来心情不虞,她也不愿与林若云多生纠葛,为此还特意避开了二人可能会撞上的地方。
谁知都这样了,她还是见到了她。
成砚那种人,也会真心实意的待一个女子吗?
啧,可惜是个眼瞎的。
怀仪冷哼一声,回椒房殿换了衣裙,出宫后直奔如意楼。
她去了掌柜特意为怀恩留的雅间,神色冷然坐在几案后,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无任何神色变化,却让晚枝看得欲言又止。
“娘娘,奴婢去请世子来吧。”
“不必。”怀仪拒绝得干脆。“家中总是出事,心烦。”
晚枝呐呐,不知该些什么,只是看向怀仪时忍不住流出担忧的目光。
良久,怀仪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脑中一团乱麻,心绪不宁,越是压抑,越是难以抑制。
她终于妥协,语气中带着不出的丧气,摆手道:“让人去请哥哥吧。”
也许哥哥在会好一点,她告诉自己。
怀恩来的很快,刚进雅间,他便敏感地发觉怀仪情绪不对。
侧头,晚枝在不停向他使眼色,他虽心中疑惑,还是大步向怀仪走了去。
“是谁惹我们岁岁不开心了?”怀恩轻声询问,他能看出怀仪紧绷着身子,明艳的容颜像是蒙了一层阴翳。
怀仪没答,只是冷着嗓子问:“兵器可运回来了?”
怀恩脸上一僵,觉得羞愧,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等着在临城劫走了他们的兵器,是守株待兔也不为过。
见他摇头,怀仪既没指责也没怒骂,怀恩诧异于她的沉默,抬眼望去,便对上一双如幽深湖水的眼睛。
怀仪问:“哥哥要喝酒吗?”
怀恩皱眉,他总觉得今日的妹妹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不知问题源头出在哪里。
“岁岁想喝吗?晚枝,去让下面端两盘新出的糕点,再来两壶青梅酒。”
“哥哥,我想喝酿春酒。”
“胡闹!”怀恩难得硬气,板着脸拒绝怀仪的请求。“姑娘家就该喝果酒!”
怀仪脸色有些难看,扯着嘴角再次道:“可是我想喝。”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怀恩拒绝的话在喉中了个转,最终只得咽下腹中,妥协道:“那我们先提前好,你酌一杯,尝个鲜即可。”
怀仪不话,只看着怀恩,怀恩别无他法,吩咐晚枝去取了酿春酒,他家姑娘性子倔,若是现下不应允,她自己偷偷去喝,中间出了事怎么办?
怀恩本以为他能拦住怀仪,结果非但没拦住,反而因为怀仪的一句话感染了情绪。
酿春酒香醇浓烈,后劲大,怀仪刚开始饮得急,方咽下一杯酒,好看的茶色眸子便氤氲了一层水雾,白净的面容变得绯红,她一手托着脸,一手撑着白瓷酒壶,歪着头迷迷蒙蒙问:“哥哥后悔吗?”
后悔?
怀恩摇了摇头,声音里透露着无奈:“岁岁,到了哥哥这个份儿上,是没有资格后悔的。”
他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可因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怀仪眸中水雾更胜,在怀恩来不及阻止下,一口闷了一杯酒,饮得急,还了一个酒嗝。
她仍偏着头,面上那层冷然的外壳在慢慢破碎,真切地透露出一丝难过来。
“哥哥,要是阿娘还在该多好啊。”她这一生所有的变数都来自于阿娘的离世,若是阿娘还在,她还会是谢家千娇百宠的女儿,过着潇洒自在的生活。
怀恩因她的话情绪也开始变得低落,他何尝不希望阿娘也还在。
“哥哥,我想阿娘了,你呢?”
“我也想。”
再也抑制不住,有泪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怀仪用袖子抹去泪水,不顾怀恩的阻拦开始灌酒。
这样不管不顾的举动让怀恩变了脸色,他拉住她的手腕:“岁岁,别喝了,喝多了会头疼。”
她没挣扎,只是抬着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怀恩,带着哭腔道:“可是,哥哥,我难过啊……”
这不是她想过的生活。
怀恩一顿,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最终温声道:“那哥哥陪你喝。”
在怀恩的示意下,晚枝趁怀仪醉眼朦胧之际,将浓烈的酿春酒换成了更适合女子饮用的青梅酒。
可怀仪方才已经连饮了好几杯的酿春酒,此后更是劝不住,喝了好些青梅酒,最后晕晕乎乎地趴着几案不肯走。
晚枝一时无法,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世子。
早在怀仪趴着几案耍赖之际,怀恩就问清了今日发生的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揉了揉妹妹的头,哄着问:“岁岁乖,哥哥送你回宫好不好?”
一听回宫,方才还软绵绵的怀仪即刻急声拒绝,浑身都透露着抗拒。
“不回宫。”她艰难摇着头,再次申明着。“我不回宫。”
她转而抱着怀恩的胳膊,哭闹着道:“哥哥,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她只想回家。
晚枝一阵为难:“世子,这……”
“我会派人去宫里知会一声。”
醉酒的人最不好点,怀仪一会儿趴在几案上不让任何人动,一会儿又抱着怀恩,哭闹着要阿娘,怀恩耐心地哄着。
直到哄着怀仪喝了碗醒酒汤,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天边夜色已浓,明月高悬,皎洁的光华撒在大地上。
怀恩背着怀仪回家,姑娘不再哭闹,安安静静趴在哥哥的背上,醒酒汤让她恢复了一丝清醒。只是她从未饮过烈酒,后劲极大,头脑仍是昏昏沉沉。
“哥哥爱柳宛吗?”
怀恩脚步微顿,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他背着怀仪继续往前走,沉默了半晌才回:“爱的。”
他挂念了那个姑娘很久,每每给岁岁买玩意儿时,他会忍不住多买一份,起初只是心疼,那个姑娘分明与岁岁一样大,性子又软,受了委屈只知道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那份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转变的呢?怀恩记不清了,只是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热衷于出席各世家的宴会。
她会去,会悄悄偷看他,被他发现后红着脸连头都不敢抬,收到他送的玩意儿后会低着头声“多谢世子哥哥”。
他盼望着她长大,娶她回家,光明正大给她买很多东西,告诉她不必再偷偷躲起来哭,他会好好待她一生。
可是再也没机会了。
怀恩嘴角呈现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爱啊……”怀仪重复道,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很快融入无边夜色中。
就在怀恩以为背上的怀仪已经睡着时,却听她压抑着哭声问:“哥哥,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