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思量 心急如焚
天子嗓音沉静、平稳, 颇有一副气定神闲的意味,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陈轶精神一震, 从前的疑惑终于拨开云雾,受命前往并州时他也有过不解,甚至觉得匪夷所思。
护国大将军的儿子为何会受制并州匪寇?
谢怀恩不像是这般无能的人。
他去时亦受过地形限制,连绵起伏的青山,险峻的峭壁,皆为剿灭匪寇增加了难度。
可也并非毫无办法,谢怀恩带的是玉门铁骑, 与匪寇僵持可能会有,却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若是谢怀恩耐心再好一点,无需他去,并州匪寇便能得以剿灭。
此刻谢怀恩落败的种种蹊跷之处终于有了解释。
那人被算计,被安排, 根本不可能会赢。
这才是并州牧迟迟不肯点头的原因。
并非他有多忠心,而是谢氏的少主让他看不到希望。
那么此时不仅是并州牧,余下的凉州牧、幽州牧皆会从观望状态选择站队天子一方,三州相邻, 有些事只要一听,便不算是秘密。
且作为一州之长, 但凡有点儿脾性的,谁又愿处处受世家制掣?
从前不显, 是天子讲究制衡, 世家势大, 连天子也要避其锋芒。可并州剿匪一事,有心人稍一咂摸,便能对圣意窥探一二。
待想清这其间来龙去脉, 陈轶心安神定,不再多想,恭敬从御书房退下。
……
双方心照不宣,各自筹措谋划,冬日严寒,越是接近年关,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天暗沉沉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压抑。
谢怀恩鲜少再进宫,到为成砚提供了便利,除却安排政务,他得空便带着各色吃食去找怀仪。
成砚对自己的谋划胜券在握,可越是临近那一日,他心中非但没有狂热期待,反而隐隐生出不安来。
他经营谋划,步步为营,只为登上高位,能有资格执她之手,与她偕老。
他盼望能与她山高水长、夫妻恩爱厮守一生。
将她禁锢在他身边只是下下策。
若是能争取一回,成砚也不愿让二人本就不多的情分走向末路。
思虑越多,便越难以顾全,下下策最是简单,不必耗费过多心神,他要的只有岁岁,谢蕴谢怀恩谋反,杀了便是。
可他脑中一团乱麻,心下犹疑不决,岁岁只嘴上不饶人,她同他闹,同谢蕴闹,同谢怀恩闹,可真正被她抛下的只有他。
他被遗弃在她的世界之外。
里面才是他们一家人。
成砚心中酸涩难忍的同时,更废思量。
且自御书房那日交易后,怀仪对他的态度便冷淡下来,不出具体如何,她虽鲜少对他有好颜色,可也不至于如现在这般疏远。
是冷淡的疏远,面上无半分异常,可却与以往大相径庭。从前她虽时常疾言厉色,可面对他送来的蜜饯零嘴却是照单全收,而如今却是冷冷淡淡,只轻飘飘看一眼,便让侍女收下去,不见半分兴趣。
好似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无趣。
成砚泄气的同时又有些慌乱,好不容易送走林廷之,暂且了却心中忧患。大抵是因他的大度,岁岁那段时间与他相处融洽。两人相处境况难得好转,岁岁不知为何又要为柳宛请封,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为了大局着想,他还需隐瞒林若云已死的真相。再谈交易,两人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牵扯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成了两不相欠。
迟迟想不到宽敞明亮的未来,眼下岁岁又与他生分,成砚心急如焚,迫切破这样的僵局。
因此赵喜没少去御膳房督促厨子做些新鲜吃食。
没办法,怀仪不收成砚送的首饰玉器,他只得从这些玩意儿着手,谢怀恩每次将人惹怒不就是靠的这招吗?
他知道,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岁岁疑心便愈发的重。
他便是多一句话,都会被她琢磨用意。
起初,他总是被这样的猜忌刺激到,他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可慢慢的,他又能苦中作乐,猜忌便猜忌吧,她终归觉得他目的不纯,这是极难改变的刻板印象,不如趁此机会,光明正大地留在椒房殿。
也好省去因担心她起疑,而三不五时去回昭阳殿的行为。
这一路他思虑良多,待回过神来已至椒房殿外,他抖去身上残雪,接过赵喜手中食盒,这才又往殿内走。
一进大殿,暖意扑面而来,铜盆内的红萝碳烧的通红,怀仪躺在美人塌上,身上披了毛毯,她面颊绯红,正惬意闭目听晚枝为她念话本。
成砚进殿后解下狐氅,交给身后的赵喜,又原地站了半刻钟,待身上自外携来的寒气消散,他这才大步往怀仪所在处去。
他一走近,晚枝便住了声,福身行礼后拿着话本轻手轻脚快步退下。
躺在美人塌上的怀仪昏昏欲睡,殿内的暖意让她眉眼舒展,反应迟钝不少,朦胧之际,竟未察觉本该有的念书声已消失,亦未发觉殿内多了人。
成砚半蹲着身子,凑到怀仪跟前,以额抵额,嗓音喑哑低沉:“岁岁,我带了青竹梅,可要尝尝?”
青竹梅这类蜜饯在冬日十分难得,成砚还记得去岁亦是接近年关之际,谢怀恩进宫给岁岁送押岁钱,临走时又为她堆了雪人。
他那日给岁岁带的便是青竹梅,在谢怀恩忙前忙后的情况下,岁岁还对他的青竹梅十分满意,可见对其喜爱程度。
怀仪正混混沌沌,将睡未睡之际,忽的耳边响起一道声音,他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面颊,微痒。
成砚!
她猛地睁开了眼,本以为是自己困倦至极出现的幻觉,不曾想是真人在眼前。
怀仪一愣,而后才想起他方才所,哦,青竹梅,她口齿生津,确实嘴馋,可心中那股子郁气若有似无,萦绕不散,她很难对成砚好言好语。
是以瞬间的怔忡后,她摆了摆手,态度随意散漫,似是漠不关心,正准备敷衍一句放在案上即可,可她不过随意瞥了一眼,翻身动作忽的顿住。
他生的好,墨发玉容,一袭玄衣便能衬出他的帝王威仪,只是那双幽深的眸子却与他的气场十分不搭,怀仪从中看到了失落、委屈,还有她不肯承认的难过。
难过?
怀仪神色复杂,他怎会因她难过?
想是这样想,怀仪翻身的动作却有些僵硬,她身形停滞片刻,有些烦躁却不由自主妥协,原模原样重新躺好。
他不话,一直半蹲着,因她的沉默脸上笑容难以为系,焉哒哒守在她旁边。
怀仪手指蜷缩,忍不住收紧,她告诫自己,成砚此人心思重,又逢这样的关键时刻,指不定是有所图谋,他现在的委屈失落都是表象。
可告诫之后,再一对上那双委屈巴巴的眸子,怀仪扯了扯嘴角,再度妥协。可心中又觉自己立场意志不够坚定,一时恼怒,她坐起身,半梗着脖子没好气道:“你不拿过来我怎么吃?”
成砚一愣,多次被拒后他早已做好再次被拒的准备,岁岁又沉默许久,他便以为今日与往日不无不同。
他倏地起身,因久蹲忽起一个趔趄,怀仪忙掀开毛毯,却见他很快稳住身形,复又重新覆上毛毯。
青竹梅酸酸甜甜,食了口齿生津,怀仪一时贪食,一盘青竹梅去了半数,再想捻起一颗时却被成砚捏住了手。
他笑得无奈,像哄孩子般:“岁岁,若是再吃,你今晚怕是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他的神态、语气是那么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生分隔阂,怀仪一时看得晃神。
她的凝望让成砚顿生一股手足无措之感。
良久,怀仪收回目光,她垂眉浅笑,心中叹息,其实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所谓呢?不过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她现下是债多不压身,不怕他骗她。
没必要再同他置气,他总归不会明白。就算自此她真心相待,他也会觉得她是逢场作戏。
这样一想,怀仪一颗躁动的心彻底沉寂下去,目光亦变得柔和,怀仪清醒认识到,如今已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了。
她点了点头,缩回伸出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令成砚心中忐忑,他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所言所为。
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起初还有不安,但怀仪神情自然,也不再冷淡疏离,开心时便对他笑,会理直气壮指使他做这做那,于是成砚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
时光飞逝,转眼便迎来除夕,天寒,怀仪同成砚用过晚膳,便早早换上寝衣,躲在又软又暖的锦被中。
成砚刚解下衣袍,正欲往床榻处去,却见怀仪向他招了招手,眉眼带笑。
他被这笑蛊惑,爬上床榻,坐在怀仪身旁,而后眼巴巴看向怀仪。
怀仪则从枕下取出一红色锦囊,将锦囊按在他手中,而后扬着脖子骄矜道:“新年礼,赏你的!”
成砚身体僵住,脑中有一瞬的停滞,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可手中的触感是那样清晰,他这才肯相信,他的姑娘在旧岁最后一夜送了他新年礼。
他心翼翼托着锦囊,解红绳的手在颤抖,很快,他看清了囊中的新年礼。
是一枚翡翠长命锁,碧莹通透,巧精致。
成砚心中熨烫的同时不由失笑:“岁岁,长命锁是送孩子的。”
他都多大了?
话是这样,他轻握长命锁的手却未有一刻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