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放弃 谢蕴的害怕
怀恩顿住脚步, 看了看父亲,又踮脚往外望了望, 连怀仪一片衣角都未得见,他不满想些什么,却被父亲以眼神制止。
成砚已抱着怀仪离开,前厅蓦得只剩下四人,柳宛只觉尴尬,手脚都不知往何处安放。
谢蕴看着柳宛低眉的拘谨模样,不由心下叹气, 今日是他操之过急了,竟难以顾上柳家姑娘的感受。只是若非今日,怕是很难亲自去查证成砚对岁岁的心思。
时间紧迫,他等不起。
他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管家开始上菜, 菜肴精致,大梁各地特色菜肴均有之,鲜香气味扑鼻,柳宛却是更加拘谨, 甚至有坐立难安之感。
“世侄女,今日事发突然, 向你声抱歉,具体缘由若是日后有机会定亲自明。”还有许多事未规划, 他突然发难的真正缘由确实不好言明, 毕竟眼前姑娘还顶着他人妇的身份, 这也是个问题。
谢蕴只觉自己需操心的事更加的多。
岁岁……
“世伯言重。”谢蕴虽未多,可浅浅几句倒是交代了他并非有意发难,柳宛也不再坐立难安。她猜出了谢蕴父子大抵有话要, 安静用完中食,再饮了一盏茶水后便知趣提出离开。
“知非,你替父亲送送你义母。”
一大一,柳宛拉着知非,向光亮的天井处去。
待两人背影越来越,谢蕴才满是歉意的叹息:“今日吓着她了。”
可今日机会难得,又事关重大,他必须再三去确认成砚的心思。
他有此叹,怀恩先是神情怪异地看了一眼父亲,而后不满道:“柳宛的确会被吓到,但是您不觉得您今日对岁岁过于严苛了吗?”
还没个规矩,这都的什么浑话?
不是他的他谢蕴的女儿就该自在肆意、无忧无虑吗?
儿子的谴责令谢蕴沉默了一瞬,他忽道:“岁岁喜欢成砚。”
并非疑问,语气温和却不失坚定。
刹那间,怀恩有一种秘密被揭穿的慌乱和无措感,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面上恍然大悟,不可思议地反问:“您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才对岁岁挑三拣四冷脸训斥的?”
他怒瞪着眼,看向谢蕴的目光满是谴责。
谢蕴心一梗,只差没当场翻个白眼,默念三遍这是亲生的,才勉强平息涌上的火气。
“成砚爱岁岁。”
他平静出这个事实。
谢怀恩却面容呆滞:“哈?”
他耳鸣了吧?不然为何会听见成砚爱慕岁岁这样的鬼话?
成砚此人工于心计,心眼儿多如树上马蜂窝,阴险狡诈,善于谋划,他会爱上权臣家的闺女?
这样的人也有真心吗?
“传闻他喜爱贵妃林若云……”
“爹,您要不要再让府医瞧瞧,我总觉得自您落马苏醒后,整个人都怪怪的……”
怀恩觉得他的父亲被摔得神智错乱了。
谢蕴从怀恩的眼神中看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当即咬牙一脚踹了过去,也顾不得什么亲生不亲生的。
这臭子,就不能给他好脸色!
谢蕴气得须发皆颤。
看着袍角那个由尘灰印出的脚印,再抬眼望向父亲带有薄怒的神情,怀恩不可置信消化半晌,才喃喃问:“什么时候的事?”
“这才是你该反思的事,你时常入宫,就只知送糕点?”
怀恩有心反驳,他进宫见的是岁岁,又怎知成砚心中所想?可隐隐作痛的腿让他乖觉住了嘴。
他就算再愚钝,也从父亲的话语神色间感知到父亲并未动怒怪罪岁岁。
“故而您今日无端动怒……”是想去查证成砚对岁岁的心思?
难怪,他就,动辄挨骂,那是他该有的待遇才是。
“不然呢?”谢蕴没好气的冷哼,“只有无半点预警的突然发难,一个人的反应才更加真实。”
去往长忆阁途中岁岁在他所制“巧合”下险些跌倒,若只图表面功夫,成砚大可稳住岁岁身形后便不再多管,可他一直牵着岁岁,动作姿态亲昵。而方才他刻意寻岁岁错处,成砚也可一句君是君,臣是臣,警告他莫失了分寸。可成砚非但没这么做,反而将整盘糕点端至岁岁面前,言语、动作,处处皆是维护。
也许大的场合成砚需逢场作戏,做给天下臣子万民看,可这些零碎琐事他又有什么敷衍的必要呢?
经谢蕴一解释,怀恩心中的不满散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竖着大拇指由衷赞叹道:“爹,您真聪明。”
“不过您是从何处看出苗头的?”怀恩笑得讨好,也想听一听,毕竟他一直以为这些年都是妹妹默默苦恋。
谢蕴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境,他回想一番,道:“你还记得岁岁被林氏暗卫追杀那一次吗?”
“这里?”怀恩皱眉,亦开始回想,他只记得等他收到消息带人赶往私宅时,兵器相击声与斗声此起彼伏,等他冲进去成砚正将岁岁抱在怀里。
等等……
怀恩瞪大了眼,这才反应过来:“对啊,他比我们先到。”
自皇宫到私宅可比谢府到私宅远上许多,成砚竟能先他们一步,这本就不寻常。
若是做做场面功夫,大可算着时辰赶到露个面即可。
“林家情形如何?”林氏敢将主意到岁岁身上,自然应该承受来自谢氏的怒火。
“林家啊……”怀恩拖长了声音,面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您放心,儿子精力好得很,开心了去踩上一脚,不开心了亦要踩上一脚,心情平淡时再去找个茬,他们如今自顾不暇,林浦那嫡子前日骑马摔断了腿,最受宠的二夫人给他带了一顶又大又圆的绿帽子,啧,还有他手下受用的官吏,今日弹劾一个,明日下狱两个。如今林氏风雨飘摇,仅剩个光亮的门面。”
“您不提我还未想起,话林氏被我们如此压,成砚竟未有半点偏私。从前不知缘由,现下倒是知道了。”
他们针锋相对、彼此提防算计数年,竟也有殊途同归之时。
怀恩难得笑得畅快,甚至定主意,待会儿再去林家添把火。
“怀恩,与各世家来往的信物可有收好?”
“您放心,自岁岁交代后,我将那些信物当宝贝似的藏得好好的,不怕那些老狐狸阳奉阴违、半道装死。”怀恩的得意,丝毫没察觉出父亲的异常,就像他从未发觉怀仪的真正目的。
谢蕴此时不知该作何感受,心下是茫茫的复杂,既庆幸多了一个与成砚谈判的筹码,又觉得自己儿子实在蠢得令人咋舌。
嫣儿娴静淑雅,秀外慧中,他虽意气,却也是有勇有谋,怎的儿子却只继承了他俩的好容颜以及孤勇?
就没别的了?
谢蕴眨了眨眼,只差没唉声叹气,他目露嫌弃,只觉得一言难尽。
谢怀恩这辈子唯一聪明一回的便是远离柳宛了吧?
虽有岁岁在其间刻意引导,可如此单纯直率却是世间少有。
他现下终于理解岁岁为何起初选择不掺和他与成砚的斗争,后来成婚后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先不成砚此人善于谋略,与他们对上谁输谁赢未可知。就假设最终是谢氏颠覆了皇权,待他放心下去寻嫣儿,他的蠢儿子会被世家那群老狐狸生吞活剥了的。
此后定是皇权凋敝,大梁风雨飘摇。
他的岁岁,如同他的嫣儿,对这天下万民仍有一份爱。
蓦得,他轻笑,笑容苦涩怅然。
他是个狭隘的人,就连放弃都不是因为他曾守护的子民。
他只是怕,怕自己的一双儿女沦落到与自己同样的下场,永失所爱,不得善终。
他骗了所有人,嫣儿并未入他梦境。
他反而一夜又一夜梦见他们的女儿一袭红衣,绚烂如烟火,趴在几案上,嘴角乌黑血迹蜿蜒,再无生息。
他只是突然开始怕,若是将来去了地下,嫣儿见了年轻的怀恩和岁岁,会不会恨他?
他这才发觉比起不爱,他更怕她恨他。
“怀恩。”谢蕴喉中闷痛,声音染了层悲戚,可他却看着怀恩笑,笑得慈爱真切。
“嗯?”
“停下吧。”
怀恩不知谢蕴心中的天翻地覆,不知他从挣扎至放弃,是以猛然听见一句“停下”还不知具体是何事,他本想细问。可这一次,他后知后觉发现父亲的神情悲悯,眼中有不知名的痛色,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忽的闪现。
怀恩瞪大了眼,嘴唇嗫嚅,半晌才不可置信去确定:“您是放弃……”
放弃造反?
怀恩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闻皆超出了他的认知,先是父亲竟然挑刺妹妹没规矩,而后竟出成砚爱岁岁这样天方夜谭的话,如今更是表露出放弃造反的意愿。
谢蕴叹气,拍了拍怀恩的肩,点了头便算是回应。
他哪能想到,他这个蠢儿子竟也背负了这么多。
怀恩惊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鸣,自父亲决定造反那一年,他放弃了爱慕的姑娘,舍弃了自由爱好,像个没有感情的工具,父亲交代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和岁岁不是没有试图挣扎过,可父亲为爱疯魔,偏执成狂,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解。
家主造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没得选。
且那人是他父亲,一家人自该一体。
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这事会有转机。
可猛的一天,就在濒临造反之日,他的父亲告诉他,他们不必再汲汲营营,机关算尽。
很奇怪,怀恩没有太大的欣喜,心有一瞬落空,他对未来充满了茫然。
“成砚会让步吗?”
“他爱岁岁。”
“哦。”怀恩迷茫点了点头,只知道这样也好,最起码岁岁不必再日日煎熬,能得一机会与成砚表白心意。
得知此意外,怀恩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到谢蕴对这个甚少关心爱护的儿子多了心疼,他拍了拍怀恩的肩,温声道:“怀恩,柳宛是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