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秦子衿兀自沉思,并未回答叶南,李之遥瞧着秦子衿那样便知她心中所想怕是与自己一致。
科举的学子们不生得个七窍玲珑心,但这基本的官场猫腻心中还是知晓一二的,不然这许多年的圣贤书岂不是通通白读了?
有些事情,在都城国主眼皮子底下,不便进行,但若离了都城,天高国主远,强权压下去,便再无人能管得着了。
科举一向是民间贫苦学子翻身的唯一途径,哪怕经商,也还是得被官压着。
故科举,一向是普通人家欲跨越阶级的首选路径,自然也是最艰难的路径。
此等公平的选拔方式,若是因强权而沾了尘土,便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亵渎,一经闹开,必是轩然大波。
但这只是她们二人的猜想,想必也是今日许多乡试学子的猜想,毕竟李大娘只是经商中偶然听人提及,李大娘知晓,必是也有其余人知晓。
自古许多事隔墙有耳,若是昧良心之事,便是办得再隐蔽,也总会被正义之士翻出来。
沈家权势滔天,学子们也只敢心中猜测,但若是做第一个“出头鸟”,想必众人皆需思虑再三。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过,但最后却都消失了。
沈将军的威望自然不只单单因国主的宠幸,她的强势手段也是其中之原因。
“你们怎的都不言语,愣神什么呢?”
叶南见这二人端着茶盏皆在出神,茶水都快凉了也未曾喝上一口,便直接这二人是有什么秘密瞒着她了,她今日自考场出来便觉得这二人心事重重,如此更是心中确信。
“无事,这酱鸭怎的还不上来?对了,今日这顿便饭可不便宜,到时结账结不起,可别找我哭。”
李之遥自是不想让叶南知晓此事的,不然也只是为她平添烦恼罢了,叶南心思澄澈,倒也并非坏事。
而叶南此人性子果然如李之遥所料,方一提及酱鸭她的注意力便转至吃食上去了,但叶南也有些疑惑:“不过李姐,菜还未上,你怎知这顿饭便得费好些银两?咱们宣城,任是随意吃,也吃不了几钱银两呀。”
“这茶水昂贵得紧。”
叶南一根筋,秦子衿却不是,既是还未上菜,李之遥便知这顿饭昂贵,那必然便是这茶水的问题了,何况秦子衿一个不会品茶的人都能喝出些不一样的清爽来,必是掌柜的拿了上好的茶水来宰她们了。
谁让叶南一进门便吆喝着要掌柜的将酒楼的招牌都上了呢。
恰好此时几位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端了慢慢一桌子菜送上来了,叶南便顺势问道:“这茶水,多少银子一盏?”
这二是位中年妇人,闻言脸上笑得都起了褶子:“回贵客,这可是店的招牌,寻常掌柜的都不让拿呢,一盏便三十两银钱呢。”
叶南闻言张大了嘴巴:“寻常不让拿,今日拿出来作甚?”
“贵客让店将招牌都拿出来,自然是要招待好几位贵客呀。”
这二答得毫无错处,叶南也拿她没法,她自己招的祸便自己受着,遂拿起筷子索性泄愤般将桌上菜肴尝了个遍,心中想着若实在昂贵,大不了便将自己身上戴着的坠子当了,待回宣城再拿私房钱去买个一样的坠着,娘亲便就不会发现了。
“平日在宣城,无论哪家酒楼,至多不会超了十两,这省城,怎的如此昂贵?!”
叶南想想,还是觉得心中憋闷,向李之遥吐槽道。
“你可知宣城酒楼谁人不识得我们二人的娘亲,哪里敢随意宰咱们?都是经商,讲究的是个互相帮衬,岂有宰了自家人的道理?”
叶南就是平素见过的腌臜事太少,对于世间的提防便少了,李之遥觉得让她吃个教训,倒也是好事,日后才好不这么莽撞。
“只不过,这店家确是宰了你,这茶水哪值得三十两一壶了?虽是好茶水,一两却也只百两银钱,咱们这几片茶叶,哪里便值得三十两了?”
李之遥想想,还是决定告知叶南,她确实进了家黑店,结账时再理论吧。
掌柜的心虽黑,这菜肴味道却是顶好,酱鸭味道浓郁,至口中香味久久不散,鸭汤清甜可口,丝毫不觉油腻,甚至还有一种样式,表皮酥脆,食之略冒出些油脂,却使人口齿生香,不觉食指大动。
当地还有一鸭肉做成的馒头,却比馒头皮要薄上许多,个头也了整整一圈,一口一个很是美味。
秦子衿偏爱这鸭肉馒头,因她是个易饿的体质,如此管饱又美味的吃食,她最是喜爱,李之遥则明显偏爱那表皮酥脆的鸭,不觉多食了好几块,叶南则样样都爱,直将肚皮吃了个滚圆才道:“真是不虚此行,回去定要与江一吹嘘一番,将她馋死。”
结账时,掌柜的果真狮子大开口要了四十两银钱,叶南正准备解玉佩了事罢了,秦子衿却悄悄按住她的手,出口装作懂行似的模样将方才李之遥言明的这茶水本钱与掌柜的辩驳,顺便用上她前世偶然看的《茶经》里的内容,云里雾里,将掌柜的了个懵。
掌柜的本以为来了几个冤大头,可以狠宰一番,反正是外地人,不需做回头客生意的,能宰一次是一次。
谁料这几位竟好像是个懂行的,其实这茶水虽好,却是闽南当地的茶叶次品,她先前一下子买了许多,与原先的价格相比少花了许多银两,故掌柜的便专挑本地不懂行的富家姐们以及外地来的阔绰贵客坑上那么几笔,其实早已将本钱赚了回来。
如今,面前这位竟好像一副专研茶水的模样,她不免有些心虚,若是闹到见官,那这许多被坑的本地客必是饶不了她,但这几个外地人却可以一走了之,有何后果与她们倒是无关。
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掌柜的瞬间便换了个话头,讪讪笑道:“竟是我家二大娘瞧走了眼,这茶水,是十两银钱一盏,我也糊涂了,实在抱歉。”
随即又转身喊来那被唤作“二大娘”的二:“二大娘,快跟贵客们道歉!来我店里几年了,竟还能将茶水瞧走眼!”
这二大娘倒也是个机灵的,掌柜的让她道歉,她便顺着话头,不住地给几位赔不是,直将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贵客们,便饶了她罢,她家中还有子女要抚育呢,咱们给二十两银钱便罢,不知是哪位贵客结账?”
掌柜的成功将自己的贪婪推给了自己手下的帮工,又道德绑架了一番这二家中艰难,好似她们不饶便并非良善之人一般。
瞧见瞬间少了二十两银钱,叶南尚未顾得上崇拜秦子衿,便兴冲冲掏出钱袋子准备结账时,又被秦子衿悄悄按住了,秦子衿又与掌柜的胡诌了一番,纯属背诵《茶经》原文任意一段落,据她所知,女尊世界压根没有这本古籍,掌柜的又非读书人,自然是听不懂。
背完,秦子衿终于出了掌柜的唯一听懂的一句话:“十五两足矣。”
掌柜的肉眼可见地眉头一紧,好似在肉疼秦子衿砍掉的五两银子,叶南见这掌柜的虽是痛苦地揉了会心口,才艰难出声道:“几位贵客常来啊,店可真是赔了血本了。”
叶南如此才以眼神示意秦子衿,是否能结账了?
秦子衿悄悄点头后,叶南才从钱袋中摸出十五两银钱,算是结账了。
“子衿,你怎知十五两足矣?我差点便准备去当玉佩了。”
方一走出酒楼,叶南终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猜的。”
秦子衿故作神秘,就是不,李之遥也笑而不语,叶南气得不理她们了。
其实方才饭间,她与李之遥因手上溅了油渍,便结伴离开包厢准备去寻掌柜的要点清水净手,偶然间倒是听见上菜的二倚在一处闲聊。
“这几位客人,我瞧着可有钱地很,掌柜的定是要狠宰一番。”
“可不是吗,那茶水就要了三十两银钱,我方才瞧着她们也没反驳,定是有银子给的,咱们这月的赏钱定是少不了了。”
“掌柜的真黑,顶多十来两的菜肴加茶水,她要这么多,这么多银子可够我全家花上两年了。”
“你这大娘,掌柜的不黑,咱们哪来的赏钱?得了,伺候好财神们要紧,快别闲聊了。”
秦子衿与李之遥恰好听了个正着,待她们过去时,那群二早已散了,自是不知被她们二人听了去的。
李之遥是本着隔岸观火的态度,叶南这张扬的性子,必是吃了亏方才记得,拿十几两为她买个日后三思而后行的教训,李之遥觉得尚能接受。
秦子衿本不欲管这事,但是看着这么多银两平白送给个黑心掌柜的事情,她实在是做不来。
她心疼银钱,二十几两作甚么不香,教训哪里值这许多钱?
所以她才出手算是替叶南讨了个公道,省得她傻乎乎真让旁人白挣了这许多银两。
叶南闹了会后,李之遥终是将此事告知了叶南,又拿出姐姐的威严来教导了她几句,叶南倒是吐吐舌头忙晓得啦,但看她这欢脱的模样,也不知到底是记住这个教训没有。
“子衿,你方才朝掌柜的胡乱什么茶来茶去的,我听着倒是有趣,你竟还钻研这个么?”
李之遥平素爱茶,也爱品茶,秦子衿刚刚冲掌柜的念叨的那些语录,只李之遥一人听了个大概,如今细细想来,倒觉得颇有意趣,很是欣赏,仿佛寻到了同道之人。
秦子衿暗道不好,她总不能告知李之遥这是她前世胡乱看的吧,眼珠子转了转,便胡乱诌了个:“害,先前偶然替一书行掌柜的抄书,随意看到的一本杂谈,也记不大清楚了,便胡乱诌了诌。”
李之遥听完,倒是叹了声可惜,真想结识下这位朋友。
秦子衿心想,这位朋友,可是生在唐代,在这女尊世界,肯定是结识不到了,除非她能再穿去唐代,将陆羽揪过来这女尊国。
这肯定只是想想,秦子衿好不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她可不想再被搞些什么幺蛾子了。
众人吃了个茶足饭饱,此时京南省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秦子衿便提议她们索性走走消消食,叶南自然举双手同意。
叶南瞧着处处都觉得惊奇,跟着她逛了一路时间倒是过得飞快,不自觉间已至晚间时候。
咳,叶南又看到一处此刻正张灯结彩揽客的楼,唤作“花满楼”。
这京南省除了吃食美味,新鲜玩意多以外,还有一项纨绔女子酷爱的产业十分出名,那便是……类似“花满楼”、“不夜宫”之类的如意销金窟,再得简单明了点,便是“南院”。
里面多是些美男子,供纨绔女子玩乐,据京南省的美男子质量尤其高,所以这南院便是远近闻名了,许多外地女子特来此地寻欢作乐。
秦子衿瞧着叶南站在此地若有所思,她瞧着叶南那副模样便知她动了心思,秦子衿试图脚底抹油,先溜为敬。
毕竟,这种事情,她可没经验的啊……
谁知,她与李之遥被叶南一把拽住,一边往楼里拽,一边念叨:“宣城有娘亲看着,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便进去瞧瞧罢。”
秦子衿吓得忙摆手拒绝,但叶南哪里给她拒绝的机会,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她拉进去了。
她向李之遥求救,但显然李之遥好像也有几分兴致,毕竟在女尊国,女子来这地方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李之遥与叶南是土生土长的女尊女子,自然没这些忌讳,但秦子衿却是现代穿过来只知道读书的本分孩子啊,她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啊?
秦子衿心中大喊谁来救救我?
人却被一拥而上的男倌们簇拥着往里走,李之遥她们一手揽一个,姿态瞬间一风流女子的模样,很是娴熟,秦子衿快惊掉下巴了,浑身不自在,这俩人竟还有这一面么?
谁知,李之遥走至一处,指了指一间唤作“芍药”的房间,示意她们要这间,随即只点了一位略显青涩的男倌一同进去,其余的人都被拒在了门外。
那些被拒的男倌中有一人娇笑着嗔道:“几位好这口啊,换月季我啊,包您们满意。”
李之遥听完,面无表情将门“砰”一声关上了,随即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位男倌:“随意找个地方呆着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既给了钱,那倌便千恩万谢寻了侧门出去了,临走前给她们留了些茶水与点心。
“李姐,你方才为什么让我进这里?”
叶南与李之遥有些彼此才知的暗号,所以李之遥一个眼神叶南便知她是要进这“花满楼”,她们二人家教甚严,更是没有来这种地方的癖好,但是李之遥既暗示了要进来,叶南一向信任她,肯定也不会拒绝。
李姐定是有李姐的道理。
李之遥没答叶南,而是将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拉着她们二人去听墙角了,随即朝秦子衿悄悄做了个口型“沈”字。
秦子衿这才明白李之遥是瞧见那位传中的沈家嫡女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便装作纨绔女子的模样大踏步进去,在这种地方,越是纨绔越是无人起疑,但你若是个正经样子,反而惹人猜疑,过于显眼。
能开这“花满楼”的,背后自然是有主子撑腰的,搞不好几人便暴露了,平白添了麻烦。
秦子衿心中松了口气,吓得她以为她今晚要赶鸭子上架,脑中本还在琢磨着如何提前跑路呢。
李之遥竟是一路瞧见了沈家嫡女进了那间房,才顺道要了隔间,怪不得刚刚秦子衿瞧着她熟门熟路的,原来竟是跟着人呢。
这房中隔音不好,所以隔壁间的欢声笑语她们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仔细分辨下来,倒不止一人,不时传来男子的嗔笑,其中还有另几位女子的声音对着一人道“恭喜”,这被恭喜的人想必便是沈家嫡女。
“恭喜沈姐,不如便得偿所愿。”
“贺喜沈姐,沈将军定宽慰于心呐。”
“来,牡丹,过去好好服侍沈姐,少不了你的好处。”
对面几人想必正在觥筹交错中,笑闹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隔壁便有开门声响起,秦子衿她们一跃而起坐到了位置上,装作正喝茶点的模样,以防有人推门进来查看,但是所幸的是,这几人并没有起疑心,而是去了别的房中寻乐,想必是为了不扰那沈家嫡女的兴致。
众人趴在门上听了半晌,确认那几人离开后,才又继续趴到墙上去听墙角,叶南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也知道此刻不是她好奇的时候,便也屏注了呼吸与她们一道偷听。
“沈姐,牡丹给您谈首曲子吧,还是沈姐清雅之人,吟诗作对牡丹也是在行的。”
谁知此男倌的话竟是惹恼了这沈姐,只听见“啪”地一声响,显然是清脆的耳光声响起,秦子衿她们只听得到,却瞧不见。
但也猜得到,这男倌定是吓得魂不守舍,此刻多半正跪在地上求饶。
“吟诗吟诗!到此处还要吟诗!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强迫本姐吟诗!”
“自己扇自己巴掌,狠狠扇!本姐解气了你方可离开,还有你,去,替本姐将杜鹃叫进来!”
秦子衿她们听了一会,便只听见扇耳光的声音,随即,又是另一男子进来伺候的嬉笑声,后面便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李之遥便又拿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随后拉着她们几人离开了这“花满楼”,这楼里香熏得太盛,吸多了脑袋便昏昏沉沉,几人急需去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提提神。
“哎哟,我头真是晕,娘亲不许我来这种地方果然是有道理的。”
叶南一出来,便扶着头,靠在街边的墙上,缓了好一会儿,别叶南,秦子衿与李之遥也是掐着自己缓了片刻,才驱散了那股无力的感觉。
“所以有人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去听这个沈姐的墙角吗?这可是人行径哎。”
叶南恢复之后,此刻她们呆着的路边也没什么人,她终于可以问出她的疑惑了,方才她已忍了许久,此刻可需得求个答案。
“此事较为复杂,不是你能兜住的,叶南你还是别问为好。”
李之遥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秦子衿便提前回道,方才对话的内容真不能怪她们多想,叶南若是知道漏了嘴,被人传进那位沈姐的耳朵中,定是灭顶之灾,秦子衿想着她今晚暴戾的咆哮,便觉得那个牡丹真是无妄之灾,平白惹了麻烦。
但是,既已踏入这里,这样的日子便也是难免,秦子衿也不是那种同情泛滥的人,所以她只是就事论事想下而已。
李之遥见状,也点头附和秦子衿。
叶南便再没问了,她也知道,若真是要紧的危险事,她不知道也是好事,毕竟她是家中独女,背后代表的是整个叶家。
什么时候该任性,什么时候该懂事,她还是分得清的。
今日算是在京南省城逛了大半日,又被熏了这劳什子奇奇怪怪的香,几人都有些累了,便没再步行,而是随街寻了辆马车回到了客栈。
叶南今日也累得紧,一回去便嚷嚷着她要洗洗休息了,秦子衿与李之遥便由她去了。
“今日那位的言语,你可听明白了?”
李之遥行至秦子衿房间,仔细瞧了周围并无旁人,才关上门与秦子衿道。
“脾气暴戾,绝非善类。像个武夫,不似读书人。而且她用的‘强迫’这二字,明读书并非她本愿,之遥,你,这世上还有谁能强迫她?”
秦子衿听罢,将心中早已想好的对沈家嫡女的总结了出来,此人行事如此乖张,必是长期处在权势中养成的霸道性子,这已经不是霸道,而是恶毒了。
秦子衿瞧着她折磨男倌的法子,让艳名远扬的男倌当着自己同行的面扇耳光,这扇的不是耳光,而是自尊啊。
这沈家嫡女寻常这样的事情肯定没少干,她心底里定是瞧不起地位不如她的人,而且她对这的男倌名儿都熟悉得很,显然是常客。
李之遥也赞同秦子衿的法,这沈家嫡女言语间颇为粗俗,压根没有读书人的雅致,她现在真的很疑惑,她这样的性子是怎么作出惊才绝艳的赋从而于宜城院试得了“案首”这一称号的。
若她是藏拙,她们二人却是不信的。
常年浸润古籍的学子,言语不经意间总会显露一二,气质这东西极难藏住,绝非这般一开口便是恶毒的法子折磨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是要生根发芽的。
放榜那日,秦子衿她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索性便没早去,反正总有更早的学子,也挤不进去,经过院试放榜,秦子衿便严重怀疑有些学子是在此地等了一夜的,为科举癫狂者每年都有,何况只是等一夜这样的事情呢。
反正,是你的名次也跑不掉,若没上榜,便是去得再早也还是不在榜上,都是些无用功,不如多睡会,休息充足了再去。
叶南此次倒是无所谓,她不似上次那般紧张,实在是考题她考前都好像复习过,她又不求什么解元的,只要是个举人的名头,她便能回去与娘亲交差了。
所以,这几人用过午膳后,又憩了片刻,才姗姗出发。
行至放榜处时,果然学子们不似上次那般多,人群已散去不少的模样,只零零散散几位在那闲聊议论。
“寻常前三名的试卷都会公示出来,为何此次仅解元一名啊?”
“害,谁知道呢,许是沈家姐脾气傲,不愿让咱们瞧见她的考卷吧。”
“不管了,反正我是举人啦哈哈哈哈哈哈。”
这两人显然在榜,一路大笑着离开了,只是笑得有些癫,好似中了邪似的,秦子衿心想“又疯一个”。
李之遥知晓能人众多,她倒也不指望于乡试中依旧拿个前几名,只盼着有个十来名便已知足了。
较之上次,秦子衿倒是有些紧张,也不知她的赋能否入了考官的眼,她按捺住有些虚的步伐,便视死如归般往告示板那边走去。
秦子衿是从最后一位开始找名字的,毕竟她也没觉得自己能拿解元,索性从最后一位开始找,心中不致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她一个个找过去,却迟迟未看到她的名字,她本已有些失落。
直到——
解元:秦子衿。
这几个大字映入她的眼帘,秦子衿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主考官竟接受了她的思想,还给予了她这么高的评价。
也不知负责阅卷的是哪位大人,竟与她想法一致,日后若有机会,秦子衿真想结识一番。
李之遥此次为第五名,虽不是顶好,但也算作是极好的名次了,秦子衿心中也为她高兴。
方才听着那两位中了举人的学子的议论,她便知沈家嫡女许是前三名,果然秦子衿后面便是此人,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位沈家嫡女的名字,沈卿清。
名字倒是起的清雅,人倒是一点都不清雅。
叶南在榜上前前后后找了许多遍,都没寻着自己的名字,她本以为这次稳了,肯定能上榜,结果这一番击下来,叶南便跟霜的茄子似的,彻底蔫了。
整个人肉眼可见萎靡起来,脸上也不似刚刚那般神气活现的。
秦子衿与李之遥帮她找了好几遍,确实没寻到叶南的名字,便放弃了,看来乡试果然不是恶补几天便能成的。
想想也是,若是她们拉扯叶南几日便成了,那置那些成日苦读的学子于何地呢?
“你呀,快别丧气了,乡试本就艰难,若不付出点精力,怎会上榜?与其在这丧气,不若回去后便好好去学堂念书。”
李之遥对叶南更多时候是姐姐的态度,所以瞧见叶南这样,第一反应先是数落了她一顿,而非安慰她。
毕竟叶南敢这么玩,还不是认为考前几日缠着子衿与自己,将考点囫囵吞枣抓紧塞给她,而她便只需专心学习那么几日便能稳稳上榜。
如此这般结果,没遂了她的愿,她日后恐怕才能在学问上认真些。
“哎,娘亲怕是要对我家法伺候了。”
叶南其实担忧的只是这个,毕竟叶大娘瞧着身子硬朗,家中琐事又有爹爹点着,她实在没什么可忧心的。
便是科举,也是被娘亲,硬逼了过来的,到底,她去学堂,单纯是为了让娘亲高兴,让娘亲满意,却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
叶南如今的心性,还未考虑到这些。
“你当真喜欢科举这条路么?科举与经商,你更愿意做甚么?”
秦子衿听见叶南第一反应是怕叶大娘对她家法伺候,便明白叶南心中怕是压根对未来便是没有规划的,科举落榜她不愁何时才能上榜,不想着回去好好学习,也不懊恼往日的学习这次乡试没得到成果。
她愁的,一直都是娘亲会不会生气。
“这……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都可以罢,横竖现在家中也不需我操心什么,日后做甚么都行啊。”
叶南果真是对未来毫无规划,听见秦子衿这么问她,她思考了半晌,只支支吾吾出这么一句。
实话,科举是娘亲希望她走的路,经商呢,她尚未尝试过,她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更喜欢甚么,又更适合甚么。
“我建议你好好思考一番,你往后究竟想要作甚么?娘亲迟早会老,叶家是需要你担着的,我不可能护着你帮着你一辈子。”
秦子衿的问话也提醒了李之遥,她自己觉得二者都可,是因为她二者无论哪个担子放到她的身上,她都是能稳稳接住的。
但是叶南,显然是任何一个担子交给她,她都难稳得住。
叶南没想到自己乡试落榜后,她们二人都轮番逼问她从未想过的问题,一时间心中又是难过又有些恼。
但是她也知道,她们二人是为了她好,的话语也是极为中肯,自己娘亲这几年身子骨明显不似前些年那么硬朗了,已经多次暗示过她,下学可以学习帮着点家中的生意。
但是叶南都觉得学习已经如此辛苦,她下学后还要去学生意,实在很是累人,不若出去玩才好呢,因为都被她哈哈了回去,娘亲瞧见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便只能叹气不提了。
同龄人间交流总是比自己的爹娘话要容易接受些,若是叶大娘这么,叶南便就要委屈了,她都如此听话,娘亲让她去学堂,她便去,如今又要让她去学生意,她也是人,会累的。
她心中定要嘀咕娘亲为何总是不能理解她的难处了。
但是秦子衿与李之遥出来,叶南除了有一丝丝被逼问的恼之外,更多的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们二人皆是与她几乎是同样的年纪,却都已经对未来的规划非常明确和清晰,而自己,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叶南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她也不是个别别扭扭的性子,心中想明白了,便容易接受,那股恼意便也全然消散了。
“好啦,我知道啦,我回去会好好学习理生意的,二位姐姐便饶了我罢,这还许多人呢,留些面子给我,可好?”
叶南既已心中明了,秦子衿与李之遥便也不会揪着这事不放。
此刻又来了一波学子,这些人想必与秦子衿她们想法一致,索性来晚了些。
“这位秦子衿的文章作得可真是绝妙。”
“单文章么?这帖诗也是绝顶好哇。”
“也不知这位读书几载,竟有如此学问。”
“羡煞我等啊。”
“……”
秦子衿暗暗对着叶南与李之遥摇头,示意她们可别出她便是解元的事情。
秦子衿为人低调,并不喜欢大出风头。
二人自然知晓秦子衿的想法,只当做不认识这位学子一般,在旁边闲聊。
“只是往常都是前三名贴出考卷,为何这次仅解元贴出啊?”
“好生奇怪。”
“可不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呢?”
“客栈回去的学子们都在讨论此事呢,神神叨叨的,走近了便不谈论了,我也没弄明白。”
“听早上便有许多学子询问此事,被贴榜的官吏赶走了,威风地很呢。”
“……”
这几人又三五成群絮絮叨叨了片刻,方才离开。
秦子衿与李之遥心中却明了,不张贴出来恐怕是这考卷有猫腻吧。
解元的考卷必是没有问题,所以张贴了出来。
但若是第一名给了沈卿清,一张考卷都不张贴,难以服众,索性便让她拿了第二名的位置,但若是张贴一三名,这第二名不张贴又十分显眼。
于是京南省乡试便索性只贴出了秦子衿的考卷,都城距离此地有些距离,又是这等事,国主自然是无法知晓的。
沈家便只需将此地官员的嘴巴捂严实即可,此事听着办起来困难,但以沈将军的权势,想必也并非不能做到。
这便不是轻而易举办成了么?
秦子衿心中气愤,这天下学子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要的便是“公平”二字,拥有权势者不想着造福百姓,却尽是用至高的权力为自己的家族谋福利,那这科举公道何在?
沈卿清占了一个上榜的名额,那被挤掉的下榜的那位学子又是谁?
这本是她的位置,却被人用权势鸠占鹊巢,女尊世道竟已如此黑暗了么?
李之遥也明白秦子衿气恼的原因在哪,若是以学问相较量,众人自是心服口服,可若是以权势相威胁,人人心中都似明镜,其中到底有没有猫腻,众学子心中自是清楚。
沈家权势滔天,能让自家嫡女于科举摘得第二,能让众官员碍于她的权势对她俯首称臣,但是,沈家能遮住天下人的眼睛让她们不看么?能蒙了天下人的心让她们不想么?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让她们不么?
李之遥相信,如此行径,沈家迟早有倾覆的一天。
到时,若是需要她出一份力,她自是不会推脱!
而秦子衿一直觉得读书是神圣的事情,古代先贤,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写于古籍中,后人采摘之,吸收之。
这是多么神圣的时刻啊,但是这样的时刻,却被玷污了。
秦子衿心知自己暂且没有与沈家对抗的实力,她只是个还在科举的农家女子,甚至有时还在为盘缠发愁。
但是,当真便只能这样了么?
所有人便只是心中不满,只敢背后么?
她也只能如此么?
秦子衿昧心自问,她做不到,她不甘心。
总得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愤怒,自己的良知,哪怕最后没有结果,但是至少她在为此事努力,而不是跟其他人一般将这件事烂在心中。
今日她们来的迟,因此天已快要见黑了,秦子衿瞧见有一带着帷帽的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正准备踏上考院前的马车。
正是礼部侍郎奚言。
秦子衿犹豫了几秒,便朝着此人走了过去,面上是少见的愠怒。
秦子衿之所以敢这么做,便是因上次她被搜身官吏堵在考院门口时,正无措间,是奚言放话担责让她进了考院。
实话,秦子衿不觉得那个符,奚言拿在手上端详半日便能看出什么门道来了,搜身官吏看不出不敢下决定,奚言从前无经验,更是看不出的。
秦子衿之所以能进考院,还是奚言放了她一马,所以秦子衿猜想奚言至少是心善之人。
可别觉得仅是个符,此事微不足道,在是个官吏便高于老百姓一等的女尊国,就算符有问题,不放学子进考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些学子惹了考官不快,遭了报复者亦有之,毕竟这可不是人人平等的世界。
奚言正在随从的搀扶下,准备踏上马车,秦子衿加快步伐,直接喊道:“侍郎大人,请留步。”
随即,秦子衿作了个揖,截住了正要踏上马车的奚言。
还好,秦子衿如今已是举人,见了官员是可以不用下跪的,只要作揖即可,不然让她一个前世的现代人,在这里无论见到哪位官员都要下跪行礼,秦子衿心中真的会觉得屈辱。
奚言听到有一年轻女子喊住自己,出于礼貌,他还是停下了上车的动作,随即语带疑惑问道:“你是何人?”
秦子衿心道无语,这位奚侍郎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心中压根记不清她们这些学子,前几日刚替她看了符,现在竟已忘了她是谁。
秦子衿只得又好声好气解释一番:“在下那日不慎带了‘魁星文昌符’,是侍郎大人替在下解的围,在下心中感激,特来道谢。”
“不必了,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奚言往后退了一步才与秦子衿回道,之后又欲踏上马车,秦子衿猜想他必是赶着回去跟国主汇报的,一时情急,便出口道:“可否与侍郎大人单独话?”
奚言还未话,一旁的随从倒是恼了,登时对着秦子衿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侍郎大人单独话?见到侍郎大人还不下跪!真当我们侍郎大人是好欺负的么?”
其他的随从虽未跟这位一般话难听,但是心中怕也是如此想的,因着有几人甚至暗暗点了点头。
秦子衿前世今生何时被人这么骂过,登时脸便涨红了,心中暗道这不是现代,这是女尊国,她若是骂回去是要吃大亏的,这位随从也不知她已是举人,何况她此举对于男女有别的礼法来,确实有些逾矩。
所以,她便忍了吧?
忍个屁!
秦子衿张口便怼上那位随从:“主子还没话,你个奴才插什么嘴?我不下跪自是有我不跪的道理,女尊国规定,举人见官可不下跪,作揖即可,一张嘴别光用来骂人,也多去学学礼法。
侍郎大人,此条礼法确实如此没错罢?”
秦子衿倒也并非无脑骂,先是贬了奴才一通,又暗褒了奚言,最后又将问题丢给了他,奚言是礼部侍郎,自然不可能否认国主颁布的任何规定。
因此,他虽默了片刻,却还是出声道:“长远,不可无理。”
既然奚言发话了,那位随从自是不能再了什么的,“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了,如此态度,秦子衿想着平常估计也是个受宠的奴才。
“只是单独话,实在不便,男女有别,礼法如此,我不应带头违了礼法,还望这位姐见谅。”
奚家此话得很是谦卑了,秦子衿却直接往前跨了一步用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沈家科举之事也不能让侍郎破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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