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兵来将挡
门下省。
案上整整齐齐, 摆着几份报纸。
左边的给事中满脸喜色,抓了一份在手里,朗声读题头:“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是太学胡祭酒的文章, 开宗明义,通俗易懂。妙!”
目光往下一扫:“女子高才美辞,诚为危邦亡家之兆。作者是鸣皋书院常友兰。听这位常山长入京以后,一直在太学盘桓。京中传言, 他在谋求经筵讲读之位,想要做个布衣帝王师。”
左手摸摸下巴,眼睛眯起,嗤地一笑:“这是不甘心鸣于野, 想要鸣于朝了?好一条终南捷径,可真能一步登天?”
右侧给事中正埋首审读奏状札子, 闻言也不抬头, 随口回道:“为天子师, 为庶民师,孰轻孰重?前者可得天下之力, 后者顶多称天下之名。若是你钱明复, 你能不频频回首望长安?”
左侧给事中正是姓钱名复,字明复。闻言哈哈一笑:“唐介,唐公操, 你总是有道理。”
丢了手上的太学学刊, 另拿一份, 却是《京华新闻》, 口中笑道:“且看看咱们这位陈大尹些啥:女子之教,莫重于母教。盖闺闱乃圣贤所出之地, 母教为天下太平之源。他的意思却是,女学可兴,女教不可废。”
摇摇头,啧啧有声:“大尹出身大族,自幼富贵,爱的便是温香软玉,红袖添香的调调。故云女子无才,面目可憎。怎如那解语花来得可亲可爱?”
再看下一份,眉头一皱,咦了一声:“谏议报这是做的什么文章?杜渐阴邪之论,谨防韦武之祸?这名字就大有问题。若论女主祸国,从来是汉之吕后,唐之武后。
韦氏既无秉国之实,亦无乱国之能,竟排名在武后前?不通,不通,大大的不通。谁人做的文章?怕不是科场作弊,才得了这份功名。”
唐介从一摞奏章中略微抬头,哂笑一声:“那是中宫老大人的姻亲之子。”
钱复怔了怔,若有所悟;“这是……剑有所指?”
唐介复又埋下头去,淡淡道:“听二驳那日,大姐的车驾就在门下省外。”
钱复皱眉:“女子干政,用武后之例倒是得通。何故扯上韦氏?不伦不类。”
对面低着头,声音幽幽:“中宫所指的,只怕不是干政,而是另有其事。你想想,韦氏一介短视妇人,并无吕武之能,以什么著称于史,甚至在武氏之上?”
“秽乱后宫?”钱复想了一想,脱口而出。
“明复,慎言。”唐介微微抬起两只眼:“后宫斗法,无关前朝。你我心里知道便好。”
钱复深以为然。放下手里的谏议报,笑嘻嘻道:“公操,还是你有远见。如今各派大儒,都对女学条款有所不满,咱们这二驳,可算驳得理直气壮。”
唐介拿了笔,在一封奏状上涂了条画,放置一边:“你以为仅止于此?”
钱复正要追问,一个掾吏匆匆走进,递上名剌,躬身秉道:“两位给谏,太学祭酒、鸣皋书院山长到访。”
“来了。”唐介淡淡道,随即搁笔起身,振振衣襟,出门而去。钱复见他不动声色,心中疑惑,紧跟而上。
——
本朝官制,给事中、太学祭酒均为从四品,惟常友兰是白衣,然学名动天下,唐钱二人也不敢怠慢,在阶下迎了胡常二人,延请入堂,自有仆从茶水侍候。
双方寒暄毕,胡仪道:“今日贸然登鸾台,实因圣恩令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钱复笑道:“祭酒不知门下已再次封驳?尚有何可忧心的?”
胡仪摇头:“某观东宫之心甚坚,未必会有退让。”
钱复指了指案上:“祭酒与常山长的文章,适才某等已经拜读。情理深切,鞭策入里。殿下读了诸位的文字,必当有所触动,不会固执己见。”
胡仪眼眸一闪,望着他,又看看一直沉默不语,低头喝茶的唐介,缓缓道:“敢问两位给谏,若数日之内,东宫再下诏令,一字不改,鸾台意欲如何应对?”
钱复一时失语,唐介放下茶杯,抬眼看向胡仪:“祭酒的意思是?”
胡仪见他不肯直言回答,沉声道:“某是学官,平生执着者,惟学与道,并无它意。还请两位给谏幸勿见疑。”
钱复与唐介对视一眼,唐介复又低头,钱复起身一礼,慨然道:“是某等失礼,祭酒勿怪。诚如祭酒所言,若东宫真要一意孤行,某等既受朝廷所托,委以论奏驳正、考违纠治之责,临事固当以一身任之,不敢塞责旁贷。”
“好。”胡仪与常友兰异口同声,赞了出来。胡仪也起身,望着钱复,目光炯炯:“若下大朝会,百官廷议,给谏的前程……”
钱复朗声截断:“祭酒责我等适才有见疑之心,某也要怪祭酒此时有我之意。某亦是儒生,深知西京评论此文,大违圣人训。与万世道统相较,区区前程,何足道哉?”
常友兰也站了起来,抚掌赞道:“善哉,斯士也。”
胡仪道:“大朝会上,东宫多半以袁学士为论事之首,两位给谏与其面驳,可有取胜之道?”
唐介忽然笑了下,插口道:“未必是袁学士。”
见三人都看向自己,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来:“其一,圣恩令上,写明女学之中,所学者不出圣人所训,女教所授。袁学士这文章虽然做得花团锦簇,东宫未必会采纳。
其二,袁学士一门闺秀都是才女,才慧太盛,损了福命根基,或青年夭折,或夫妇离心。
足堪明,女子多才,不是件好事。若是他来朝会上应辩,单这些子女事,就足以令他羞惭,掩面而去。其三,袁学士辞官多年,朝堂之上,并无多少故交同僚。这情面分,也赚不了几文。”
眉头一挑,骤下定论:“是以,我料东宫必另有奇兵。”
胡仪抚着短髯,傲然道:“东宫便请来天兵,给谏也无需担忧。太学三千士,皆为儒家子。某此来,便是报与两位知道,太学之中,已发通告,以女教为本月策试之题。七日之内,三千英才,可尽为给谏前驱。”
常友兰笑道:“鸣皋书院不敢与天子之学并肩,然道统传承,亦是分内事。敢请附骥,以效微劳。”
钱复大喜,与两人长揖:“这可真是天兵天将来助,意外之喜。女学之事,有天下学子鼎力相助,必可令其折戟而归。”
四人同时相对大笑。只是唐介虽然笑着,眉心却闪过一丝阴霾:倾天下学子之力,成此浩浩荡荡之势,究竟是忧是喜?
——
门下省迎客之际,麦秸巷中,周婆言也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三娘急得团团转,上手想要去拉,却拉住这个,走了那个。
九妹力,更是只能尖着声音,跳脚叫骂:“唉,你们停手,停下来,放下我们的东西,不准抬走啊!”
看有人抬走她写字的书案,眼睛一红,跟个豹子样撞出去,尖叫:“住手,我的书桌,我的书桌——”
抬桌子的都是壮汉,一手拉住她,似拎着个鸡仔,把她往三娘方向一推,笑道:“娘子看好你家丫头。胡乱冲撞,要是咯了头,碰出点伤痕来,女孩子家家的,将来怎么嫁人?”
九妹在三娘怀里拼命挣扎,眼泪不要钱地掉,手在空气里徒劳挥动,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书桌,我才不要嫁人,我要我的书桌……”
这会儿已是下午,恒娘去了太学。这两天事少,宣永胜偷空去了茶肆,报馆里就剩她们一大一两个女流之辈。
她不敢放九妹一人在这里,没法去报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桌椅案几搬得近乎一空。
这些人来得突然,她正带着九妹,一字字读千字文,听得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声,一回头,就见到一群短衣壮汉径直闯进来,见了她们,也不搭话,四周一看,就上手往外搬东西。
先是他们吃饭的桌子,凳子,椅子,然后是书案,甚至是放碗碟的柜子。倒是墙角一排上了锁的木柜,他们看了一回,没有动手。
那木柜里全是周婆言开办以来,收到的各种信件来稿。恒娘宝贝得很,日日念叨,这些都是阿蒙的国史馆资料。特意买了个四开锁,仔细锁上。
这些人若是朝这个木柜下手,她拼了命不要,也要拦阻。
但现下这个情况,实在古怪。这些人个个直进直出,搬起东西来泰然自若,全当她二人不存在。
隔帘之后,老宣住的那半爿屋子,却又秋毫无犯。对这个上锁的柜子,更是绕道而行,视若不见。
眼见阻止无力,她干脆带着哭得力竭的九妹,往角落里站着,也免站在屋子中间,挡了这些人的道。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盏茶功夫后,屋子里除了上锁的柜子,空荡荡的,再无他物。
同样的一批人,又开始往里头搬东西。
鎏金镶银的檀木书案,圆润华美的高背交椅,包金圆角四脚立柜,用料厚实的四方食桌,到后来,居然是成套的青瓷碗碟,一并连笔山砚石,水盂书匣都齐全。
不仅她看呆了,就连怀里挣扎的九妹都慢慢止了哭声,呆呆望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来去。
空了一会儿的房子很快又被填满,窗明几净,焕然一新,比半个时辰前,亮堂富丽了许多。
那些人搬完东西,转身就要走,被三娘叫住:“还请见告,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做这些事?”
为首之人回身行了个躬身礼:“敝上言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周婆言笑纳。至于敝上身份,将来必有与薛主编坦然相告的时候。”
等他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净,三娘放开九妹。女孩跑来跑去,摸摸新书案,敲敲新餐桌,又把那些文房用具一样样翻来覆去地看,眼泪这会儿已经干了,眼角笑得堆起。回头望着三娘,惊叹道:“这是恒娘做了好事,神仙来送她东西吗?”
她近日缠着三娘,听了好些志怪传奇故事。常有仙人报恩,神灵酬答有德之人的灵应内容,是以有此一问。
三娘摇摇头,凝眉不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敝上」究竟是何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