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禁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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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还没靠拢楹外斋, 已听到门口女子喧哗声音。

    盛明萱掀帘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嘲笑,很快平静如初, 扭头对恒娘笑道:“你有麻烦了。”

    等恒娘跳下马车, 看清眼前形势,仍旧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楹外斋大门敞开,池子边的空地上,摆了十来个箱笼盒子, 朱红漆皮色泽鲜亮,鎏金盒子耀眼生辉,端的是华丽万端,一眼看过去, 差点要以为是谁家大户人家嫁女儿的嫁妆。

    海月带着侍女们站在门口,对面站了十来个宫装侍女, 七嘴八舌着什么。

    盛明萱见恒娘贸然下车, 四处看看, 远近无人,想了想, 戴好帷帽, 也跳下车来,追上恒娘,声提点她:“来的是王良媛。”

    “王良媛?她不是刚满月?委了你替她来?怎么又亲自来了?”恒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撒谎。”盛明萱瞬间明白她的眼神, 啼笑皆非, 摇摇头, 低声解释:“多半是事后有人提点她, 要赶着来结交你,免得你被我笼络了去。”

    恒娘顿了顿脚步, 心里浮起一阵怪异感觉,极不舒服。

    十几步路的距离,很快走到。恒娘注意看了下,海月对面,果然站了个面庞圆润,身姿丰腴的女子,看面庞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尚有稚气未曾完全脱去,面上有脂粉遮不住的憔悴,却也同时布满一层柔和光辉,看着与翠姐儿她们截然不同。恒娘恍惚想到,这大概就是女子为母的神采吧?

    海月见她回来,大喜,随即又见到她身边的帷帽女子,身姿步行颇有几分眼熟,皱起眉头,暂不出声。

    就只有王良媛的侍女在昂首话:“我家良媛刚刚出月,禁不得风寒,却巴巴地赶来慰问你家良媛。且不什么先来后到的顺序,单这片心,难道不该你们好好感谢?

    就算你们主人不在,你也该让我们进去等候,热汤热水的,也让我们喝上一口。你只管这样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若是让良媛受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个罪过你可担得起?”

    盛明萱低头叹息。王良媛本是低级采女,因着生子,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封了良媛。主婢都是簇新出炉的,竟不认识未来太子妃身边最亲信的侍女。

    海月目光越过她们,只望着恒娘,等她示下。

    王良媛也转头,看到恒娘等人,立时认出盛明萱,脸上堆笑,扶着宫人的手,颤巍巍迎上前来:“盛娘子,你也来了?这位就是薛良媛吧?听你今日受了些惊吓,我特地来看看你。本该早日接你回去,可我年轻不懂什么,又刚生产,体力不支,害得你在外头受这场没来由的惊吓。”

    又笑指着那一地的箱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慰问,就照着以往东宫赏赐属臣的旧例,带了些绸缎布匹来。另有些伤药,什么犀角丸虎骨散,云母膏截骨散的,你看着哪些合用,放心地用。若是不够用,只管派人跟我,我再替你送来。”

    恒娘看着她笑笑,转头问海月:“让她们进去好不好?”

    海月与盛明萱见了礼,抬头笑道:“你做主便行。”带着侍女们让出路来,王良媛一行欢欢喜喜地进去了。

    海月一偏头,指了指遍地箱笼,恒娘不等她问,轻轻摇头,低声道:“找个姐姐看着就好,不用搬进去。”

    盛明萱正往里走,听到她这句话,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头困惑。

    「热汤热水」都端了上来,盛明萱再想不到,恒娘居然拉着王良媛,两人聊得十分投入,话题竟是围绕女子生产。

    王良媛这胎是头胎,生产时又遇到胎位不正,可谓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

    这个儿子,可以是拿命挣回来的,起来,既后怕得脸色煞白,又欢喜满足,觉得一举得男,又是太子的长子,十分值得。

    得意之下,连「这孩子福分大,贵气重,我娘找的算命子了,需得好好养育,将来才堪大用」的犯忌讳话儿都溜了出来。

    好在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在意,只有盛明萱微微摇头,心里不屑。干脆捏着手帕站起身,拉着海月,点评起室内摆设来。

    恒娘见了王良媛的神气,却忽然想起自己娘亲。她当年生下自己时,可也如王良媛今日这般高兴满足?

    恍惚了一下,方重新拾起话头,又好奇地问她,既是这样凶险,日后可还想再有生养?

    王良媛觉得她这问十分傻气,笑得前仰后合:“你没听过多子多福吗?这宫里头,哪有嫌弃孩子少的?甚至就算是女儿,也巴不得能多生养几个,以免日子过得寂寞。”

    屋里正热闹着,院子外又来了人,送来一大抱海棠花,修剪得整整齐齐。海月让人接进来,亲自插入半月桌上的花瓶,一支一支,饱满怒放。

    院外长天漠漠,从窗内看出去,直似那夺人心魄的花朵开了漫天,张扬骄傲,丝毫不知收敛。

    京中有暖铺,冬月里也能见到时新鲜花。王良媛在东宫,盛明萱自己就是贵女,对此都见惯不怪。然而这海棠花却令她二人齐齐脸色一变。

    王良媛惊叹道:“我记得这种海棠。殿下特地在东宫试过栽种。东宫本就不够宽大,太子硬划了一大片地,把其他花儿都拔了,专门栽种这异种海棠,可惜半月之后,全都不服水土而死。那几个菂花的工匠挨了殿下的棒子,全都被撵了出去。”

    盛明萱走过去,伸手在花瓣上轻轻抚摸,笑问海月:“送花的是哪家花行?这样出众的技艺与出品,想必一定顾客盈门。明日我也去捧捧场,让人买些回家,讨家里姐妹的欢喜。”

    海月插好花,退后一步,大大方方让她们看,语气淡淡道:“两位多虑了。这花是姐的友人所赠,并不外售。”

    恒娘忍不住看她一眼。海月那么机灵,定然已经看出盛明萱与王良媛的怀疑。却没想到海月居然跟她主人一样,脾性傲然,不肯做半点遮掩。

    王良媛这才察觉出不对,海月似乎不是薛良媛的侍女?她的什么姐,那是什么人?

    再仔细看看屋内的铺陈,一应器具雅致贵重,竟不比太子殿下所用的差。

    不禁心里发虚,正想拉着薛良媛的手,不耻下问地探一番。

    院外响起一把尖利嗓子:“薛良媛可在此处?奴婢奉太子殿下令,前来传话。”

    侍女引了传话的内宦进来。恒娘按照盛明萱的提点,步出画堂,在台阶下相候。

    王良媛不敢托大,也随同一起,降阶迎候。只有海月留在画堂里,并不肯出迎。

    那内宦手持拂尘,见了众人,先不见礼,板着一张脸:“殿下言道,东宫薛良媛言行不端,与妓结交,实乃不顾身份、自辱门庭的秽行。暂不允入东宫,令其闭门思过,洗心革面,痛思己非。”

    宦官一开口,便如钢丝擦铁球,声音扎人。

    恒娘无意识地想,以后若入了东宫,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听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想念太学里那些正常的男子声音,嗯,也许最想念的,还是某个冷冷淡淡,却越听越顺耳,越听心里越柔软的声音。

    她一声不吭,内宦可有些下不来台,眉头一皱,正要为难为难她。盛明萱轻咳一声,微笑道:“陈押班辛苦了,今日累你亲自跑一趟。”

    陈押班自是认识她的,忙微一躬身,谄笑道:“盛娘子安好?”

    盛明萱回了半个福礼,两手慢慢绞着手绢,含笑问道:“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火?薛良媛今日差点被歹人所害,殿下竟没半点温言慰问,这不像是殿下一贯怜弱悯的风范。”

    陈押班上前一步,悄声道:“还不是那份女报惹的祸?周婆言贸然刊文,尽些城阳郡王世子的坏话,殿下兄弟情深,深感不安,已经上表自罪,请暂停周婆言。一切有待圣裁。”

    盛明萱眼睛闪了闪。

    她之前怀疑周婆言这份报道是太子授意,如今看来,倒是不像。

    不过既然她都能这般怀疑,别人想必也能生出同样的念头。

    太子身处嫌疑之地,确乎只能丢车保帅。停了周婆言,上表请过,以示清白。

    今日赶巧,又出了郡王府仆人胸怀利器,当街行凶的事,无论此事最后能不能彻底扳倒郡王府,将其拖入谋逆的大坑,至少太子这番表现,可谓保身之万全策,无懈可击。

    王良媛再没想到自己巴巴地来拉拢薛良媛,结果竟等来太子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

    眼看薛良媛被训得神思恍惚,连话都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可千万别把自己牵连进去。太子殿下若知道自己来探她,会不会连自己一起迁怒?

    思绪如潮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全是两个大字:快跑。

    王良媛走的时候,可比来的时候干脆多了,如风卷残云,如大军溃败,领着一干侍女,急慌慌告辞而去。

    走出院门,看着满地原封不动的箱笼,偏头想了想,玉手一挥,全数搬了回去。

    盛明萱原本拿手绢掩着嘴,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笑意。

    此时却微微一凛:薛恒娘之前不叫人搬东西,难道是早已料到这一出?

    一转眼,碰上恒娘十分真诚的目光,听到她十分庆幸的感叹:“如今周婆言主刊被停,盛娘子的副刊可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一切拜托了!”

    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方才似乎被吓坏,此时却生动无比的清丽女子,目光渐渐转冷,声音沉下来,一字字问道:“你已经猜到周婆言会被停刊?所谓副刊云云,是你提前备下的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