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信陵公
光是绿光, 莹莹如豆,如同夜半荒坟的鬼火。
恒娘奔近那光芒,见到路的尽头是一间洞室, 房门洞开, 绿光便是从里头透出来。
门口居然挂了块木牌子。她停下脚步,潜行上前,借着绿光看清,却是三个拙朴的大字:信陵居。
靠得近了, 便听到房门中传出隐约的话声,听来似是有人在争吵什么。
九娘她们没有跟上来。恒娘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回头看去。
她们停在绿光之外,只能看到黑暗中模糊的人影, 静默着。
恒娘瞬间明白:她们怕光,怕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光线之下, 暴露在恒娘目光之下。
适才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的娘子们, 在这样一片浅淡的、微弱的绿光面前, 畏缩了。
身后暂时没有脚步声,显然追兵被断后的娘子们拖住了, 或是被误导去了别的岔道。
恒娘快速量一下, 信陵居外头有一个凹进去的暗处。她伸直手臂示意,直到她们一个一个,如同幽灵一般, 全都闪进那道凹处, 尽数藏好。从旁经过, 只怕很难察觉。
方转回身, 迅速闪进信陵居。
信陵居里十分宽大,足能容纳二三十人而不显拥挤。到处摆放着黑黢黢的铁锅, 锅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燃着绿莹莹的冷光。
左边有个石板床,床上靠墙坐着一个人,须发皆白。床前站了两人,正与他话:“老爷子,你也没几天好活的了。现在还不肯把那配方告诉我们,难道真要把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一个苍老声音答道:“你们不是自己也在悄悄试验?怎么,没试出来?”
“老爷子厉害。我们背地里干的事,也瞒不过你老人家。不瞒你,我们试了上百次,中药铺子、香药铺子,但凡看着顺眼的物料我们都试过了,却怎么也做不出圣餐那种奇怪味道。”
苍老声音嗬嗬笑道:“若没有那种味道,你们如何取信教众?他们不肯信,你们又如何靠着我教的名义去招摇撞骗,聚众敛财?”
笑声一顿,厉声道:“我教起于贫苦大众,本就是为了大家活不下去时,能够帮持互助,齐心协力挣一个活路。若被你们这样的暗魔者偏去,我吕信陵枉称英雄。”
那人笑道:“老爷子年龄大了,气性也越发大了。”另一人不耐烦;“跟他啰嗦什么,几根老骨头,上一顿就老实了。”
恒娘见他们要动手人,瞧了瞧那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信陵公,委实觉得这人老得都快脱形了,怕禁不起两拳。俯下身子,端起一口燃着绿火的铁,蹑手蹑脚地上去。
锅是生铁所铸,入手沉重。好在那火十分怪异,并不发热,倒不烫手。
两人背对她,那信陵公却能看见她的举动。神色一动,故意道:“要这配方,可就讲究得很,难怪你们试不出来,里头有十来味珍奇药材。譬如丹参、乳香、诃梨勒……”
他越声音越,那两人听得心痒难耐,不知不觉,两颗脑袋凑做一堆。
恒娘接近他们一步远时,高高举起铁锅,拼尽全力,狠命砸下去。
那两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飞来横「锅」,一声惨叫,抱头跳起。
恒娘也没想到这两人头铁如此,居然没被敲晕。端着铁锅,有点发呆。
信陵公见她一击之下,再无后手,就这样呆在那里,也瞠目结舌,只来得及提醒一声:“快躲。”
那两人回过头来,脑袋晕乎乎的,眼前出现一排端着铁锅的娘子,下意识拔出腰刀,嗬嗬有声,上前乱舞。
恒娘得了提醒,忙端起铁锅挡在面前,哐当当几声,铁锅被刀锋敲得震颤,直如撞钟一般。
铁锅沉重,恒娘使出吃奶的劲儿,端了片刻,便觉手臂酸麻。
对面两人从重影耳鸣中渐渐恢复过来,举起刀,朝恒娘脖子处挥去。
恒娘耳闻破空之声,眼前雪白一片,刀势迅捷,再难躲避。脑海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一下子想了很多。
今生休矣。
还没等她念娘亲,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道凌厉风声,一道白练一般的刀锋从天而降,将那人劈成两半。
鲜血溅到恒娘一头一脸,腥气冲鼻,她回过神来,正好看到从中间分开成两爿的肢体,血肉模糊,内脏散落。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扔了铁锅,回头狂呕。
来人从屋顶跃下,身长如标枪,刀横如煞神。剖开一人后,并不停留,刀势一转,从下斜撩而上,架住另一人的腰刀。
他力大,压得那人刀锋一寸寸降低,在那人力竭的关头,刀势急速横掠,那人被砍为两截。
恒娘刚好呕完,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神色不变,还朝仲简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他了。一回头,继续大呕特呕。
九娘她们听到里头动静太大,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一眼见到呕吐的恒娘,旁边是着装整齐的男子。大惊之下,纷纷退出。
仲简也吓了一大跳,连忙闭上眼睛。
恒娘一边呕,一边断断续续问:“仲秀才,你怎么进来的?这里能出去吗?”
仲简还没回答,信陵公却忽然问她:“你是谁?刚才为什么救我?”
恒娘终于呕完,胃里空落落的,两脚有点发软。仲简忙上前扶住她,右手提刀,左手将她半环在怀里。
她软软倚在仲简身上,还朝他笑了一下:“弄脏你的衣服了,回头帮你洗。”
仲简自知道消息以来,一颗心如在滚油里泡着,上下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此刻终于见到她无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难得地回报以一个微笑。
恒娘对信陵公:“我就是你叫人掳来的薛恒娘。你为什么抓我来?”
“听你在四处找人问绵子油?是金仙子告诉你的?”
恒娘精神一振,扶着仲简站直:“你知道什么是绵子油?”
信陵公淡淡道:“你已经查出来了,所谓棉籽油,便是高昌白叠布、琼州吉贝布所用之籽取油。用于男子,可收绝育之效。”
恒娘大奇:“你怎么知道我查到这里了?”
“摩尼教出自波斯。那日你叫去询问的蒲布拉便是教中信徒。我们自有办法传递消息。”
恒娘心念一动:“你们刚才所的圣餐……”
“不错,圣餐中便是添加了此油,是以味道独特。”信陵公冷笑,“若非他们都信这圣餐有奇异之处,如何能长时间养着我这个废人?”
“你们这教,为什么要用棉籽油制作圣餐?”恒娘疑惑,“这不是让你们的教众断子绝孙吗?”
信陵公一掀胡子,傲然道:“你们把这肉身当做宝贝,在我看来,却是个受苦受难的牢狱,暗无天日。生儿育女,无非是将光明再度囚禁在肉身之内,有甚值得?倒不如禁绝生育,尽快终结这三千世界,方有机会,迎来光明境界。”
恒娘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想法的人。摇摇头,“你的这些我也不懂,不过你哪来这么多棉籽油?”
信陵公刚要回答,忽然哼了一声:“丫头想骗我话?你又为什么对这棉籽油感兴趣?”
恒娘苦笑:“你既然知道我是周婆言主编,当知我是为女子话的。这生育一事,若是多了,实为女子之累。若有这样宝贝,能免女子不断生育之苦,我自然当为娘子们求取。”
诚恳地看着信陵公:“其实你我的初衷虽然不同,意图却也差不多,既然你已经不久于人世,何不将它转送于我,也好让它发挥效用?”
信陵公哈哈大笑:“娘子,你倒是挺会蛇顺杆上。”
恒娘眨眨眼:“你找我来,不就是想要让我替你完成心愿?”
信陵公点头:“很好,难怪你能办出周婆言,胆色豪气,都叫人佩服。可惜,你们女子做事,终究不免婆婆妈妈,太过心软,注定成不了大事。
你想让女子不受欺辱,不想着把欺辱你们的人赶尽杀绝,反倒只是去报纸上写写文章,就算惹得人掉几颗眼泪,又抵得甚事?”
到这里,用力一拍桌子,苍老脸上泛起光辉:“想当年,老子追随方圣公,转战于州县之间……”
仲简冷冷断他:“你们不满朝廷贵人敲骨吸髓,尽食民之脂膏血肉,号称替天行道。然而你们起事之后,残杀官民达二百万之巨。无数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这就是你口中的「大事」?”
信陵公被他拿话噎住,沉默片刻,喃喃道:“真有这么多百姓做了无辜亡魂?”
仲简倒也坦然:“此数乃地方官府上报,或有夸大之处,但你自己有眼,亦能看到你们一路的行事。若非你们残民之深,不下于官兵,以那样浩荡的声势,如何一年之间,全数覆亡?只留你们这些漏网之鱼,在这苟延残喘。”
冷冷注视着颓然失神的信陵公:“你们自称替天行道,却既无天命可用,亦无人心可凭,注定走上绝路。”
“既无天命,亦无人心……既无天命,亦无人心……”信陵公反复数次,忽然振声大笑:“老子在这地底下,想了许多年,不甘心了许多年,却原来从一开始,我们的路就走错了。”
恒娘想起那些自缢而死的娘子,想到无忧洞里被的娘子,心中涌起怒气,一字字道:“从你们把刀挥向跟你们一样受苦的娘子们开始,你们就错了。”
信陵公颓然挥手:“其实我教并无男女之见。若能赶走世间污浊黑暗,迎来光明神降世,普天万界,皆为光明界,再无男女之分,众人皆秉高广严容之貌。”
见二人吃惊迷茫之态,苦笑道:“我等凡人,自是难以想象这般奇妙境地。但愿我将来脱离苦海,得能飞升神界,体味这样的神妙。”
从怀里摸出块锈迹斑斑的铁块,递给恒娘:“薛娘子,你得有道理,我那些棉籽油,便尽数送于你吧。你去摩尼寺找清惠法师,拿这令牌与他,他自会听你安排。”
又道:“刚才你身后的,可是无忧洞里的女子?”
长叹一声,“我早知他们行了这等荒淫堕落之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敢开罪他们。今日便好事做到底,送你们一程。”
伸手在石板下摸了一阵,洞室之内,发出一阵吱嘎声音,半面石壁左右分开,显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这条密道通往明溪渠口,出口处有树林,行人稀少,方便你们脱身。”
恒娘大喜,深施一礼。出去叫了九娘她们进来。仲简转过身,走在第一个,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