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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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在密道里走了多久, 仲简一头撞上一团干硬的泥土岩壁,这才知道走到了尽头。

    他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沉声道:“这个渠口许久未用, 被枯枝淤泥堵住, 不知后面有多厚。”

    缝隙中有微光透出,九娘嘶哑声音道:“他们迟早会追过来,我们必须尽快挖出通道出口。”

    女子们用手掏,用指甲挖, 用脚踢,仲简用腰刀劈,用身体撞。然而淤泥结得太厚,一时半会儿难以见功。

    正在众人齐心协力之际, 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众人不由得停下手来,朝通道尽头望去, 彼处似有极强烈的火光。

    很快, 滚滚气浪涌来, 挟裹着娘子们,连同枯枝淤泥一起, 急速冲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 仲简伸出手,拉住恒娘,将她迅速护在身后, 挡在她面前, 以身做盾, 为她挡住气流。

    这场爆炸持续了半刻, 等到远处轰隆声音逐渐消失,后方通道已然坍塌, 无法通行。前方豁然洞开,天光照进来。

    恒娘这才明白,信陵公所谓「送你们一程」是什么意思。呆呆看了一会儿,想起那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如何起当年,如何豪气,又如何懊恼。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民乱她本无所知,如今却如同在她面前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演了一遍。心头微微怅然。

    回过头来,看到仲简口角逸出血丝。

    他毫不在意,举步过来她身边,陪她看着通道尽头。恒娘举起袖子,细细替他擦掉,眼泪流出来,低声埋怨:“你干嘛犯傻挡在我面前?无非就是摔倒在地上,擦破点皮肤罢了。何苦逞强?若是受了内伤,我如何过意得去?”

    仲简本想淡淡回她:什么内伤?你听书人瞎。

    然而眼中见到她发红眼眶,一时心中酸疼,再没有故作冷淡的力气。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恒娘被他抱住,没有退缩躲避,反而伸手紧紧环住他瘦削紧实的腰间,把脸埋进他胸膛,泪水流出来,很快湿他衣襟。

    这个拥抱热烈而绝望,两人却都没有话。

    不用再一个字,其实对彼此的感情,也许早已萌芽,也早已明白对方的心意。

    只是,兜兜转转,这样那样,终究无法出口,也再也无法出口。

    只有这样一个深处地底,不为世人所知的拥抱,是他们所能给出,所能索取的全部。

    在他们心中,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自欺欺人地希冀着,时光从此驻留,再无需面对出去后的种种离散煎熬。

    俄顷,外头渐渐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女子的惊呼声。

    “九娘!”恒娘浑身一激灵,从仲简怀里出来,抬脚往外急奔而去。仲简跟在她身后。

    出得渠口,日光大亮,恒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数十个娘子赤身裸体,紧紧围成一圈,抱头蹲在渠口。一个二十多岁,面容平凡的娘子站在她们身前,毅然张开身体,不惜最大程度地暴露自己,把自己那一丁点厚、一丁点宽的身子张到极致,用尽全力将身后的娘子遮掩起来。

    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蹲着的,久未见过阳光的女子身体苍白纤细,泛着病态的干枯。

    她们肢体细弱,干瘪,头发散乱虬结,上面还有无数枯枝。身上还有无数血痕,淤泥,青紫伤痕。

    在她们对面,是一整支服饰鲜明、旌旗招展的禁军。无数道目光落到她们身上。

    有本能的欲望,有不屑与厌恶,有玩味与探究。只是,没有尊重与回避。

    有人从蹲着的地方悄悄抬头,看到那个站在她们身前的纤弱身体,显然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有个年龄较大的娘子也站起来,蹒跚着,迟疑着,慢慢朝她走去,最后与她站在一起,与她手挽手,张开手臂。她不如第一个娘子勇敢,只敢闭上眼睛,拒绝看见眼前的世界。

    很快地,又有新的娘子加入她们。站出来的娘子越来越多。

    她们围成个半圈,大都闭着眼,却毅然挺起瘦削的胸脯,挺直瘦削的脊背,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成城墙,挡住一切恶意与指斥。

    阳光洒下来,她们的身体白得刺眼,宛如从远古遗留下来的玉石,历经千万年的掩盖与沉埋,忽有一日,终见天光。

    恒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来。她大踏步朝她们走过去,边走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一团脏污,处处破损的绣锦长袍,露出青春无暇的。

    仲简跳起来,伸手就想拉她,手指堪堪触及她光滑肌肤,如被火烫,忙不迭缩回来,又下意识闭上眼。

    眼皮还没完全合上,忽然又觉得不对,抽出腰刀跳出来,对着对面黑压压的军队厉声喝道:“你们是大周的禁军,当知礼之所在,非礼勿视。何不速速闭眼,后转退去?”

    对面沉默。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听他的。

    恒娘嘴角浮起一丝凄厉笑容,长袍飘落地面,她走过去,挡在所有娘子面前,高声大喊:“我是东宫良媛薛恒娘,你们一个一个,敢多看一眼,便是犯上,便是大不敬。你们要是不怕砍头,不怕族诛,就放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吧。”

    女子声音高亢锐利,如刀锋一样插入对面沉默的阵容。骚乱与慌张在军队中弥漫开来。

    他们奉命来救援时,确实听有贵人被贼人所掳。没想到居然是天家的女人,这薛恒娘最近大名鼎鼎,是个狠角色。她要看砍头,要族诛,谁知她是不是真能做到?

    如同将军鸣响退兵的铜钲,军士们开始如同潮水一般转过头去,用后背对着娘子们。

    那个面目平凡的娘子忽然踏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喑哑声音如同砂纸磨着铁器,叫人听了心里生寒:“我是盛家九娘,枢密副使是我伯父。你们可敢再看?”

    阿蒙与宗越正好飞骑赶来,将这一幕前后收入眼中。阿蒙激动之下,扔下帷帽,就待下马过去。

    宗越吓得魂飞魄散,当真是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

    就算当初在沙场上几进几出,杀得浑身是血,都未如此刻这般手脚发软。

    他出手拉住阿蒙,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当众把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过去。

    阿蒙知他心意,瞪他一眼:“放手,我知道我的身份,总不能让阿舅和外婆为难。”

    宗越只好放手,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大步走过去。

    阿蒙走到恒娘身前,高声下令:“第一排、第二排军士,脱下战袍,放在地上。”

    这支禁军本就是她去请调来的,将领知道她身份,低声传令,命军士照做。

    阿蒙亲自上前,海月奔过来相助,两人把地上衣物抱回去,递给娘子们。穿上衣服的娘子们又跟着去抱回更多衣物。

    阿蒙空闲下来,负手站在一旁,声音朗朗,响遏云霄:“我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那是女子身体,是天下人的出处。你们家中可有老母?可还记得时授乳,你们的母亲如何用这柔弱的身体哺育你们?

    可还记得每个孩都是从母体呱呱坠地,都是女子从生死关头,拿命换回来的?

    可还记得,你们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是你们的母亲用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筋骨血脉将你们一点点养大?

    如今你们成为朝廷的栋梁,成为保家卫国的男子汉,你们的阿娘呢?可有许多人的阿娘,早已不在人世?”

    有些年龄稍的军士,被得喉头哽咽,捂嘴哭起来。有些年龄大的,悄悄抬手,揩拭泪痕。

    为首的将军看一眼阿蒙,心中苦笑:还好这是自家人,否则两军堆垒,三言两语被她得稀里哗啦,这仗还怎么?

    “也许终你们一生,你们都无法回报你们母亲的恩情。可如今,在你们身后,是无数的母亲,是无数的姐妹与女儿。

    你们不仅是朝廷的拱卫者,你们更是她们的守卫者。所谓家,无女何以为家?

    所谓国,无女如何成国?将士们,你们今日放下长戈,心中存下一丝柔软善念。

    他日家国有难,你们便想想今日的娘子们,你们退后一步,便是天下女子,便是为娘为妻为女,都成他人刀下鱼肉,你们可会退缩?”

    到这里,提高声量,声色俱厉:“回答我,你们可会退缩?你们上三军的军歌是怎么唱的?”

    众将士齐声答道:“为家为国,誓死不退。关山万里,百战不悔。”一时间声势雄壮,树林被震得簌簌落叶。

    阿蒙轻舒一口气。她其实也无太大把握,然而终究是想试一试,能不能以孝母之思、以家国之责,激起军士们对今日这些娘子们一点起码的尊重。

    至少,当他们脑海中浮现今日这出画面时,能够忍一忍口,不要因此口出不逊,不要借此言语轻薄。

    算是她自己能贡献的一点微末之力吧。

    好在上三军都是军中精锐,将士出身良家,又都入武学,受过起码三个月的轮训,知晓忠义之道,比某些地方军镇的军痞子军油子而言,总算还是有些节操。

    等军士们声音落下,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谁家国只是男儿事?保家卫国,请与诸君同袍。”

    阿蒙长笑:“好,盛家九娘果然将门虎女,不让须眉。”

    她听过盛家这位九娘随父兄长在边关,去年到了年龄,回京成亲,却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而病亡。如今看来,显是盛家撒谎。

    这位九娘亦是豪气干天,明知自己被家族放弃,竟仍敢高声宣称,召之于天下。

    别这位九娘多半是真的,就算她是假冒的,阿蒙也已定主意,非要逼着盛家认下这位娘子。

    恒娘帮着众女穿好衣服,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皂绸绵披袄,宽宽大大,勉强能遮住身形。走到阿蒙身边,许久没见到她,差点想抱住她。

    阿蒙却一点也不客气,上前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道:“恒娘,你的勇敢,永远令我惊喜。”

    回程路上,阿蒙与恒娘共乘一骑,细诉别后种种。

    宗越对仲简感叹:“畏之,我很佩服你。”

    仲简难得地没有讥讽他,默默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居然喜欢上薛恒娘,委实需要一颗远比别人强壮的心脏。

    某种程度上,两人可算同病相怜。一起将目光投向前方交头接耳,又是笑又是哭的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轻微而又愉悦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