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城门三请(二)
金叶子巷中。
薛大娘本想执行家法, 奈何仲简登门,木着一张脸,转述恒娘言语:“娘亲, 你若是不吃饭, 饿坏了肚子,不是又要靡费郎中钱、医药钱?你放心,我这头事情了了,立马就回去, 保证不让你烦心。”
当着外人,又是男子,薛大娘大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含糊着应下:“多谢你。唉, 这死丫头,都要有夫家的人了, 三天两头不着家的, 叫夫家那边知道, 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仲简装作没听懂她言外之意,钳口不语。
两个姐儿早已吃过, 在天井底下洗衣服。翠姐儿絮絮叨叨:“这衣服染了血污, 需得用漱口水款款摆洗。你别偷懒,这碗是温水,不会冰着你嘴巴舌头。你一口口含了, 吐在盆里。若是少着几口, 回头洗不净, 有你麻烦的。”另一个姐儿不吱声, 只有细微的水声。
仲简左右看看,屋角大缸子里的水快没了, 柴房里木炭倒还齐齐整整,大约这是恒娘心头的头等大事。
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冷得透,木炭价格飞升,恒娘这些日子到手的银钱,多半都花在这上头。
他也不拿扁担,一手拎着个大木桶,径往隔壁水井巷去了。
薛大娘坐在院子里,瞅着他背影,虽然端着碗,却没动筷子。老半天,放下碗筷,对着桌上好肉好菜,没了兴致。
她瞧了许多日,这仲秀才外表看着冷淡,心里头却实诚,且是个能尊重、体谅人的,实在是女儿良配。如今却……她无声叹了口气,眉头绞在一起。
门口又有客来,笑着叫她:“大娘,身子好些没?”
却是云三娘,手里提着几尾活鱼,肩上还挂着个包袱。燕姐儿过去接了,养在一个洗衣服的盆子里。
没上一会儿话,仲简两手端平,提着水桶,稳稳当当,大步回来。
见到三娘以及她脚边的包袱,怔了一下,脸色有些迷惑。走到大水缸前,一边提起桶来,朝缸子里“哗——”地一倒,一边问道:“三娘今日也来看大娘?”
“是呀。”云三娘站起来,略微见了个礼,笑道,“子虚也不知想起什么风呀雨的,今日巴巴地叫了人来传话,让我过了午时,来找大娘讨个住宿。这些日子我一个人,住在那头又孤寂又害怕,不如来陪着大娘,话解闷,也好有个伴,也不知大娘肯不肯收留……”
她本是笑来着,话还没完,忽然发现仲秀才的脸色渐渐变了。
「哐当——」一声,空木桶落在地上。
三娘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到「稀里哗啦」,碗碟碰撞,一回头,薛大娘撑着方桌站起来,身子发颤,脸色恰白。
——
宣德门前。
城墙之上,终于有人找回自己声音,朝楼下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在此胡言乱语?妻妾之道,乃是周公之礼,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头?”
完犹不解恨,朝皇帝弯腰:“陛下,请治妖妇妖言惑众之罪。”
皇帝还没来得及话,楼下已传来薛恒娘放肆的笑声:“你这官儿好生奇怪,陛下还没急,你急什么呀?陛下是圣天子,是天下万民之君父。陛下三宫六院,乃是为社稷有人,江山稳定,不得不为之。你们这些官儿,难道也有江山要坐?也有社稷要传承?”
她话音一落,身后娘子们齐齐高声笑出来,又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直将面前金戈银甲的禁军视作无物,竟把这庄严堂皇的宣德广场当做了闹市街头。
胡仪霍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人群当头,那一脸轻蔑笑容的娘子。
心头如有雷电轰鸣:好厉害的口舌,好厉害的心术!
城墙之上,再是肚子里能撑船的宰相都不由得变了脸色。适才喝问那人脸上涨成猪肝,嘴唇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颤声不断重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诸位宰臣可以跟皇帝面争,可以上书痛骂,可以挂冠求去,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在谨守臣道的规矩之内,体现一片赤胆忠心,皇帝方能容忍这些所谓的死谏之臣、忠义之士。
一旦涉及江山社稷,不好意思,皇帝的疑心病比那善妒的妇人还要大上许多许多倍。
城阳郡王父子的下场仍历历在目,诸臣自问,并不比郡王更安全多少。
皇帝也见到他脸色,不禁皱眉愠怒:“卿家当朕是那等昏聩无道的暴君乎?妇人一言半语,焉能坏你我君臣之义?”
那人忙道:“臣万死。臣不敢。臣谢陛下厚义。”然而终究不敢再往下问话。
等娘子们热情的议论声稍稍平静,恒娘又高声道:“你方才周公之礼,是欺我等女子无知么?周礼里分明的是,王之妃百二十人,可没有提到别人可以与天子一样,坐拥姬妾无数。就算按照汉朝人的礼记,也只了,诸侯卿大夫可纳妾,庶人则匹夫匹妇。”
“敢问楼上各位老爷,周天子分封天下,乃有诸侯卿大夫。如今可没有列土封疆的诸侯王了,就连皇亲宗室,也没有实封土地的。你们又凭什么援引周公之礼,享受上古时候,诸侯卿大夫的待遇?”
“放在周公之世,你们也不过是庶人,只得匹夫匹妇而已。如今竟然也妻妾成群,霸着地方田产土地,堪称豪强了——这不是你们故意曲解周公精神,妄图跟天子一样,也称世家大族,万世一系么?”
她毫不斯文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们也配跟天子相提并论?”
城墙之上,无数张嘴巴张开,就想呵斥怒骂,然而在那之前,眼刀子乱飞,无不先往城墙中间的龙袍之人悄悄望去。
皇帝的脸色十分微妙,一张胖脸好似刚刚睡醒,眼屎迷蒙了眼睛,目光便看不分明。瞧着似有些怒,又似有些喜,十分捉摸不定,十分高深莫测。
谁也不知道,这会儿皇帝心里想起的,竟是许多日以前,太学宗越提议的「天下户口婚姻生育清查」一事。
兹事体大,在全国铺开完成,大概需时一两年。但京畿附近的几个地方已经清查完毕,上交账册。就这几个地方的情形,已令皇帝心惊不已。
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朝中大臣,宗亲皇戚,彼此之间相互联姻,已成盘根错节之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方有事,则多方声援回护。
此前安若在皇陵一带走访,也曾给他写信,分享乡间见闻。
其中提到土地兼并之烈,贫民无立锥之地,豪族却霸地千亩,连陌交通,民间有「土皇帝」之谓。
他曾为这两桩事,日夜头痛,叫了太子来,父子二人关起门发愁,却谁也想不出个好法子。
太子只会安慰他,这是千百年的积弊,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非人力可为也。
可是如今,这楼下无知无畏的女子,居然误误撞,给他指了一条以前从未想过的路子。
城楼之上,皇帝目光晦暗,群臣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个人话。真正出言反驳的,居然是刚领了义夫匾额的胡仪。
他挺身而出,指着薛恒娘怒道:“薛氏女子,你这是的什么混账话?士大夫之流,自然不敢与天子等同,也不敢比诸侯王。但家族传承,一样需要子孙万代。若是为夫妻和睦的缘故,倒可稍行限制,譬如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不是不可议。”
“但如你所,一概禁绝,这纯属胡言乱语。万一妻子无出,则夫家子嗣断绝,香火无传,祖宗无祭,这是何等恶毒阴绝的恶政?”
恒娘眨眨眼睛,故作不解:“胡祭酒,这话女子就不明白了。朝廷制度,不是有个承嗣立嗣的规矩么?从远的来,本朝世宗文皇帝便是皇帝的养子,文皇帝继位以来,从来奉的是皇帝的宗祧。
从近的来,我听先头的沙州归义侯病逝以后,官家遍选其家族后人,择立其优异远亲,绍封继绝。再有,三十年前,朝廷有位文正公,生前因妻子无生育,也是收养侄子为子,继承香火。”
“这些人,既有本朝先帝,又有本朝贤良,都没有纳妾,仍旧解决了祭酒所的传承问题。怎么,祭酒认为皇帝有错?世宗文皇帝有错?欧阳文正公有错?又或是先帝为归义侯立嗣有错?”
她一口气不停,连接问出七八个问题,问得胡仪满脸焦黑,张口舌结。
顾瑀在人群中,捂住嘴巴,趴在余助耳朵边低声呱呱:“恒娘也学会你们那套拿大帽子压人的法子了。”
余助噗一下笑出声来,也压低声音道:“我觉着,恒娘计不止此,多半还有后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悠悠响起来:“胡祭酒所言,大有道理。若是为家庭和睦起见,与其禁绝姬妾,不如教以女子贞顺亲睦之道,不妒不争。妻爱护妾,妾敬重妻,相互辅助,彼此融洽,则家室之中,自然一派安乐祥和。”
“反倒是强行禁止姬妾,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毕竟天下女子,也有情愿为富人做妾的,朝廷何苦断人念想?”
恒娘转过头,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从人群之后缓缓走来,一身长裙,帷帽垂地的女子。
“盛娘子。”她叫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满是讥诮,“你大概是没听过,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宁与穷人补破衣,不与富人做偏妻」?”
盛明萱走到她身边,笑道:“薛主编,我今日此来,非以普通娘子的身份,乃是以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身份,与你差相仿佛。请叫我「盛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