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城门三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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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明萱的声音柔和圆润, 比起恒娘的烈烈清脆,又是别一番味道:“薛主编有没有听过另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富贵人家的婢妾, 只怕比穷人家的正妻, 日子还要好过一些。

    薛主编固然是高风亮节,不屑为人做妾,却也不该为了一己喜好,断人生路呀。这样的做法, 与晋惠帝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宣德门前,只怕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站在这专属于皇权、专属于男子的巍峨城墙之下,成千上万人视线的焦点位置, 长身直立、侃侃而谈的,居然是两个女子。

    而她们的听众, 囊括皇帝、群臣、大儒、学子、将士与闲汉。

    这一刻, 无论她们的是什么, 观点龃龉也好,彼此看不顺眼也好, 她们二人, 都在无意识中,共同构成这副画面的主体,共同成为后世无数宣传画中的主角——

    就是画里头的两个人, 面目高度雷同了点, 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你什么?做人婢妾好过做妻?”恒娘长笑一声,“我倒是个胼手胝足, 艰辛讨生活的穷娘子,日日交往的, 也不过都是与我差不多的女子。据我们眼中看来,富人姬妾,实是个刀口舔血的营生,今日不知明日事。

    你是贵女,难不成在你们富贵人家眼里,倒觉得婢妾生来就该给你们为奴为婢,上赶着为你们生儿育女,就为着贪图三餐饱饭,四季衣裳?”

    “薛主编,你太过偏激。”盛明萱摇摇头,“你平心静气想一想,灾荒之年,若不是富贵人家买奴买婢,路上该多出多少饿殍?又有多少妻儿老,全靠这一点卖身银子活命?你为了一时意气,堵住这条路,再是冠冕堂皇,终不免在绝望关头,断人最后一条生路。”

    盛明萱话,从来都是不温不火,和缓优柔,入耳十分愉悦。

    然不知为何,恒娘每次与她不上几句话,心头就蹭蹭蹭冒火。

    这会儿又是这样,手掌一捏一合,胸脯上下起伏,深呼吸之余,心头默念:沉下气来,不要急。

    城墙之上,已有人悄声与盛副使耳语:“尊府女公子德才兼备,心怀慈悲,比起宫中那位,更有见识风范。”盛副使捋须微笑。

    半晌之后,恒娘心头逐渐澄明,冷冷问道:“这就是你身为贵女,身为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见识?”

    盛明萱尚未回答,人群之后,却又另响起一声远远的高喊:“谁这就是贵女的见识?盛家女何德何能,能替我们话?”

    众人无不扭头,寻找声音来源。

    人群之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马车,或华盖翠帷,或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此时各驾马车上,车帘纷纷掀起,每辆车上,或两三人,或四五人,华服锦袄,或自行跳下地,或扶着丫鬟,款款而下。

    不过片刻,便约有二三十人汇集一处,衣袂飘飘,幽香渺渺,从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行出。

    为首一人,身边竟伴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那女子走着走着,忽然伸出纤纤手掌,将头顶帷帽取下,露出一张柔和却憔悴的妇人容颜。

    却是袁夫人与她的夫君。

    她的行动引来身后女子的高声喝彩,随着彩声,更多的随行女子脱下帷帽,露出一张张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美好容颜。

    未必十分美丽,却有着千百分的美好。眉眼就算疏淡,照样闪耀骄傲光芒;

    脸颊或许有斑,不掩文采熠熠。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却有着共同的自信飞扬。

    恒娘眼睛亮了,她向人群中望去。九娘与她的姐妹也认出来人,兴奋得脸儿通红,彼此抓着手,紧紧张望。

    这正是阿蒙为她们请来授课的京城学识女子。

    她们未必都出自盛家这样的高门,亦有低品官吏人家的女儿,却无一不是家里精心娇养,或是延请高师,又或是家学渊源,容许她们有所学,有所长。

    这些女子,或优于诗书,或醉心营建,或随父周游天下,一支画笔,描尽世俗风情,甚至有埋首易经,日日推演天文历法的奇女子,连阿蒙都景仰得很,恭恭敬敬叫先生。

    贵女,可不是只有盛明萱这个样子的。

    袁夫人当头,一群女子快步走到恒娘身前。此时情形不同平日,双方只是微笑颔首,并不招呼。

    有女子出言,高声道:“十五年前,汉中大旱,又逢蝗灾,流民涌入京师。尊府果然大发善心,一口气买下十几个丫头。”

    盛明萱侧头看过去,认得这是安乐郡主的女儿。守寡之后,不再嫁人,性情豪俊,交游广阔。京中大户既喜她出身高贵,又爱她消息灵通,每每争着与她结交。

    谨慎点头:“我亦曾听家中大人过此事。盛家世受国恩,危难之际略尽绵薄之力,分属应当。”

    那女子哈哈大笑:“丰年丫头身子钱十贯,灾年只需三吊加一袋子粗面——你家这善事做得十分之划算!这倒也算了。如今这些女孩也该长大成人,你知道她们下落如何?”

    盛明萱愕然:“这个,想来年限已满,结算出府,自行寻亲去了?”

    “盛娘子,何不食肉糜?”那女子讪笑:“你知道,我向来爱交游,不巧就听来许多消息。听尊府这买来的丫头,下场可都不太好。其中一人,怀着身孕,被尊府转送于来家做客的官宦之友。

    又有一人,不堪主母辱骂,投井身亡。另有两人,因有妊,尊府大人苦于多子,不欲其生育,连同其腹中孩儿,一同转售于别家。”

    城楼之上,盛副使怒向皇帝进言:“臣请陛下严查,究竟是何人伺察士大夫之家,于此等后院细事上做文章?”

    眼角余光扫一下周围群臣,冷冷道:“此风如不刹住,届时人人自危,是重开武氏密告之风,内帷之中,再无三尺安闲之地。”

    皇帝笑道:“卿家万勿多心,安乐家这孩子素来就爱个热闹。况且这些个事,御史都不见得有心思告你,安心安心。”

    群臣中有口舌诙谐者,笑道:“起这几桩事,我也听过一些。当事人沾沾自喜,写了诗词,同侪传阅,以为一时美谈。哪里需要去专门伺察?”

    宰执重臣都是有风度的人,自是不好大笑,嘴角微微一弯,极有深长隽永的意味。

    盛明萱倒真没关注过这些丫鬟的去向,便是听过赠妾的诗词,亦是赞叹其文字情思,并无深究过,诗中被赠的是哪个丫鬟。

    此时听对方理直气壮来,不敢轻易否认,只好转移话题:“你也不要以偏概全。女子为婢妾,亦有遇上善心主君的,生儿育女,得一生安乐。世事艰难,便是在民间,也未必能够人人无恙。

    无论如何,你们总该承认,女子出路狭窄,多这一条路,总好过少一条路。我既是周婆言的主编,总要替天下女子的出路着想。”

    “出路?什么出路?”恒娘不等别人接话,已愤而出声:“朝廷下圣恩令,开女学,让女子入学,是出路。准女子为师,是出路。允女子行医,也是出路。南海之上,朝廷发大军,令得商路畅通。

    为女子南下做工,提供沿途保障,也是出路。唯独你的这条为人做婢妾的路,不是出路,而是绝路。”

    “盛主编,你尽可以在副刊之上,传播中馈之道,精研悦容之术,讲授些女红女德,宣扬些妻妾和睦。

    但请你记住,周婆言致力于谋求的女子出路,从来不是把自己交到别人手上——也从来不是,将希望寄托在善心主君的垂怜宠爱之上。”

    咬着牙,紧紧盯着盛明萱:“你若要为女子争取做婢妾的出路,请你退出周婆言,自去开创盛婆言。且看是你的主张受欢迎,女子们愿意追随你的脚步,卖身求荣。还是更多的女子不肯被卖,不肯被操纵,愿意与我一起,去争取真正的出路。”

    她身后的娘子们哄堂大笑,高声叫起来:“滚出周婆言,滚出周婆言!”

    她们在城门下争辩,声音再高,也无法传到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

    人群之中,莫不是站在前头的,使劲踮脚竖耳,在后面的,又急不可耐地跟前面听。

    既是口耳相传,必然便免不了添油加醋。

    “周婆言的主编起来了!”

    “为着姬妾制度,一边要叫人做妾,一边不许人做妾,两边谈不拢,一边叫另一边滚出去呢。”

    “嗬,妇人之间,岂非总是这样?什么妯娌呀,姑嫂呀,成日家口舌不断,叫我等没法专心事业。”

    若是从城墙下往下看,便会发现,广场之上,前面一半,女子们围着一个帷帽女子,剑拔弩张,气势凌人。

    后面一半,男子们三三两两,要不就是抱手于胸,斜斜垮垮站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要不就是几个脑袋凑做一堆,状似议论嬉笑。

    然而城墙之上,此时却没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就在一刻钟之前,楼下女子们还在你来我往的时候,皇帝站直身子,叉手扶着圆滚滚的后腰——许都知忙上前替他揉着——

    他笑眯眯地,一边慢慢扭着腰,活动血脉,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诸位卿家,你们以为,这娘子的提议,有没有可取之处,可行之道?”

    诸位大臣的耳朵全都不自禁动了动,眼神闪烁起来:「可取之处」四个字后面紧跟着「可行之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