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城门三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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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千人之多……有男有女……宣德门……薛娘子头……”

    仲简听着手下禀报, 脸色简直能渗出墨汁,黑得发亮。

    薛恒娘!

    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事先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他。在她心中, 究竟当他是什么人?

    怒气从手脚末端升起, 想要挤占心房。然而那里却已经满满当当,并无一丝一毫缝隙能够容纳。

    那是恐惧,山洪一样的恐惧,泥浆一样的恐惧, 从头浇淋下来,令得头皮发麻,指尖无端发颤。

    他深吸几口气,促使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惊呼, 他扭头去看,薛大娘扶着门框, 正慢慢滑下去, 三娘和两个姐儿扯都扯不住。

    她滑坐在地上, 两手紧紧攫住门框,喘着气, 声音嘶哑:“三娘, 帮我雇一辆车。”

    “你去,要最快的马。”仲简指了个下属,那人领命而去。

    三娘放开薛大娘, 三两步赶到仲简面前, 颤声道:“恒娘她会有事吗?子虚他……他可也……”

    “子虚不会有事。”仲简断她的问话, 沉声道:“你们陪着薛大娘过去。必要时, 让大娘出面劝回恒娘,不要干傻事。”

    捏住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又干又涩:“叫她记住,她还有娘亲,不能孤注一掷。”

    你还有娘亲。你……还有我。

    胸口气血翻腾,几欲怒吼出声。却又不得不一寸寸吞回,直至喉咙挛痛,胸口鼓胀。

    三娘忙应下来,见他要走,诧异道:“你不与我们一起过去?”

    “我有事要安排,随后就去。”仲简简短答了一句。翻身上马,狠狠一鞭。那马痛嘶一声,撒开四条腿,没命似的朝前狂奔。

    ——

    宣德门前,「滚出周婆言」「你不配替女子出声」「你算什么女子,直是个女贼罢了」……

    无数讥笑哄闹声音,围在盛明萱身周。那些以前她只在车窗中一眼晃过,或是偶尔在盛府的角门撞见,却从没认真看待过、从未试着去理解过的女子们,如今居然当着她的面,毫不客气地笑话她,责骂她,排喧她。

    饶是盛明萱历来心思稳重,极少为外物所感,也不禁感到一阵恐惧。面纱之下,半晌没有出声,任凭对面涛声般的言语将她淹没。

    四周的贵女们也有与她相熟的,此时也只袖手看她笑话,并无一人替她出声。

    恒娘早已不再出声,转眸往后方看去:广场上,无数男子围在后面,懒散围观,指指点点,大有看笑话的意思。

    这情景,忽然叫她不安起来,轻声自问:我孤注一掷,领着九娘她们走到宣德门前,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来当着无数男子的面,与另一个女子吵架争胜?

    不,她心中有个声音断然回答,这不是她的目的。

    她转过身,提高声量,断众娘子们对盛明萱的围攻,高声道:“盛主编,你口口声声,只知有家,可知家室之外,尚有国,尚有朝廷与天下?”

    不等盛明萱回答,朗声道:“胡祭酒,你曾在太学周刊上发文,痛斥世人溺毙、遗弃女婴的恶习,又,女子在襁褓之中就被残害,导致世上丁口失衡,男子无法娶妇,不得成家,只能聚啸山林湖泽,成为盗匪流民,为害社稷。可是如此?”

    胡仪本也皱眉看着群女粥粥,此时见恒娘忽然问到他,肃声应道:“正是。”

    恒娘点点头,朝身后一位女子微微躬身,高声问道:“程先生,我有个算术上的难题,想要请教你。照着周公之礼,诸侯士大夫各有妻妾,庶民则匹夫匹妇。

    今知天下女子人数并不多于男子,则如此制度之下,如何才能保证男子各有所娶,女子各有所嫁?”

    她一句,便让身后娘子们高声重复。这一番话下来,费了将近半刻钟。

    然而也正在这样高声传扬的过程中,外围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个个屏息静听。

    这道算术题浅显如此,便是个稚龄幼儿,都能给出正确答案。

    众人沉默,显然不是为着答案难算,而是都在思考,这答案背后蕴藏的深意。

    余助低声道:“顾仲玉,你家有姬妾吗?”

    顾瑀摇头,“我爹年轻时听了个算命先生的话,若是他一辈子专心专意,我娘便是他命中的贵人。若是他三心二意,我娘就是他的劫数。我爹深信术士之言。他本就好财,在女色上看得淡。故而家里虽有女使,却无婢妾。”

    余助抬头看看身侧神情各异的太学子,再踮脚回头,看着后面安静下来的无数闲汉,喃喃道:“风起青萍,三山雷动。恒娘她……可想好了?”

    顾瑀老实回答他的问题,却换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评价,气得斜他一眼:“什么风呀雷的,你什么哑谜?”

    「程先生」是一个眼眉淡远,意态萧然的女子,此前一言未发。此时闻言,微微一笑:“算术之上,此题无解。”

    娘子们将这回答再次重复,传扬开去。广场之上,回荡着一片片「无解」「无解」的声音。

    余助再次回头,看着围观闲汉们的脸色渐渐变了,此前都是抱拳撇腿的站姿,如今不知不觉,个个站直了身体,放下了手膀。

    恒娘站在人群之前,假装对这样的情势无所察觉,只牢牢看着胡仪:“祭酒,天下丁口失衡,不止受害于溺婴的恶俗,还受害于姬妾制度这样的恶政。姬妾之制,使得良家女子尽为高门大户所得,使得男子无法婚配适龄女子。这样的恶政,岂非有害于天下社稷?

    胡仪脸色也变了。他再没想到,薛恒娘的胆子竟是如此之大。

    此前提出男子守夫节,已是匪夷所思。如今竟如莽牛一样,拖着女子,挟裹闲汉,一往无前地朝这条道路尽头狂奔。

    不过若她完全莽撞,倒也不是。她居然还能想到,事先将天家从她这个局里择出去,以此来争取来自最高层的支持。

    可是,皇帝真的会支持她吗?就算是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呀。薛恒娘她知道皇帝的无奈吗?

    就在他脑海中无数闪念,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忽然听到城墙之上,传来极大的声音,竟似许多人一起高喊:“陛下,万万不可!”

    广场之上,无论是同声共气的娘子们,还是后排无数沉默的男子,此刻齐齐抬头,望城墙上头望去。

    原本人头济济的城墙上,望楼之下,只剩皇帝一人带着宫娥内监站着,刚才围在他身边的一群臣子忽然不见了踪影。

    按制,宣德门上的望楼用重檐歇山顶,屋檐如双龙斜飞,楼体巍峨宽阔。

    皇帝身子原本肥硕巨大,在这样恢宏的背景下,也显得有些孤零起来。

    恒娘大奇,瞪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何事。

    待「此乃乱命,臣等不敢与闻」的声音再次从城墙后面发出,恒娘才发现奥秘:原来他们都跪下去,身影被墙垛遮住,所以从下面往上看,再看不到诸臣的身影。

    北风愈紧,顾瑀披着件厚实锦袍,也冷得把手揣袖子里。用肘拐子捅捅余助,问道:“官家发了蒙?这会儿下什么乱命?”

    余助脸色凝重,无暇理会他。

    三丈高的城墙上,皇帝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臣子,眼睛中闪过一道凌厉寒光:“朕不过想让你们议一议薛氏这提议,诸位卿家何故做出这等姿态?这是要挟朕?”

    左仆射抬起头,厉声道:“陛下,天下可议之事万千,独薛氏之议不需考虑,全无丝毫可取。从古至今,治国之策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

    然其中断无一语,涉及废姬妾之事。难道无数贤人能臣,竟没这妇人有眼光?

    简直荒谬至极。这些话纯属疯妇妄言,陛下便听到,顶多置之一笑,焉能让这等疯言妄语登入朝堂?还令臣等商议?”

    右仆射亦应道:“天下大事纷纭,政事堂实无时间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风言风语上。”

    枢密使年老,颤巍巍伏于地,的话却叫城头人人心头一凛:“陛下,暴秦之世,天子法度达于家室内帷之中,致使家族分崩离析,父子婆媳为敌,人人争利,无人言礼。

    家不家,国不国,遂二世而亡。今陛下如用薛氏之言,是重蹈暴秦覆辙,以天子之剑凌驾内帷之上,此乃亡国之兆,臣请陛下三思。”

    御史中丞森然道:“臣附议。陛下若一意孤行,臣只好向陛下请辞,自逐于乡野。臣窃以为,如此乱命,荒谬绝伦。陛下便尽起天下之士,也未必能得奉诏之人。”

    众臣如得灵感,齐声道:“臣等愿与御史同进退。”

    皇帝依旧慢慢摇着身躯。许都知扶着龙腰的手,感受到一阵阵轻微的颤动。

    过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停止略显僵硬的摇摆,换了副轻松口气,笑吟吟道:“适才戏言耳,诸卿多虑了。都起身吧,来人,扶一扶枢密使。”

    伸手一指楼下,问道:“当下形势,众位卿家以为,当如何应对?”

    左仆射站起身来,目光往下一扫,看到人群中那个青衣人影,目中难掩厌恶之意:“今日妇人诣阙,千古未见,实属荒唐。臣以为,妇人愚昧,难以晓谕大义,莫若叫禁军径直驱散,尽快了了这场闹剧,以免遗下后世之讥。至于首恶,却需从重惩处,断不能容这等奸猾恶毒、操弄民意的妖女留于世上。”

    顿了顿,又道:“陛下昔日爱惜此女见识胸襟,特赐陪侍东宫的无上殊荣。此乃陛下一片惜才之意,臣亦深知。然此女不思感戴天恩,闹出今日这场荒唐,辜负圣上心意,实是万死莫赎。”

    皇帝也看着楼下,眼神晃动,过了半晌,方笑道:“仆射得有理,不过,众卿就不好奇,她这第三请,会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