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真假千金(16)
司安玥看梁昭昭看镜中的自己都看看痴了,便带着几分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和父亲更像了?若你站在父亲身边,外人一看就是父子俩呢。”
“是……很像。”梁昭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回答道,她有些不敢以这副面容去见玥儿口中那个“父亲”。
她压下想要擦掉眉墨的冲动,若无其事地:“姐姐也给自己梳洗吧。”
两人洗漱过后,吃了些肉汤泡饼,才提着包袱出了门。
院中空无一人,除了风声也没有人动静,梁昭昭见司安玥面露不解,解释道:“他们在外面等着。”
这寺庙只有一个院子,不分什么前后院,为了避免两个丫头早起不方便,司行简早就带着所有男子出了寺庙。
他正在劝兰兰,这次进城他们都骑马,没有马车遮掩,带着兰兰实在不方便。
“好了,三五天我们就返回了。”
一路跟着司行简的几人都习惯了他对兰兰的态度,只有才和他们会合的赵满,看着司行简给那马驹大的黑豹慢慢顺毛,诧异地睁大眼睛。
是他离开主子太久了?昨天见主子专门给这畜生烤肉已经觉得意外,现在更是这般……温柔地哄着?以前主子对太太都没这样呢。
老旧沉重的门“吱呀”一声,一个分明是司行简缩版的少年携着一位比他略矮的姑娘走了出来。
嗯,主子对他闺女也没有这样哄过呢。
赵满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在场的人中,只有赵满是见过梁昭昭几面的,甚至还见过她的男装,倒是不怎么意外,其余的人乍一看到男装的梁昭昭,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昨日初见梁昭昭,她虽也着男装,但那时她头发散乱,脸上还有脏污,面容其实看不太清楚。后来她虽梳洗过,但这些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也不便仔细量。
因此好几个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这是梁昭昭,于是便多看了几眼。
梁昭昭察觉到好几道量的视线,她虽没有低头躲开,却还是忍不住垂眸不与任何看过来的视线对视。她不怕被人量,只是想到她的扮,还有她样貌来源的那个人,便生出几分躲避的心思来。
大约,类似于近乡情怯吧。
她一向自诩理智洒脱,其实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明明是才相见的父亲,她却莫名在意,一旦在意,她就忍不住多想:他们本就像,现在她这样,就更像了,他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为之啊?她作男子扮,是不是不太妥当?她见玥儿姐姐的仪态比之前在张家见过的闺秀还要出众呢……
虽然她即便是故意的,似乎也没什么,可她就是忍不住多想。
到底,梁昭昭就算经历坎坷,比寻常闺阁中的娘子多了些见识,她也只是个还没及笄的姑娘,之前是没人护着,她只有自己支撑,现在面对这个世上她最亲近的长辈,才有了几分女儿的心性。
司行简则没有那么多心思,他一见他们走了出来,便轻轻拍了下兰兰,随后起身往庙门口走了两步,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微一颔首,“走吧。”
他对昭昭这副扮丝毫不感到意外,昨天见到她时,她也是一身男装。女子独自出门在外,这样确实可以省下不少麻烦,也更方便些,她或许是习惯了。而且这样的装扮,看起来与他是十分像的。
他家崽,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他自然是喜欢的。但若是像他,他看着就跟顺眼了。
司行简对着外人不假辞色,但面对自家闺女的时候,他自然不会绷着一张脸。他虽没有笑,但眼中的温和是遮不住的。
司安玥一直想看父亲见到妹妹这般扮是什么反应,便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她照旧屈膝行礼,喊了声“父亲”,然后拽了下梁昭昭的袖子。
她知道妹妹不是忸怩的性子,对着她能大大方方地喊“姐姐”,可如今见了父亲怎么呆了?
司安玥暗自思忖:不管父亲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昭昭和父亲长得这么像,慢慢相处,或许父亲对昭昭会多几分疼惜呢。
当然,也要昭昭亲近父亲才是。
昭昭妹妹漂亮又懂事,言行举止也很有分寸,待她真诚,就一个晚上,她对这个妹妹已经稀罕得不得了。
就算昭昭不刻意讨好父亲,只是像寻常女儿那般对父亲多些濡幕,不细究父亲让她流落在外十几年,而是感激父亲特意来寻回她,假以时日,父亲必然会对妹妹另眼相待的。
而不会……不会像以往对她那样,把她当成待价而沽的货物。
司安玥有几分苦涩地想道。
她是一心为昭昭算的,可看着昭昭这样垂眸敛目的,不和父亲招呼,甚至都不看父亲一眼,心里很有几分着急的。
如今,孝字大于天,更何况女子的婚事全凭父母做主,她即便对父亲不满,心有猜疑,可也不敢在父亲面前使性子,以免惹得父亲不快。那样的话,她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妹妹这样,怕不是心中对父亲有怨吧?
司安玥忍不住担忧起来。
梁昭昭倒不是怨恨,若是她不在意的人,她自是能够不动声色地虚与委蛇,甚至她若别有所求,便是认贼作父也使得。可偏偏,她心里对这个父亲不一般呢。
她其实并不太信“血浓于水”这样的观念,比起血缘来,她其实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相处。若是那一份血脉关系那么重要,这世上,就不会有兄弟相残、卖儿卖女的事情发生了。
可偏偏,她一见这位父亲就觉得亲切,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出现一群土匪,情况危机之下,她宁愿舍了自己的命,也不会看着这个只与她相处不到一日的父亲出事……
只是她下意识的亲近是一回事儿,理智上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梁昭昭这些年要么是在别人家为奴,要么就是寄人篱下,其中的磋磨委屈自不必。物质生活上,她过得苦,亲情方面更是淡薄。她先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阿娘,后又被亲爹抛弃,即便这几年跟着梁氏,她也没有感受到母女间的亲情。
她年纪,一颗心早就被磨得冷硬,也养成谨慎的性子,不管面对什么人,她都不会轻易真心相待。
有时她言笑晏晏,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人儿在冷眼看着自己逢场作戏。只是她掩饰得好,这些等闲不会被人看出来。
她若是想,自然可以亲亲热热地喊一声“爹爹”,去讨好他,去哭诉自己以往过得多么悲惨,让他愧疚,进而生出想要补偿的心思。或是展现出自己的本事来,让他知道自己的价值,然后看重她。
可是,正因为在意,她却什么手段都不想使。
若是要靠算计或是利益得来的亲情,她不要也罢。她希望她的父亲对她好,只因为她是他的女儿,并不因为她有多优秀,能为他换来什么好处……
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做出买惨的事来。
同样,因为在意,她也轻易叫不出那个称呼,好像那个称呼一出口,她就承认了什么似的。
玥儿姐姐的好意她只有心领了。
司安玥见她身体板正,丝毫不为所动,就微仰头瞄了一眼梁昭昭的脸色,只见她一张俏脸紧绷着,还未长开但已如海棠般艳丽的脸,倒带了几分冷然与倨傲,甚至能看出几分男子的坚毅来。
莫非妹妹扮作男子,气质、性格也要刻意改变吗?
司安玥心中颇为不解,甚至对昭昭妹妹对父亲的态度生了疑惑,可她在司行简面前是掩饰惯情绪的,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来。
这些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司安玥收回落在昭昭妹妹脸上的目光,带着笑意对司行简道:“父亲,您没看出来昭昭妹妹今日有什么不同吗?”
司安玥心想:她这是为了昭昭妹妹豁出去了,要是搁在以前,她才不会这样惹人生厌的话呢。
以前司安玥确实不会出这样的话,但这不完全是梁昭昭的缘故,更多是由于这一路上的相处,让她对司行简多了些亲近,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还不满十四岁的姑娘声音就像春日里裹着花香的清风,就算她出无礼的话,也不会让人太气恼,更何况这样的撒娇呢。
还是对着自己的父亲。
司行简当然不会恼,他轻笑道:“看出来了。”
“昭昭扮作男子,就更像我了。”他看向那个身形比男子单薄、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少年,“不错。”
他忍不住感叹:要是昭昭是男孩子就好了。
倒不是司行简重男轻女,只是这个时代,男子总比女子自在。
梁昭昭抬眸与司行简对视,便看见他眼中的赞赏与一闪而过的惋惜,她很想问一句:“我与您这般像,为何当初会抛弃我呢?”
她不是埋怨,而是真的不解,想知道一个答案。
可她没有问出口,要是他愿意,昨天就应该回答她了。看来,她只有自己慢慢摸索,探查出背后的隐情。
嗯,她只是想要追根究底,所以才这么干脆地答应跟着他的,才不是稀罕他这个父亲呢。
司安玥听到司行简的回答,便抿唇一笑,“是女儿照着父亲的眉毛给妹妹画的呢。”
她特意解释一句,也不是为了邀功,而是怕父亲误会妹妹有心机,是故意这样让父亲觉得亲切。
只是她心里却忍不住腹诽:父亲夸赞“不错”,是在夸他自己吗?明知道昭昭和他像……
司行简夸道:“玥儿心灵手巧。”
“是妹妹生得好。”司安玥摇着昭昭的手,笑着看向她,示意她也两句话。
司安玥想让父亲注意到妹妹长得和他像,又怕自己一直与父亲话,冷落了妹妹,让妹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梁昭昭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知道玥儿姐姐这么做是在为她拉好感,便道:“容貌,是父母给的。”
她当着司行简的面这句话,虽没有直接喊“父亲”,态度其实已经软和不少,也算是间接认了父亲。
司安玥并不知道昭昭连一句父亲都没有叫过,她觉得昭昭这句话有些生硬,却也不好再多。得多了,就显得刻意,而且昭昭现在似乎还心有芥蒂,过犹不及。
不知道司行简已经换了人、也不知道只有梁昭昭一个人是司行简亲生女儿的司安玥,为了拉近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可是操碎了心。
司行简听懂梁昭昭的言外之意,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极少笑,便是有时笑了,那笑意也不达眼底。现在这一笑虽浅,却是再真心不过,就像是冰雪初融,若是周围有鲜花恐怕也要失了颜色。
他今天穿了身鸭卵青的衣衫,只有比衣服略深些的腰带上多了银线绣的暗纹。这种极淡的颜色,有些像烟雨笼罩的湖面,本来是极挑人的,但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违和,反倒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如朗朗清风、皎皎明月,比起昨天的一身玄衣来,给人的感觉更容易亲近。
司安玥看呆了,她以前怕父亲,恨父亲,几乎从没有仔细量过父亲的容貌,原来父亲长得这么好看。
她回神之后就暗暗唾弃自己,什么时候她也会被美色所惑啦?甚至还在心里偷偷评价父亲的样貌,也太失礼了。
她也不好盯着父亲看,就又去看扮作男子的梁昭昭,嗯,妹妹也好看,只是尚有几分青涩……
司安玥也不是爱好美色的人,只是她虽见过的人少,但个个都不丑,就算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水灵灵的,无形中她的眼光就高了。这一路上她见到的路人大多是男子,竟没几个好看的,现在一看司行简和扮作男装的昭昭,着实觉得眼前一亮。
以后有个秀色可餐的妹妹在身边,司安玥觉得就算不知道今后会如何,至少现在还能一饱眼福嘛。
*
寺院门口这些只是个插曲,他们的几句闲话也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司行简让人去检查一番庙中,以免有什么疏漏。
一切皆妥当,他们才准备出发。只是在要怎么分配马匹上,却犯了难。本来有三个女眷,木槿和司安玥共乘一骑,樱桃被赵清带着。现在多了赵满和梁昭昭两个人,却只多了一匹马,所以必然要有两人共乘。
司行简不可能让别的男人和他家闺女共乘一骑,更何况这些人昨天奔波了一天都没有洗澡换衣服。
他之前没有带着司安玥,是因为她不是他家崽,也和这具身体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原主和她相处不多,更不亲近,更何况如今的司行简已经换了人。
在这个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世界,不管从哪一方面讲,司行简都要避嫌。
对昭昭,他就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只是还是多少有点不方便,也怕昭昭不自在。
梁昭昭主动开口:“我会骑马。”
司行简便看向赵满,“你把马让出来。”
要不是赵满连人带马被昭昭认出来,他也不至于在猝不及防之下掉了马甲。
“啊?”赵满有些不情愿,他把马让出来,那不是要和别人共骑一匹马了?他才不想和大男人共骑呢。
司行简看赵满看向昭昭她们那边,便带着警告提醒道:“嗯?”
“是。”赵满委屈地应一声,他什么时候能讨个媳妇儿,骑马带着她溜达啊?不过他对于主子肯定是不敢有什么想法的,主子这要挖他眼睛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赵满只得和他哥哥赵清坐了一匹马。
司行简也没有让昭昭骑赵满的那匹马,而是把他的马让了出来,山间的路不好走,他的马有灵性,便是昭昭骑术一般,也不会轻易把人摔了。
梁昭昭能识得这是一匹良驹,她虽会骑马,但并没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
她走到那匹名叫乌影的马旁,只堪堪和马一样高,她垫着脚,伸手扶着马鞍,脚才抬起来,还没有踩上马镫子,那马就不耐烦地一哼鼻子,喷出两股白气来,然后马蹄子“踢嗒”两声,就挪到一旁去。
梁昭昭脚一滑,差点摔倒,手只能松了,勉强稳住身形,却站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会骑马的,现在却连马都上不去。
乌影扭头瞥了那个呆愣的身影一样,眼睛里满是不屑,像是在“就你这身板也想驾驭我”。
梁昭昭:“……”
这就是有灵性的马?他把马让给她,莫非就是为了看她笑话?
司行简确实有些想笑,但这样似乎有点不厚道,就忍住了。他走过去,给乌影顺毛,“乌影乖,回去给你甘蔗吃。”
他左手牵着马,冲着昭昭微点下巴,示意她上马。
梁昭昭将信将疑,不太敢相信他就这一句话就能让这匹马听话了,可之前要独自骑一匹马是她自己的意思,现在便不太好意思挑三拣四的,“换一匹更温驯的马”这样的话,她是不出口的。
她个子不算高,但腿却长,加上现在年纪,柔韧性好,那马镫子都快到她胸口,她轻轻一抬脚便踩上去,稳稳当当上了马。
坐在这高头大马上,她登时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感觉。看着那个牵马安抚的身影,她有心道谢,只是叫不出那个称呼……
司行简不在意这些,也不愿意在这里多耽搁,见昭昭坐稳了,便轻拍两下乌影的脖子。
他亦上了马,在前领路,乌影紧跟着。
司安玥侧着脸看着独乘的梁昭昭,眼中浮现羡慕,她也想一个人痛痛快快地骑马呢。
今天时间宽裕,不必像昨日那么赶着,他们也就不用急行。
骑了近一个时辰,司行简率先在河边停下。
这河足有三四丈宽,又不知深浅,也不知马能不能淌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疑心司行简带错了路,却不好指出来,生怕他恼羞成怒。
木槿素来机敏,加上女子的直觉,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们,她见司行简没有反应,便叫了一声“主子”,提醒他。
司行简道:“无妨,下马歇息一会儿吧。”
他走到乌影身旁,取了弓箭来,绑了半方印,射到对岸去。
一堆干庐草扑簌簌落地,钻出两个机灵瘦的身影来,一人去取箭,另一人去几步远的乱石后面扒拉扒拉,搬出个竹筏子。
两人抬着竹筏子放入水,划着来到了对岸。
颜十四奉着那支还带着印的箭到司行简跟前,“爷,您怎么带着这么些人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以往司行简顶多带一个人,有时就是独自前来,这里的一切本来都是瞒着人的,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司行简带着这么多人来,是有些反常的。
这次颜十四他们远远看见这么多人,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司行简昨日是量着早一晚到了越州城内,就能少在外面凑合一夜,而这里的事也快完了,就算多一些人知道也无妨,更何况他们也不能了解到背后的事情,所以他才没有顾忌地抄了近路。
没想到这么巧,半路遇见了昭昭。
司行简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指引着他与崽崽相遇。
“只是借个路。”司行简不欲多。
“是。”颜十四虽然好奇,但识相地没有多问,只是纠结地看向那几匹马,“这马怕是运不过去。”
“你们暂时照料几天。”
人分成几波过了河,司行简是最后一个,他问颜十四:“这边还要多久才能完事儿?”
“也就十天半月,本想着过两日就跟您送信儿的,不想您竟然亲自来了。”
司行简道:“本来是有事到越州一趟,顺路过来看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半个月,应该足够他解决昭昭遇到的麻烦,也有充足的时间休息。
只是这样,就要失信于兰兰了。
不过兰兰向来好哄。
颜十四看向对岸,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敢问主子,那位少年……”
司行简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回答道:“你们的主子。”
颜十四并不知道司行简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儿,听他得这么理所当然,只当他真的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这里?”颜十四思忖着:难道今后要主子慢慢接手了吗?
司行简看颜十三划着空竹筏子过来,就道:“其余的事,等半个月后返回这里时再吧。”
他自上了竹筏子,来到对岸和梁昭昭他们会合,而颜十四则去安置这些马。
司行简看着这一群人都面带疑惑,也没有多什么,这都是原主的安排,解释起来太麻烦,更何况没有人问。就算有一日昭昭和玥儿主动问了,他也不能据实以告,不然就太有损他的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父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