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篱这才发觉这个动作好像有点羞耻。

    整个人像被他拎鸡崽子一样拎着，紧紧按在怀里。

    距离太近了。

    她居然也能听到他胸膛下的心跳，隐约就在耳边。

    一声声结实有力，震得耳朵响。

    她睫毛飞快眨眨，推他：“我没事……”

    男人只觉自己满手的娇软，软得他手心发烫。

    喉间滚动，微张薄唇，话都忘了继续。

    “俺，俺有事。”

    后头响起一个哄着娃的年轻嫂子的声音。

    一娃一人两双眼睛正坐在矮板凳上盯着他俩：

    “咳，挡着了。”

    嫂子语气暗含着揶揄趣，冲前头昂昂下巴提醒：“电影要开始了。”

    夏篱回神，猛地推开男人，赶紧扯着他坐下。

    脸都热起来，没再瞧他一眼，翻出两块饼干递给后面的娃娃，唇边挂着不好意思的笑，转回头来坐好。

    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身形稳稳当当再不敢乱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下咚咚作响，心跳跟鼓一样。

    不知不觉，天色彻底黑下来。

    两人各自坐在长板凳两头，男的背影结实挺拔，女的身影纤细窈窕，中间隔开的空隙能多坐下一个人了。

    不远的幕布上终于放映出彩色光亮的画面。

    台下大伙们全被引去注意，周遭的喧哗吵闹声逐渐安静下来。

    电影开始了。

    ……

    “这放的是啥？”

    “娘……弟弟尿裤里了嘞。”

    “嘘——”

    “哎！前头的点声儿。”

    台下安静的氛围里，不时响起几声咳嗽，或者一两道讲话声。

    大多数人都极其专注认真，盯着电影幕布的画面动也不动。

    随着浅浅光影照映在台下每个人的脸上，优美流畅的音乐声中，画面里徐徐出现一行片名大字：

    《街上流行红裙子》；

    大伙儿都高兴惊呼。

    这个电影是城里特别流行的，大街巷都在讨论，只不过他们乡下的还没看过。

    夏篱微扬着脸，也看得认真。

    没留意到旁边的高大男人眸中有点尴尬。

    江承瞥她一眼，暗自松口气，冰冷眸光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后生。

    后生正乐滋滋看得起劲，心想这电影里的妞儿一个个就是长得水灵哈！

    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对上旁边那道沉冷凌厉的视线，眼珠子一颤！

    差点没给他吓尿！

    惊！不就是错个电影名吗，他、他不也确定放的啥片子啊？！

    那男人他他他好凶！

    怎么石碾子村的人都这么排外的吗？！

    后生顶着那道冷沉的眸光抖抖嗦嗦往旁边挪了挪，并紧膝盖心里咬唇委屈。

    夏篱跟大家一样看个新奇，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到这头的动静。

    《街上流行红裙子》是国内第一部 时装主题的电影，在这个时代算是非常的新潮。

    主要描述的是上海大丰棉纺厂的劳模女工陶星儿，本来平日里性子谨慎不爱扮，偶然在同事的鼓励下穿上一件无袖红色连衣裙，鼓起勇气去公园里，与扮时尚的年轻姑娘们比美、「斩裙」的故事。

    展现了在日益开放的大环境中，陶星儿逐渐破旧观念对自己的束缚，敢于展现当代女工的时尚美丽，真诚地拥抱新时代、开始大胆追求美的新新精神。

    陶星儿的扮演者是女演员赵静，眼下最当红的大影星之一。

    在电影银幕里，她穿着一袭红裙子优雅又靓丽的身姿，灵动大方的眉眼神态，一颦一笑，都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这部电影里传递的关于「大胆展示美」的观念，引领了这个年代的新风潮。

    年轻后生们仰起脑袋瞧着电影里的陶星儿穿上无袖的红裙子，水墨一样蓬松柔顺的长卷发，露出洁白的胸口与两条臂膀，一下看得是目不转睛，甚至有点害臊。

    台底下有人还吹起两声口哨，一阵笑着起哄。

    年轻女孩子们则羡慕地瞧着裙摆翩然的红绸裙，心里多想自己也能马上拥有这么一件红裙子，那可什么都值了！

    夏篱也看得认真。

    她倒不眼馋电影里的红裙，但是那些在公园里大大方方展示着各种时尚衣裙的女子们，让她觉得，原来时尚真的是个圈啊！

    波点裙、渐变色裙、优雅条纹、热带植物花纹风、细银带高跟凉鞋、撞色搭配……等等等。

    看得人确实觉得很亮眼很鼓舞，是属于这个年代的前卫服饰。

    这些不是也在后世又重新流行起来了么？

    但眼下，可想而知，这部电影已经在全国各地刮起怎样的新新风潮。

    电影放了二十多分钟，迟来的人还在拼命越过人堆往前头挤，引起几声不满抱怨。

    夏篱旁边又挤过来个人，让她不由往板凳中间移了移。

    幕布画面清浅的光映在她的侧脸上，衬出清丽双眸与秀挺的鼻梁，双眸也亮晶晶的。

    夜色光晕下的清颜如雪，她的五官线条极具柔美流畅，双唇不时随着剧情挽起笑意，像娇嫩含苞的花瓣。

    江承一双眼睛盯着电影，也不动声色往中间挪一下。

    两人一高一矮，肩膀虚虚地贴着肩膀。

    男人原本稳当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动了动。

    在黑暗中颤悠悠地抬起来。

    众人随着电影剧情突然惊呼一声，夏篱也张大眼眸惊讶出声。

    他飞快攥紧拳，又放下。

    就这么一动不动，过了五分钟。

    夏篱想起来自己还有糖吃，翻出两颗大白兔，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一颗，递一颗给江承。

    鼓起腮帮子声问：“喏，你吃吗？”

    男人低头看她一眼。

    面容冷峻伸手接过那细嫩指尖递来的糖，眼看着就能顺势把那只手紧紧攥在手里……

    “讨厌，死鬼！你撒手，撒手啊……”

    坐在他们斜前方的一男一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裹到一起去了。

    模糊只看见背影紧紧挨在一起。

    女子气音埋怨着，嘴上着不给那男子拉手，但语气里分明透着满满的娇羞。

    夏篱忍不住扬眉笑起来，飞快收回手捂着嘴，没让自己笑出声扰到人家。

    那个啥，看来看电影的确是谈恋爱的最好场所，在任何时代都不例外哈！

    男人手掌里捏着那颗糖，脸上黑沉得像炭。

    夏篱笑着抬眼，疑惑看向他：“你怎么了？不喜欢吃奶糖吗？那你还给我吧。”

    大白兔奶糖在这个时代还是挺贵的，不爱吃的话就别浪费了。

    江承坐得端正，肩阔身挺，在她旁边像座山。

    她抬头能看清楚他下颌锋沉的线条轮廓。

    还有眉骨淡淡英挺的弧度，笔直如峰的鼻梁，总是微微低抿、略显隽冷的唇角。

    江承憋了半天。

    胸膛起伏，沉暗道：“我，我不会剥。”

    夏篱愣了下，朝他伸手，轻声：“糖纸开就好，有一层是糯米纸，可以吃的，拿来我给你剥。”

    男人喉结无声滑动。

    躁动的夜风里，无端透出半丝紧张。

    黑暗中，电影里主人公的对话还在耳边远远近近地响着。

    夏篱接过那颗奶糖，忽然被一只粗糙炙热的大掌狠狠攥住。

    .

    离村口广场不远的树丛边。

    四五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正半跨在自行车上，也远远瞧着幕布上的电影画面，一个个啧啧移不开眼。

    周正斌穿着身卡其色的确良衬衫，外头套着件深蓝皮夹克，黑裤子上系条眼的牛皮皮带，脚上一双大头皮鞋。

    头发抹了发油，往后梳成大背头的样式，跨在为首的大三角架自行车上，一张邪气凛然的脸咬着根烟，悠悠吐出一口烟雾。

    “你还别，这电影里的妞儿长得是骚里骚气的，他娘的裙子这么短？这比老子裤衩都短了吧？！”

    有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有人插话：“老子前一趟去了市里，现在城里人还流行穿那啥紧身喇叭裤，屁股是屁股，腿是腿的，一排妞儿走在路上扭得慌，老子看着都眼花。”

    “你是眼花？是裤裆尿花了吧？”

    周正斌眼睛也盯在电影女主角靓丽飘逸的红裙子上，微微眯眼，吸着烟没话。

    “哎，斌哥。”

    有兄弟问：“咱要堵的那个妞儿长得带劲不？有没有这个电影上的婆娘带劲？”

    旁边的人冷冷扫他一眼：“那不废话？你他娘在想屁吃？！你要能在这几个村里找出有陶星儿长得一半带劲的，老子立马原地给你舔十斤牛粪！”

    这个后生早前就在城里看过这部电影了，一袭红裙子的女主角陶星儿就是他的梦中情人，睡觉都得想着睡！怎能容许别人把土村姑跟他女神瞎比较？！

    几个后生讲着粗话一阵起哄。

    周正斌长腿跨坐在车座上，盯着人堆拥挤的电影幕台那头，一声痞笑没话。

    指节夹下烟头，往地上抖了抖烟灰。

    电影过半。

    放映员着呵欠，懒洋洋的，这片子他看了不知多少遍。

    这个年代里经常下乡进镇的放映员可是个好差事，天天免费看电影不，每次进村镇里放片子，村干部私下至少要给他塞两包红塔山和二三十块钱，还要点头哈腰、好言好语地招呼着，油水肥得很。

    放映员正想着待会儿放完片子，找地方喝点酒暖暖身。

    忽然，幕布台子下隐隐掀起一阵骚动。

    坐在人堆里的夏篱自然也留意到了。

    一分钟前。

    她的手正被一股力道重重地攥住，那只手掌干燥有力，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她抬起头，看见肩膀旁边的男人侧脸轮廓宛如沉默而生动的雕像，不言不语，就这么慢慢红透耳根。

    攥紧她的手，不放。

    夏篱挣扎两下，轻声瞥过去：“放开。”

    江承喉间兀自滚动下。

    偏过头来，慢吞吞冲她眨眼，嗓音要比这夜色还低沉：

    “我要拉手。别人都拉了。”

    夏篱不好动得太厉害，另一只手去推他，冷然压低声音：“有本事你拉自己的。”

    男人眉间紧紧皱起。

    他攥着媳妇微凉的手，跟她贴得这么近，这还是头一回。

    这只柔若无骨的手，他日思夜想过。

    女人的手，怎么能这么软？

    软得跟棉花一样，又像河里那尾从他手中跑掉的狡猾的鱼。

    他捏在手里怕化了，不敢再用力。

    可眼下，他拉了手还感觉不够。

    也许是周遭嘈杂的电影声太遥远，也许是黑夜太蛊惑。

    握着手不肯放，还妄想更多。

    男人盯着她粉软的唇珠，脑海中不由回忆起不欢而散的那天，他嘴巴一偏，亲到了媳妇的脸。

    猛地回神，狭长眸底又黑又亮，大掌攥紧她的手，拧眉低哑问：“你拉了我的手，我还怎么拉自己的？”

    夏篱气，抬起头瞪着他。

    现在还学会胡搅蛮缠了？

    她不知道，自己乌黑长睫下亮晶晶的明眸瞪着男人，饱满唇瓣抿起不高兴的可爱弧度，娇软脸蛋也沁出一片绯红。

    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是多么没有半点威慑力。

    江承的手很暖很热，带着粗砺的触感，全透过掌心传递给她了。

    并肩挤着坐在一块儿，也像被他高大的身躯笼罩，能听见彼此隐隐的呼吸声。

    男人的心脏沉沉鼓噪着，低下一双沉黑乌眸，望进去她瞪过来的眼睛。

    高挺鼻梁就这样迫近，缓缓压下。

    夏篱眉尖如柳，看清楚他不同于往日的，显得分外幽深沉凛的眸光，脑袋里竟空了一瞬。

    就在此时，电影幕台那头突然传来一阵躁动。

    前排的人叽喳议论作响。

    原来是放映机投射到大幕布上的灯光里，不知何时有一袭红裙子的身影骤然走过，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天呐，她穿着红裙子哎……！”

    “好漂亮……她是从电影里走下来的？不是我看错了吧？！”

    远远的，夏篱抬头看过去，一愣。

    她跟大伙一样，瞧见赵雪玲穿着一身洋红色连衣裙的身影，在电影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曼妙而飘逸。

    正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目露柔美的微笑，蹬着高跟鞋步伐优雅地缓缓从幕台下路过。

    大伙都瞧见从电影的光里走出来一个红裙子的少女。

    惊呆了，甚至没顾着看电影，只愣愣看着她，掀起一阵议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