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渠放下茶壶，缓缓倒了杯茶。

    目光从逐渐走远的那两道人影上收回来，没话。

    今天下乡搞调研，村干部要留饭，他一贯地拒绝了，正好和堂妹在一起，就带她来这附近最热闹的集市上随便逛逛，吃点东西。

    听到这路口上有家口碑很好的药膳汤煲摊，正要跟宋婉然来尝尝，没想到正撞上有人来摊子闹事。

    结果，冒出来的那年轻姑娘，看着十分眼熟。

    还是宋婉然先惊讶开口，看向那边：“是她呀。”

    原来那天在医院里，宋婉然识破了魏天鸿的心思后，当时也认出来，那个戳破想献殷勤的青年和他姐一家人的，不正是先前在医院门口卖枸杞的那乡下姑娘？

    宋婉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记得住。

    能认出夏篱，无他，就是因为这姑娘雪白清艳的一张脸。

    长得出众又水灵，的确是让人能一眼记住的样貌。

    按理，她其实还得跟这姑娘道个谢。

    第一次，是这乡下姑娘帮忙点出了宋清渠药方上的纰漏之处。

    后来宋婉然的爸爸重新诊断，果然证实她当时的没错，用药上是有个细节不周到，不过也跟宋清渠因公事耽误了复诊、导致病情陡然加重有关系。

    宋恒当时得知是个卖枸杞的村姑一眼点出了药方包上的纰漏之处，还十分激动，要他们把人带过来道谢。

    宋婉然哪里肯啊，人早走了。

    再，她也知道自己先前想太多了，还暗自以为那姑娘是专程来抹黑她爸名声的，此时当着她爸的面不免心虚。

    第二回 ，又是在医院里。

    亏得那么巧，那姑娘正好认识那个虚伪的年轻男人，戳穿了他的真面目，要不然，自己恐怕还真要被对方那一出「英雄救美」蒙骗了。

    现在宋婉然想起来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还膈应恶心得慌。

    不过，这么来，那个村姑还真是挺有本事。

    能断药方，性格也直爽。

    宋婉然后来当然把医院里那事跟宋清渠提起。

    没想到的是她哥反应还挺大，立即问她：“你当时没跟人家道谢？有没有问过她是住在哪个村子的人呢？”

    宋婉然诧异：“当时情况那么乱，我气都气死了，想起来跟人道谢的时候她早就走了。”

    “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宋清渠理了理嗓子，尴尬解释：“我…我也得跟人家道个谢的，当时那药方的事，你还误会别人了，话又没分寸，这多不好。”

    “是啊是啊，我不好，我没分寸，是我先入为主了。”宋婉然敷衍着，双眸怀疑地瞥过去。

    就是个乡下丫头，宋清渠提起来的神色怎么不太对？

    奇奇怪怪的。

    这件事也就过去。

    没想到，倒是有缘分，今天跟她又上照面了。

    只不过不巧，看见那姑娘在跟别人吵架闹事。

    宋清渠看出摊子上那伙人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不像好对付的。

    他本来不算喝那家的汤了，干脆喝点茶就走。

    没想到年轻姑娘忽然出现。

    主动站出来，冷然娇纵的模样，气势十足，训斥了开摊子的老板娘，后来把那伙人赶跑了。

    她抬起下巴，眸光冷意傲人，穿着扮也瞧着惊艳，简直不像他那回买她的枸杞时见到她的样子，像变了个人。

    宋清渠心中十分惊讶。

    然后就见她前一秒还在训责那老板娘，后一秒就躲在棚子后头，跟对方相视而笑，隐约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宋家兄妹把这场短暂的闹剧看在眼里，自然清楚了原来不过是夏篱装出来的样子，使的一个招。

    人家聪明着呢，哪用别人插手帮忙。

    宋婉然这才嘲笑她哥，白担心一场。

    刚才那个老婆子指着夏篱骂骂咧咧的，她就眼看着宋清渠捏紧手里茶杯，差点就站起来了。

    那紧张郑重的样子，像挨骂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宋婉然难得看她哥这副样子，不冷不热还想趣两句。

    宋清渠掏了钱，放在茶水铺的桌上，淡道：“不是饿了？走吧，去喝碗药膳汤。”

    .

    这周开始，已经步入十二月，再过几天就是大雪的节气。

    村里人都眼看着最近是要下雪的天气，各家各户都囤积了许多过年的食粮、柴火、熏鱼腊肉等等。

    树杈光秃秃地伸展在郊路边，浅溪的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几丛鱼尾藏在水草深底软软着颤。

    温度还没冷到呵气成霜那么夸张，但夏篱在本周已经迎来了她最大的挑战。

    成功晋升为起床特困户。

    她想过要不要干脆去住学校宿舍好了。

    但学期末的时间安排宿舍不大方便，毕竟再有一个月就放寒假。

    放寒假是一方面，同时也就意味着，很快就要迎来期末考试了。

    这周，班上开始搞随堂测验考试。

    夏篱在学校里一向认真勤奋。

    因为路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再加上现在天气冷，回家学习效率低，她基本在中午和每个课间都是争分夺秒地去写做作业，查漏补缺。

    班主任看在眼里，也算欣慰。

    心想这孩子要回来上学，果然是能沉得下心的。

    看来就算明年考不上，再复读一年第二年肯定也能上个师范大专之类的。

    最次就算上个中专，那也不错嘛！

    毕竟是个女娃，起码读出来还算有出路，总比待在屋里种地垦田要好些。

    为此，班主任还特地找夏篱谈了话，安慰她就算跟不上班级的学习进度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来。

    随堂考试什么的，就当做练习作业了，考得不好也不用太担心。

    夏篱把班主任的关心看在眼里，这是个爱护学生的好老师。

    她乖巧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太担心，便回来继续写自己的题。

    下面两节课是英语课，不出意外，也要发卷子进行英语考试。

    此时是大课间，休息的时间比较长。

    学生们聚在课桌边三五聊天，也有一些像夏篱这样埋头看书写作业的。

    段棉花来找夏篱，在教室后门冲她眨眨眼，递过来几块冠生园的「花生鸟结糖」。

    “我爸去外地出差带回来的，我觉得这个比大白兔还要好吃，就是有点粘牙。”

    她一边，一边拆开一颗，塞到夏篱嘴巴里。

    蓝白的糖纸上印着「花生鸟结」几个繁体字，这个糖其实就是牛轧糖，拿花生和牛奶做的，奶味儿确实很足，还有花生的坚果浓香味。

    “好吃吧？”段棉花自己也吃了一颗。

    夏篱手里还捏着笔，几缕细碎额发垂在脸侧，嘴巴里包着糖的样子有点呆萌，点头：“嗯，好吃。”

    段棉花在隔壁文科班，两人的课余活动就是相互交换点零食什么的，聊作放松消遣。

    吃了糖，夏篱干脆也放下笔，从课桌掏出几块巧克力分着吃了。

    段棉花坐在她身边，随口提起：“我家镇子那边，前一阵不是有那个在公路上抢劫的吗？那伙人好像终于被抓到了，但是听有两个为首的跑了。”

    “啊？那怎么办？”

    段棉花一边让巧克力慢慢融化在嘴里，一边道：

    “不过应该也跑不了多久的，派出所好像很重视这个案子，调来了市里很多警察，天天在我们镇上巡逻，还配了枪。”

    “就是那个司机挺可怜的，现在还在医院里没醒，他还是我家邻居的亲戚呢，据伤得很重，太惨了。”

    夏篱问：“那逃跑的两个歹徒，他们手里还有武器吗？总感觉有点危险。”

    “不知道。”段棉花摇头，“你每天还要往返学校，在路上千万注意点，如果要是能拜托人接送你就好了。”

    两人吃着零食，又聊了些有的没的。

    段棉花含下最后一块巧克力，语气咕哝：“快铃了，我走了。”

    教室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有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话声，但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夏篱好奇抬头，眼见教室门口走进来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孩子。

    她被班上的三四个女同学簇拥着，面容俏丽，穿着时尚。

    一身淡黄长棉袄和牛仔裤，还戴着芙蓉的绒料围巾手套，颜色鲜亮，一下往教室里带进一阵春风似的。

    女孩微微昂着脸，在教室前排中央的某位置坐下，把牛津布的书包放在一边。

    “晓雅，你终于回来了！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结果究竟怎么样？”

    “真厉害，晓雅一定得奖了！”

    夏篱这才反应过来，她之前看见那座位老是空着，以为没人坐。

    原来是座位上的学生暂时没来学校。

    段棉花戳戳夏篱，声道：“你还记得吗？章晓雅。”

    “就是高一时大家都传她爷爷是老校长的那个。”

    “她在你们理科班好像成绩很好，而且她亲姑姑就是你们班的章老师，所以她英语也特别牛。啧啧，我们班那几个男的天天念叨她。”

    “真羡慕她啊……”

    “欸，你那啥眼神？我可不是羡慕她被男生念叨！我是羡慕她英语成绩好好不好？”

    段棉花絮叨好一番，直到听见上课铃了，才冲夏篱吐吐舌头，一窜溜跑回去。

    教理科班的英语老师姓章，戴着副红窄框眼镜，总是穿着皮鞋，长大衣。

    年纪应该三十出头，人看着挺严肃，但教学质量不错，比隔壁班那个英语老师口语和教学方法要好出一截。

    听当年是省里最好的师专毕业的，跑到他们这个地方教书，有点大材用的意思。

    班上同学都有点怵她，因此上英语课总是纪律最好的时候。

    章红雁抱着试卷进来，首先往教室中央的座位看了眼，见章晓雅冲自己笑笑，面上也浮现一丝欣慰笑意。

    侄女这次被她推荐到市里，参加演讲比赛，刻苦培训了近一个月下来，得到全市二等奖的成绩，算是很不错了。

    为此，章红雁还得到了年级组长那边的褒奖。

    这个侄女从聪明伶俐，学习拔尖，是他们章家的千金骨肉。

    自己这个姑姑手把手在学校里辅导她的成绩，就等着迎来明年的高考，一举从地方飞出个金凤凰，让全家都能扬眉吐气。

    “同学们，静一静，现在开始英语随堂考。”

    “把你们手上的书本和笔记全部收起来，录音机在二班，下节课我们再考听力，大家先做其他的题。”

    章红雁敲敲教鞭，开始分发试卷。

    昨天考了数学和物理，今天先考英语，下午还要考语文。

    同学们也都习惯了高三的节奏，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开始埋头苦写。

    夏篱回到学校这些日子，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考试，因此也格外认真地对待。

    一时间，安静的教室里只听得见纸张翻动和笔尖唰唰的窸窣声响。

    章红雁在教室里步伐沉静地梭巡。

    路过章晓雅的桌边，低头瞥见她字迹一贯的清秀整齐，不由微微点头。

    章晓雅做完选择题，发现大姑还在自己桌边站着，没走。

    她不由抬头，眨眨眼：“老师？”

    章红雁手里的教鞭轻轻点了点她最后两道题，温柔低声：“好好检查下，多思考。”

    章晓雅赶紧低头重新仔细审题，果然，这两道题里都有语法陷阱，稍不容易就选错了。

    章红雁看侄女很快改正过来，才欣慰无声地笑笑，又背着手，慢慢踱步转到教室其他地方。

    两节课的测验考很快过去。

    终于考完不擅长的英语，许多同学都松了一口气，又饿又累，纷纷奔向食堂。

    夏篱跟段棉花了今天中午不去食堂吃饭，她吃肉松干和果脯面包那些零食简单应付，好利用中午的大段时间专心写数学题。

    没过十分钟，章晓雅从教室外捧着两个饭盒进来。

    同班有个叫孙薇的女生，也跟她一起。

    两人坐在教室里吃饭，热腾腾的饭香立刻传遍了空气。

    孙薇看着她饭盒里满满的肉菜，轻声笑着：“晓雅，你姑姑对你真好！”

    章晓雅开饭盒看见又是红烧鱼和炒肉这些，嗔道：“好油腻。”

    “喏，给你。”她满不在乎地夹了一筷子五花肥肉给孙薇。

    孙薇饭盒里是馒头，正好可以夹着肉吃，眼睛都亮了，便不好意思地顺势接过，讷讷道：“那好，你嫌腻的话别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