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只是我一厢情愿
大门虚掩着。
夏篱晚上回到家,开灯,看见后院厨屋里透出的亮光。
男人高大身躯半蹲在土灶前,往里投去干柴火,只望得见半道棱角沉厉的侧脸。
他注意到客厅里的动静,朝这边看了好几眼,飞快从锅里盛起重新热过的饭菜,端着盘子出来。
关上门,寒风隔绝在院外,隐隐传来饭菜香气。
男人黑沉眸光透出一丝踌躇。
站在眼前安静两秒,语气迟疑地问她:“梨子,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
夏篱涓润眼眸望着他,摇摇头:“没有,都解决了。”
这件事还真是平白无故冤枉了他。
她带着乡亲们请了行脚大夫去了邹老头家,看见他婆娘躺在褥上一动不动,脸色都发乌了。
行脚大夫诊断是食物中毒。
邹老头马上跳起来,指着让张老汉和夏篱赔钱。
可夏篱分明捕捉到他神色里的不自然和惊惶。
她拿过那咬了两口的所谓「野山参」一看,全都清楚了。
那根东西压根不是野人参,而是一种叫做苋陆的植物。
它与野人参的外形十分相似,本身也有一定药理功能,可以入药。
但必须经过仔细的处理煮炖才能食用,生食或者处理不当的话极容易引发强烈毒性。
再一对照邹婶脸色,她就是中毒无误,而且还挺严重,需要立刻治疗耽误不得。
行脚大夫立马跑回去开消解毒性的药应急,同时也劝邹老头赶紧借个板车把他婆娘拖到卫生站去。
邹老头整个人变得慌张了许多,他看看杨大夫的神色不作假,又去推推他婆娘,颤悠悠在她耳边声着急:
“哎,莫装样了!你快起来,就你昏了半天现在才转醒。”
“老婆子?老婆子,莫装了!快起来!”
夏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邹老头见婆娘毫无反应,孙儿也吓得哇哇大哭,他彻底急了,慌乱无措,这才一下把话全给抖出来。
原来那根野山参早被邹老头子泡了酒用了。
他愁酒,还想再弄点儿,但又不舍得再费那个钱。
正好前天,他婆娘在屋后的阴湿墙根里挖到一株这玩意儿,长得还真跟山参挺相似的,问他拿这个泡酒行不?
邹老头啐一口,转头却想到个昏主意。
不如就拿这玩意儿当人参,让他婆娘啃两口,装着昏头中毒了,然后他自己去跟张老汉和那后生扯皮,定要让他们要么赔点钱,要么再赔一根野参。
邹老头看着自己婆娘真咬了两嘴,往嘴里嘬嘬,这味儿有点苦辛,刚完,很快就往后一瘫倒下去。
他心想,样子装得还真挺像!
然后就飞快去找张老汉扯皮拉经要法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啊!
这东西还真是有毒的!
行脚大夫很快回来给邹婶灌了药,周遭邻里乡亲也拖了板车过来,把人架在车上,一路就往卫生站赶去。
有人十分担心,也有人在背后偷偷嘲笑两声,赶忙回去把这事当成笑话给自家人趁热讲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邹老头真是,碰瓷不成还差些赔上婆娘的命!
一场风波,大不大,不。
让夏篱奇怪的是江承的反应。
他从不是畏缩的人,也不会任人栽赃。
能很快解决的,他绝不会多拖半秒。
但当时在门前,他的面庞半隐在昏黑夜色中,只是沉默地攥紧手里的野参,就那么站着。
任由旁人投来量视线,窸窣议论。
他这种反应,真的很反常。
屋子里很安静。
“那就好。”
男人听见她没事了,干巴巴道。
他神情沉默着将把菜放到桌上,忽然抬头,冲她咧嘴笑:
“快来吃饭,梨子,我给你惹了祸,你到现在啥都还没吃,肯定饿坏了。”
他的容颜骨相偏硬朗,轮廓间每一寸的棱角都挺拔利落。
不笑时容易显得凌厉凶冷,一旦展唇笑起来的模样却意外英挺灿烂。
那双好看俊逸的乌黑眼眸里融着头顶投下来的清浅灯光,望向夏篱的眸底暖洋洋的,竟然让她觉得有种纯净而炽烈的色彩。
夏篱微微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坐在桌边拿起筷子。
桌上三道菜。
一道麻婆豆腐,卖相不佳,略微焦香。
还有一道糖醋里脊,一道酸辣土豆丝。
都是她很喜欢吃的。
他也拿起碗筷,略有点不好意思:“我…做的不好看,你尝尝,要是不喜欢,我给你做其它的。”
夏篱每道菜都细细尝了一遍。
出乎她意料,居然做得很不错。
也就是卖相不佳而已,口味很好,而且她本来吃惯了自己做的饭菜,尝尝他的手艺,有几分新鲜感。
男人端着饭碗状若无事,如往常一般猛吃几口,实则眼眸不时盯着她。
见她眉间舒展,吃得很好的样子,他放下心。
眉峰却无声浮现淡淡苦涩。
两人都没话,只听一室安静中碗筷不时发出轻巧的声响。
气氛古怪,有什么暗流涌动。
夏篱坐在桌子对面,温软的嗓音如云般柔和响起。
像是谈起天气一样随口的语气问:
“被人冤枉,又三道四的,心情是不是很糟糕?”
江承视线猛地凝住。
眸底沉幽看向她。
少女垂着长睫,正夹着菜,额边细软鬓发经过一天的奔波几丝凌乱,还没来得及梳理,显得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一张玉白脸蛋在灯影下透出股朦胧精致的美感,眉如柳梢黛,瑶鼻秀挺,红唇娇软而饱满。
她也抬起眸。
眼底清润,如春溪婉转。
男人对上她这样温柔清亮的视线,他深深看着她,喉结不自觉压下滑动。
沉默几秒。
终于垂下眉眼,道:“我没事,我,不要紧。”
夏篱目光落在他脸上。
她一回来就觉得这男人的反应很奇怪。
后来张老汉帮着吓得去了半条命的邹老头把他婆娘拖到卫生站去,临走前跟她多讲了两句。
先前邹老头为了讹钱,话难听得很。
再加上旁边瞧热闹的人也多。
有人就指指点点,壮着胆子他这后生身份不明,指定是外头流窜过来的。
搞不好跟最近那几个逃跑的抢劫犯一样,犯了啥混事才躲到村里。
反正,总归不是啥好人。
当然,还提起夏篱,她这女娃变化可大了,就是跟这野男人混在一块才被带坏的,真是败坏风俗,要不得。
相对闭塞的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嚼舌根的闲碎嘴子,没事都要给你编出点事儿。
夏篱从一开始就习惯了,转移注意力就好,敢舞到跟前来她再怼回去也不迟。
但她没想到江承受的影响会这么大。
这么久的相处,他在她眼里,不知不觉已经形成了一个坚韧又可靠的形象。
他很厉害,有本事,也很强大。
并不爱搭理旁人。唯独也只是对她耐心而已。
她会以为,他一直是那种不动声色、刀枪不入的男人。
谁知今天竟这么消沉,将那几句不友善的闲言碎语听进心里去。
他自己不知道吧。
坐在她面前吃饭的时候,眉头都耷拉下来,虽然极力掩饰着,却遮不住唇角的黯然。
她甚至看出了一抹脆弱的痕迹。
夏篱不知不觉心想,原来她已经这么熟悉他的那些极细微的表情。
很清楚地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究竟是沮丧,失落,寂寞。
还是开怀,热烈,欢喜。
吃完饭,屋外淅沥下起雨。
沙沙细碎声响传进来,天色压得更低沉了。
推开门一看,原来不是雨,而是极的雪籽,一颗颗如同晶莹盐粒,手伸出去,粘在指尖上,飞快融化。
江承站在院子里,也抬头看着乌深的天空。
黝暗视野里不断有雪粒随寒风飘飞坠落。
夏篱拍拍他的肩膀。
男人转头。
“衣服上都浸湿了。”她指指他肩头,微微笑,“快进屋吧。”
他站在眼前,忽然捏住她将要收回去的手。
夏篱双眸闪动,似乎泡了月光那样的朦胧。
没有动,只静静抬眸看着他。
“手很冰。”他双手都握紧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搓了搓。
见她由着他,唇畔不由掀开一抹极淡的笑。
“梨子,你一直都愿意不嫌弃我,我很感谢。”
语气依旧是沉而低缓,夏篱却听出了一丝郑重的意味。
“我想过了,我的确跟他们的一样,来历不明,是个危险分子。”
“我一直…不知道我的过去是什么,连自己是谁,好像都很难想清楚。”
“每天晚上看到黑漆漆的屋顶,我会努力去想,可是,没有用。”
峻拔面庞露出淡淡自嘲笑意:“我还是这么笨,这么傻,而且,总会惹你不高兴。”
“不过我觉得,无论我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身上有这么多的伤疤,就算我真的可能是个坏人。”
“我是个坏人,那也不要紧,你不用害怕。”
“我不会对你坏的。永远都不会。”
“就算哪天我恢复好了,或者我变得更笨了,我也不会。”
男人沉静望着她,漆黑眸底隐约闪动薄光,嗓音越来越低。
“我…其实我早就知道。”
“梨子,不是我的媳妇。”
“我什么也没有,更不可能有媳妇。”
“只是我一厢情愿,我最开始见到你,就觉得你……”喉结鼓动一下,“你好美。”
“我一厢情愿把你当成我自己一个人的媳妇。我喜欢看着你,粘着你。”
“我想每天都亲你,揉揉你。”
他着着,忽然笑起来:“我真的太蠢了,脑袋想不清楚很多事情。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你也在乎我。”
“但一直以来,我只是给你带来很多很多的麻烦。”
视线落在她玉嫩白皙的脸上,一寸寸地描摹,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舍不得移开一般望进去。
“所以,你真好……梨子。”
“你真好。”
乌黑狭长的双眼,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薄唇仍旧带了暖意微微上扬。
夏篱也望着他。
安静无声的雪籽不时斜飘过来,粘落在身上,飞快沁入衣物
她刚想开口。
男人放开她的手,递回来,浅笑:“看,热乎了。”
真的被他握得很暖和。
夏篱轻轻点头,眸间微动。
他。
“真的好想一直给你暖手。”
就这么淡淡泛着笑容。
目光专注又沉着。
这样的语气,与他平时一样,沉静低越。
这句话,却让她觉得听起来格外寂寞。
.
也许是若有所思,第二天夏篱起晚了,差点错过最早的那趟驴车。
匆匆赶到教室,刚好踏着早自习的铃声进门。
门口,拿着试卷和教案进教室的章红雁,看着她匆促赶向座位的背影,双眉微不可见地轻蹙。
英语早自习时间,大家一般都拿来背课文或听录音机里的听力磁带。
夏篱翻开课本,感觉有哪里不大对劲。
旁边桌子的女生不时朝她看过来一眼。
见夏篱投来疑惑视线,那女生把书本立起来装作在背课文的样子,低头对她声道:
“夏篱,没想到你英文这么厉害,听你昨天的考试得了九十多分!”
夏篱奇怪抬眉。
问她:“卷子还没改完吧?你怎么知道?”
女生就道:“昨天晚自习听她们私下的。你这回可是把章晓雅都比过去了,她,你能考这么高分,不简单的。”
对方完冲她笑笑,摆正课本继续开始背书。
夏篱安静两秒,也收回目光,背自己的课文。
这女孩子,挺会话。
是在暗示她,昨天晚自习那个章晓雅了一些不大好听的话,质疑她的成绩?
只是她跟章晓雅并不熟悉,没过任何交道,就算自己考得还算可以,对方为什么平白无故这样做?
夏篱没有继续去想这件事,一旦上课,她就极专注,很快抛之脑后。
莫名其妙的敌意,对她来不值得耗费心神关注与探究。
坐在最后一排,教室后门有点漏风,夏篱还特意多放了件棉围巾在学校里盖在腿上防冷。
下早自习,她拿出抽屉里的面包和盐酥麻花放在手边,边看书边吃。
天气冷,学生们要热水都是去饭堂,可以灌免费的开水喝。
夏篱吃饱了,趁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去灌了一杯水回来。
教室门口,被几个同学围着讲话的章晓雅站在栏杆前,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她满眸笑吟吟的,“这些资料都是市高的学生才有的,很难弄到,不过我还没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