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冷酪+真相
因谢临身犯谋反重罪, 沈琼英是在应天府死牢中见到他的。他被单独关在东侧的一间牢房里。牢内并无窗户,里面暗湿无比,只留一个的孔洞传递饭食,犯人矢溺都在其中, 与饮食之气相薄, 加之盛夏暑热蒸腾, 沈琼英甫一入内, 那气息几乎令她做呕。
时值傍晚, 借着墙壁上油灯的一线微光, 她看到谢临衣衫褴褛地做在草铺上, 双腕让镣铐绞在一起, 沉重的链球垂坠下来,脚上穿着铁鞋,全无平日优雅的风度, 一股陈锈混着血腥的气味袭来, 原来谢临手部、腿都受了刑,此刻鲜血淋漓。
沈琼英忍不住潸然泪下,轻声唤道:“谢表哥。”
谢临本靠着墙假寐, 听到沈琼英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 慢慢睁开了眼。
沈琼英带着哭腔道:“谢表哥, 我来看你了。”
谢临淡淡笑了笑:“你求了顾府尹来的?大可不必,这里又脏又乱,你不该来。”
“谢表哥的什么话,你对我有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你一面的。”
沈琼英上前仔细检视谢临的伤口,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幸好我带了药, 我给你涂上吧。”
谢临一把按住他:“没用了,我已是将死之人,那里还顾得上伤口,你别看了,省得吓到你。”
沈琼英越发心酸:“谢表哥,你是为什么要做这砍头的生意啊,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好好过日子?”谢临自失一笑道:“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姑父也是盐商,你应该知道盐商苦衷,人都盐商豪富,那也只是面上光鲜,实际上,我们不过是官府养的狗,遇到边疆有战事,需要我们输运粮草,地方有灾情,需要我们捐款,甚至于盐官过生辰,孩子过满月,都要我们按例孝敬,而答应好的盐引呢,从我爷爷那辈等到现在,还没有全部发下来。我谢家并没有金山银山,不靠贩卖私盐,如何能活得下去?你去金陵、扬州两地查一查,盐商贩卖私盐已是不宣之秘,怪只怪官府太贪心,想把一切都把持在手里。”
“可是。”沈琼英随即问道:“谢表哥为何要铤而走险,聚众谋反呢?这可是遇赦不赦的死罪啊。”
谢临冷笑道:“我过了,盐商不过是官府豢养的犬牙,我受够了任人摆布的日子,不想再继续做他人手中的棋子,我要让那些平日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狗官,日后跪在地上求我。历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可我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商人亦可以成为人上人。”
到这里,谢临突然笑了:“自从我结交到贵人之后,张允中、谢通政在我面前俯首帖耳、气焰全无,这感觉真是好极了,可惜我走错了一步棋,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天意如此,我并不后悔,认赌服输就是了。”
谢临面对沈琼英一向温文尔雅,她从未见过他癫狂的一面,心里乱糟糟的,怔了半响方道:“谢表哥口中那个贵人是谁?你你不愿为人手中棋子,可你不也成了他手中的利剑,最终被舍弃了吗?”
谢临冷声道:“那不一样,他是我出头的唯一希望,他发誓与我共进退,我如今被官府抓捕,他大概也命不久矣。”
沈琼英叹息一声:“罢了,如今这些也没用了。如论如何,谢表哥还是我的亲人,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我替你去张罗。”
谢临摇摇头苦笑道:“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如今看来倒也无牵无挂落得清净,妹妹们都已经出嫁,亦没什么可担心的,弟已经被我妥善安排,想来也不会被官府的人抓到。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我?”沈琼英百感交集:“谢表哥,事到如今,你还要替我操心吗?”
谢临深深看了她一眼,叹息道:“若我去了,你切勿为我伤心,不值得。”
沈琼英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抽泣着道:“谢表哥的什么话,我.......我自然要伤心的。”
沈琼英随手拭去眼泪,从一旁的食盒内取出一碗冷酪递给谢临:“谢表哥,我们不这些令人伤心的话了。往常夏天你最喜欢喝我做的冷酪了。我来时特地做了一碗,这两天你一定没什么胃口,喝碗冷酪开开胃吧。”
沈琼英制作冷酪是有秘诀的,将鲜牛奶与奶油充分混合,加入酒酿汁拌匀,分装进碗中上笼屉蒸一炷香的时间,再关火焖一会儿,取出冷藏,最后撒上碎冰,淋上山楂粒便成了,这样做出的酪口感细腻,格外香醇。
那碗酪色白如雪,上面点缀着几粒鲜红的山楂,散发阵阵冷气,谢临怔了一下,就着碗喝了一口,牛乳醇厚新鲜,入口又香又滑,冰凉甜蜜,还隐隐散发出淡淡酒香,里面的山楂酸甜开胃,咀嚼之间别有风味。这碗酪果然美味啊,依稀还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谢临叹息一声道:“以后若再想吃到英英做的饭食,怕是不能了吧。这碗酪我得好好喝。”
谢临捧着那碗冷酪,一口一口喝完了。
沈琼英的眼泪越流越多,谢临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一丝不忍:“你别哭,我有话对你。”
沈琼英泣道:“谢表哥有什么未尽之事,尽管吩咐我。”
“不为这个。”谢临的目光有些怅然:“有一件事在我心中藏了很久了,心中有愧一直不敢告诉你。可如今我时日无多,思来想去还是让你明白的好。我们谢家对不住你。”
沈琼英还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道:“谢表哥什么,我不明白。”
面对沈琼英清澈的目光,谢临觉得莫名心虚,迟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英英,当初姑父的死,我爹爹实在脱不了干系。我今日出实情,也是为谢家请求你的原谅。”
沈琼英迷茫地看向他:“谢表哥,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不是伤心糊涂了?”
谢临决然道:“英英,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里。确是我们沈家的罪孽。当初姑父与故交游瘦西湖落水后,我爹爹请了扬州最有名的郎中来诊治,那郎中给姑父开的药方里有生附子一味,原有回阳救逆、散寒止痛之效,可若剂量不当,则有剧毒。姑父落水后本是有救的,可爹爹与那朗中事先勾结,姑父当时已经命悬一线,郎中暗自在药方中增加了附子的用量,这才导致姑父病重身亡。”
沈琼英的脑袋嗡的一声,只看见谢临的嘴在一张一合,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抓住谢临的手问道:“谢表哥,你骗我的是不是,舅舅平日极疼母亲,又对我最好,他不会这样做。”
谢临内心叹息一声:“英英,你是聪明人,再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形,便都明白了。我们沈家确实对不住你,你为我伤心实在不值得,忘了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沈琼英的内心掀起阵阵波澜,十年前沈德清临终前那一幕如闪电般在心头划过。
那日沈琼英午睡方醒,便听见外院传来阵阵喧闹声,她记得谢府的下人匆匆近来回道:“表姐,姑老爷与旧友游瘦西湖时不慎落水了,眼下人已昏迷,您快出去看看吧。”
那时沈琼英慌极了,忙跑出去看父亲,外院围了一群人,母亲谢鸾正守着父亲哭泣,这时舅舅谢兆正指使下人:“事不宜迟,快拿了我的名帖去城西乐善堂请陈大夫。”
当时沈琼英和谢鸾一心记挂沈德清的身体,对此事并未留意,没过多久后陈大夫便来了,他确实医术高明,一会儿功夫便拍出了沈德清胸中的水,又给他扎了几针,沈德清终于醒了过来,气色很不好。
后来陈大夫给沈德清诊了脉,便摇头救得太晚了,实在没把握,能不能活只好看造化了。
沈琼英当初心急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仔细想来却又不的疑点,谢府位于城东,陈大夫所在乐善堂在城西,一来一往总得有半个多时辰才能到,而他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到了,除非事先与谢兆密谋好了,否则绝不会这么快的。
再后来,陈大夫给沈德清开了药方,当时沈琼英也看了方子,见上面有生附子一味药,也曾随口问了一句:“生附子性烈有毒,无碍吗?”
陈大夫的回答非常笃定:“令尊目前情况危急,生附子为回阳救逆的第一品,如今只有用它以毒攻毒,方有一丝生机。”
沈琼英毕竟不通医理,当时救父心切,陈大夫又是舅父请来的名医,便也没再多问,后来下人煎好了药呈上来,她记得那时父亲精神恢复了不少,也能和自己上几句话了。可喝了药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先是胸闷心慌,不多久后剧烈呕吐起来,到了后来就全身抽搐,苦苦挨了半夜,到次日天明便故去了。
当时沈琼英与顾鸾以为沈德清是回光返照,不疑有他,可如今细想,她不得不相信谢临口中那个可怖的真相,是舅舅谢兆与张允中联手害死了父亲。
想到这里,沈琼英全身都在颤抖,她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颤声问道:“谢表哥,你一早就知情了吧?”
谢临不敢直视沈琼英的目光,叹息一声道:“是,事到如今我不敢骗你。我是谢家的长子,爹爹平日最倚重我,他做的事也从不瞒我。”
“那么。”沈琼英颤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