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恩怨+杏酪
谢临无奈道:“张允中当时任两淮盐运使, 谢家贩卖私盐被他抓住了把柄,不得不为他所用。英英,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所以我后来才会另找靠山, 原是不算再受他的压迫。”
“张允中为什么要害爹爹?”沈琼英看向谢临的目光已毫无温度:“仅仅是因为爹爹不想再为他做事了吗?”
谢临叹息一声道:“有些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姑父知道的太多了, 在当时的情形下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事。对于张允中而言, 姑父当时只有两个选择, 或是誓死跟随他, 或是完全闭上嘴, 可姑父偏要急流勇退、独善其身, 当初这步棋实在走错了。”
“那么。”沈琼英冷声问道:“张允中又是如何指示谢家做帮凶的?”
谢临不敢去看沈琼英锐利的目光,半响方低声道:“张允中当初找到爹爹时,爹爹本来坚决反对, 可张允中非要逼着爹爹做决定。”
谢临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 张允中与谢兆谈话时,他也是在场的,往事历历在目。
张允中冷声问谢兆:“怎么, 这件事就这么难决定吗?不做狠心人, 难为自了汉, 你若如此妇人之仁,就别跟着我做事了。”
谢兆颤声道:“可沈德清毕竟是我的亲妹夫,我做出这样的事,还有何面目去见妹妹和外甥?”
张允中冷冷地向谢兆:“不如这样,你若真的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现在就出面向朝廷揭发你贩卖私盐的罪责如何?谢家若是因此倒了,你难道有面目去见谢氏的祖宗?”
谢兆被逼到绝处, 伏地连连叩首道:“求您放过的吧,谋害沈德清一事,您不是已经全权交给陈景年了吗,我会装作不知道,绝不会妨碍他办事,只求您别让我手上粘上妹夫的血。”
张允中嘲弄地看向谢兆:“谢兆,事到如今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做的是舍家撇业的事,你们手上不沾染献血,拿什么做投名状?你想要保全谢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谢临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惊胆战,他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权势的残忍。原来无论是爹爹还是姑父,一旦入局都是别无选择的,张允中逼爹爹大义灭亲原是一石二鸟,非但除了沈德清这个隐患,而且进一步抓住了爹爹的把柄,此后谢家便只能逆来顺受别他利用。
“英英。”谢临上前握住沈琼英的手道:“我知道我们谢家对不住沈家,不论你怎样怨我也是应该的。可当时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爹爹这些年一直良心受折磨,所以自姑父亡故后,他身子一直不大好,没多久便辞世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努力替爹爹赎罪。我抛弃张允中另寻靠山,就是不想再受他的摆布。另外我赞助你经营醉仙楼,照顾姑母和益儿,这些都是真心的。”
“不要再提醉仙楼。”沈琼英像是碰触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甩开了他的手,厉声道:“早知你们父子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就是死也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只恨我当初有眼无珠。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谢临自失一笑道:“果然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你看,如今我的报应不就来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对你是真心的。其实害死姑父之后,张允中一度想除掉你们姐弟永绝后患,是我一再向他保证你们并不知情,他才暂时丢下不提。后来你醉仙楼经营得好在金陵出了名,张允中、谢通政对你更是忌惮,你去年前往杭州买茶,所乘之船就是被他们的人做了手脚,幸而那时我已经有了更大的靠山,一再警告他们不能对你和益儿动手,你们这才能够安然无恙。英英,我做了这么多,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能少恨我一点。”
沈琼英忽然断谢临的话:“你你们当初别无选择只能杀害爹爹,为什么不选择揭发张允中的恶行?哦,是了,是为了保障谢家的富贵尊荣,所以选择牺牲沈家,不是吗?”
谢临的声音带了几分颓唐:“我承认,我和爹爹没有胆量选择鱼死网破,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沈琼英怔了一下,眼中便含了泪:“是了,我不该责备你的,我爹爹不也是当初一步踏错,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吗?功名利禄原是精致的牢笼,爹爹也没能破。我这个罪人之女,眼下确实没资格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英英,我不是这个意思。”谢临看沈琼英如此失魂落魄,也觉得心疼,拉住她的衣袖道:“是我对不住姑父。姑父姑母相继而亡,你和益儿是最无辜的。”
沈琼英默默甩开衣袖,冷声道:“不要再了,我只觉得恶心,我走了,一切好自为之吧。”
沈琼英缓缓走出阴暗的牢房,似乎用尽了半生的力气,正是酷暑时节,她忽然觉得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脚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扭曲的梦境再次袭来。这次是在扬州谢府,她依稀记得父亲沈德清患了胃疾久治不愈,谢兆给妹夫寻来当地的名医开了药方。沈琼英领着下人在廊下煎药,亲自喂给爹爹喝。
哪知沈德清把药喝下不久,便开始口吐鲜血,那血势极汹涌,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沈琼英的襟袖染湿了,她惊惶之下向众人呼救,却见谢临和谢兆相继走了过来,她一把拉住舅舅,哀求道:“不知为何,爹爹喝了药就变成这样子,求您救救他。”
谢兆的表现十分淡漠:“不关我的事,你爹爹必须死。”
“舅舅。”沈琼英急得跪了下来:“我求求您。即使您不心疼爹爹,母亲可是您的同胞姊妹,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您也该去救爹爹啊。”
谢兆向后退了一步,冷声道:“不是和你了吗,你爹爹必须死。你走吧,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谢临向一旁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他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沈琼英走开,她拼命挣扎,却那里挣得开。
“沈妹妹。你快醒醒,你做梦魇着了吧?”
叶芜的喊声断了沈琼英的噩梦,她忽然惊醒,早是已汗湿重衣,叶芜见她这样子十分心疼,一面掏出帕子轻拭她头上的汗,一面道:“阿弥陀佛,你可算醒来了,可把我急死了。”
沈琼英十分茫然:“叶姐姐的,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叶芜随即道:“你去应天府大牢探视谢临,刚从牢门便晕倒了,还好顾府尹及时赶到救下了你。他这两天公务太忙,托了我来照顾你。哎,你是没看到顾府尹昨天的脸色,可真可怕,他是真担心你啊。事后还特地去大牢与谢临对峙了。”
叶芜这样絮絮着,沈琼英终于回忆起昨日发生的事,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叶芜见沈琼英脸色还是不好,便劝道:“谢家的事我都听了,哎,这算怎么回事呢,若换做是我,怕也一时接受不了。可事已致此,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向前看呀,身子是自己的,你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沈琼英怔怔道:“叶姐姐,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亲手给爹爹喂了药,将他害死了。也许我真的有罪,当初如果我再警醒一些,爹爹可能就不会死。”
叶芜随即道:“沈妹妹,你这的什么话,梦都是反过来的,有罪的是张允中,是你舅舅,你并不知情,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求?”
沈琼英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叶姐姐,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只是我心里一时过不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回去吧。”
“这.......”叶芜有些迟疑:“你真的没有问题吗?”
沈琼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叶姐姐,我没事的,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再春兰和柳妹妹都在,她们会照顾我的。”
叶芜见沈琼英的意思很是坚决,只好道:“那好吧。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叶芜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杏酪递给沈琼英:“我知道你现在没有胃口,这是我刚从王记乳酪店买的杏酪,你平常最喜欢吃的,稍喝一点润润嗓子吧。”
沈琼英心头涌上一丝暖意,红了眼圈道:“谢谢姐姐,你放在案上吧,我会吃的。”
叶芜这才放下心来,临出屋门又嘱咐道:“沈妹妹,我想伯父伯母若是在天有灵,也不忍看到你如此自责的。死者已矣,我们生者还要好好活下去。当初我在牢狱的时候你曾劝过我,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如今你也一样,不过是一时想不开,只要过了自己心里这个坎,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我知道了。”沈琼英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的。”
杏酪和雪花酪一样是王记乳酪店的招牌。有关配方虽然店家一直秘而不宣,但据沈琼英的推测,是将甜杏仁磨细成浆,掺上糯米粉和清水一起熬煮而成的,临出锅撒入适量白糖,再兑上一些牛乳即可。
那一晚杏酪颜色乳白,香气袭人,沈琼英就着碗喝了一口,清甜细腻,爽滑适口,浓郁的杏仁香与醇厚的奶香在舌尖交融,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清香,吸引着她一口接一口品尝下去。
不知不觉间,沈琼英就喝完了大半碗杏酪,手脚终于不那么凉了,浑身也渐渐有了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