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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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柔你怎么先走……唉你等等,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让庞正青送送你。”

    段嘉月追在后面,语带焦急。

    桑柔虚浮着笑了笑,“无妨,我还有约,谢郡主送我,告辞。”

    “好好,那你慢点。”

    她慢慢走下月华台的楼梯,楼梯循环,好像走不到尽头。

    终于走到门口,迎宾二见她准备离开,问是不是要帮她叫马车,又问可有随从需要帮忙喊回。桑柔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

    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累了,她就找了一家烊的店,靠着墙边,慢慢坐在地上,看着来往的人。

    初冬的晚风已然刺骨,她却毫不察觉。

    夜越深了,路上醉着的人越来越多。常有醉酒的男子停下来和她搭讪,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共赴巫山。桑柔眼里还是呆滞。

    夜再深一些,醉酒之人都渐少,越来越多的铺子开始烊,下了工的行人敛着衣服哆嗦了一番,匆匆赶路回家。

    远处有男男女女的笑闹声近了,脚步踉跄,走到桑柔面前。

    为首正是满头珠玉的高心宜,她的讥笑声从高处传来,“这不是桑姐吗?桑姐不是有约去了吗?怎么在这?”

    段嘉月的声音娇笑着落了下来。

    “心宜,桑姐可能只是迷路了,我替桑姐回侯府通报了,林侯想必很快就来了。”

    段嘉月又轻笑了声,“桑姐,迷路就要知返,不然,可能会不安全的。”

    一群人拥簇着段嘉月离开了。

    世界又安静下来。

    但那群人好似还未离尽,眼前仿佛还站着一个,黑色的衣角在冷风中飘动。

    他弯下身子,将桑柔抱进怀里,桑柔下意识就要推开。

    他温柔的声音低声响起,“是哥哥。”

    桑柔这才意识到来人正是林司炎。

    她将脑袋埋进林司炎的怀里,声音喑哑,“哥,我好像什么都是错的。”

    “不是你的错,我们回家了。”

    林司炎瞥了一眼段嘉月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眸间的黑暗沉了下去。

    这一觉,她梦到当年想方设法接近她,却在最后支支吾吾请她帮忙追她室友的那个男生。

    年少的悸动总是那样真挚、热烈、无法回头,也像带火的箭矢一样汹涌、灼人、直插心上。

    只是自己再不是少年,自己愚蠢被骗,难道也要骗回来,才能解恨吗?

    成年人的生活,应该是及时止损,永不回头。

    桑柔次日醒得很早,叫起了春桃给她洗漱。

    她知道林司炎往常这个点在吃早饭,便也过去蹭了一起吃。

    林司炎见她精神还行,而且头一次起这么早,有些惊讶。

    “哥,昨晚谢谢你,让你担心了,我特意早起来陪你吃早饭。”

    林司炎笑笑,给她拉开凳子,对一旁伺候的婢女看了一眼,“给姐再添副碗筷。”

    “这还是见你第一次起这么早,昨晚睡得怎么样?”

    桑柔点点头,“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以后会努力早起陪哥吃早饭的。”

    她又看了一圈,“朱姨娘往常都不陪哥吃饭吗?”

    “我很少与她一起。”

    “哥你真的太寡了。”

    “嗯?”林司炎停了箸,抬眼看了她一眼。

    “帮哥物色个嫂子吧。”桑柔笑嘻嘻地凑上前。

    婢女正将碗筷放下,林司炎往她碗里夹了个馒头,眼皮都没抬。

    “尝尝这馒头,能不能塞得住你的嘴。”

    饭后林司炎去上朝了,她看离铺子开门时间还早,又主动到朱姨娘院子门口去看看。

    见朱姨娘已起了,进去问安,但朱姨娘态度却客气非常,桑柔心里想到半年前林司炎的反应,不再什么,只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桑柔带着春桃去了店里。

    山外山这条街上的铺子大多都是老街坊开的,住也是住附近,而且没有早起的铺子,所以此刻整条街上除了流动的早点铺子,多数都还关着门。

    春桃了个哈欠,跟着桑柔快步行到山外山门口。

    眼前迎着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练剑。

    桑柔看不懂,只觉得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非常。

    空中的尘埃不停地为少年斩破的地方让步,眼见一个回首,剑往桑柔这边刺来,突然停住了。

    元生收住剑势,恭谨地向桑柔这边点点头,“姐姐,春桃姐。”

    桑柔笑笑,觉得眼前的少年身形好像又拔高了些。

    她拿了帕子给他擦汗,问:“吃早饭了吗?没吃我让春桃去买点。”

    “谢谢姐姐,等下我跟着柳五他们在店里一起吃。”

    “你每天都这么早吗?”

    元生低着头,“嗯,秦风哥哥了,天不亮就要开始练功,不然无所成。”

    桑柔动作一僵,滞后了元生一步,元生转过来,“姐姐怎么了?”

    她笑笑,“没事,起太早了,我去躺一会。”

    桑柔还是交代了春桃先去给元生买点早饭,少年一大早就这么辛苦,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实在不能饿着。

    元生去了后院洗漱。此时四下还是早的宁静,偶有流动早点铺做生意的声音,混着鸟鸣声。

    桑柔拿了毯子,躺在二楼阳台的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去质问他。」

    「自己什么身份,凭什么去质问他?」

    「对方没有承诺你什么,又没有对你表白,他可能只是同情你,既然你吃了亏,就要躲起来,不要丢人现眼。」

    桑柔将毯子捂在头上。

    “姐?”

    “姐?你别吓我。”春桃的声音有些焦急。

    她有些清醒过来,视线里模模糊糊有了春桃的脸,“姐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元生听了声音也围过来,嘴里一口包子还没咽下去,“姐姐?”

    桑柔笑笑,“没事,可能是起太早了。”

    “姐,虽然春桃愚笨,但是天天跟着姐,没有见过姐像今日这样反常的。姐你有什么事,跟春桃好吗?”春桃皱着眉望着她。

    桑柔低下头,轻轻地靠着春桃的肩。

    “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有点累……”

    “姐姐,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桑柔摇摇头,躺回了椅子上,蒙上毯子。

    “真的没事,你们去忙吧,我躺躺就好。”

    桑柔又断断续续半梦半醒,春桃一直在旁边陪着她,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厢将将醒了,脸色却麻木,一会儿又闭着眼睛。

    元生从来见桑柔都是散漫,可不曾像今天这样令人觉着窒息,好像心里有事情却又憋着。

    他问春桃:“要不给姐姐喊个大夫来看看。”

    春桃也无法,两人便喊了。

    大夫来了看不出所以,开了个安神的方子便走了。

    “庹姐您来了,快来看看我家姐吧,她这样躺了一天了。”

    春桃焦急忙慌地将庹薇领到二楼,庹薇一见,桑柔正蒙着毯子窝在躺椅上,睁着眼睛毫无神采。

    “桑柔。”庹薇过来,握着她的手。

    她见了庹薇,忙起精神,扯出一个笑来。

    “庹薇你来了。”

    庹薇皱眉,看她脸色苍白,忙问:“你怎么了?精神好像很不好。”

    “我没事,”她摇摇头,“你是不是找我有事?”

    庹薇点点头,“这封信,你帮我先收着,我有机会再来取。我哥答应帮我去给孩子们办身份了,我想他们很快不用害怕被驱逐了。”

    桑柔微笑,“那就好。”

    “我今天出来匆忙,现下和大嫂出来采买才得空一会儿,过了年节我就要去南安了,你要好好的,桑柔,过去这几个月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那些孩子,是我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真的很谢谢你帮我收留他们。”

    庹薇握着她的手,眼里有了泪光。

    “没事,你能开心起来,我也很高兴。”

    桑柔想南安知府的事,但是悬了半天,还是一个字都没。

    庹薇离开了,世界又恢复了死寂。

    桑柔不知道自己何时又睡着了。

    只感觉起风了,有些萧索,盖着毯子也觉着很凉,正午的太阳照不暖她。

    再醒来时,春桃坐在一旁,身上又多了床毯子。

    白天睡了一天,晚上便更睡不着。

    等秋月也有些困意了,桑柔捏着步子溜到了花园里,花园黑暗,漫天星光,她便躺在石凳上,看着星空。

    “你半夜不睡又跑出来作什么妖?”

    林司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哥。”

    “也就今天陪我吃了一天的早饭,明天估计又日上三竿。”

    “嗯,我懒。”

    “我替你去找个学上吧,反正你那铺子也不需要看着,我听春桃,你在铺子里也是天天躺着。”

    去上学就会遇到很多世家女子吧,太累了。

    “我是店里的活招牌,不去躺着,没生意。”

    林司炎“哼”了一声,“嘴上功夫倒好。”

    “哥。”

    “我想把元生接回家来住,行不行?那孩子天天练武,我怕他在店里吃不好,影响长个子。”

    林司炎沉默了一会,“也好,就让他以后和春桃秋月一起陪你去铺子,也安全些。”

    “早点回去睡,别在这着凉了。”

    “知道了,哥,晚安。”

    这夜起了风,突然骤冷起来。

    秋月守夜突然被冻醒,起身推窗一看,屋外竟开始飘起了绒毛雪。

    她忙关了窗,从橱里拿了被子想给桑柔加一床。

    只见桑柔睡得并不安稳,皱着眉一直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秋月将被子放了,叹了口气,点了安神香。

    桑柔再一醒,觉着空气中骤冷了,身子沉沉。

    春桃端着热水进来,姑娘语气惊喜,“姐,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今年第一场雪竟来得这样早呢。”

    桑柔笑了笑,“傻丫头,你等下去门房派个厮,去店里叫歇业吧。今日初雪,大家伙也休息下,另外让元生将东西收拾了,搬府里来住,就让他先与厮同住吧。”

    春桃笑嘻嘻地应了。

    饭后她又让秋月去给朱姨娘送去新做的手套披风。

    料子是之前张三娘给的,张三娘那日匆忙放下的料子,自己也用不上,后来春桃去听了,价格竟真不便宜,强行给张三娘塞了钱。

    自己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朱姨娘在负责,桑柔一直惦记着给朱姨娘补些什么礼物,虽如今朱姨娘与她形同陌路,自己也得回报些什么。

    昨晚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积了一夜,竟也有些样子。

    日光照耀下,西京的五光十色被素色的银白裹了一层轻纱。

    骊郡王府的门房连滚带爬冲进了秦风的院子。

    “王爷,白……白公子又来了。”

    秦风正下笔运诗,满不在乎道:“来便来了。”

    “白公子带了好几车……”

    白子夜已跨步进来,手里执一壶温酒大笑。

    “秦风,今天初雪,不吃个火锅配雪景实在浪费,晚上我还有局,咱们俩中午吃,我东西都带齐了。”

    见秦风眼皮都没抬,他便笑嘻嘻地对门外候着的厮示意去准备。

    又一步上前,看见秦风空宣纸上压着一枚琥珀色的玫瑰花瓣吊坠,没见过这样款式的,一手拿了起来揣看。

    秦风这才抬了第一眼,身旁扇子已经飞起往白子夜处去了,经过白子夜的手、脸、发,所过之处一阵凉意。

    白子夜挑眉一笑,也来了比试的兴趣,将吊坠往怀里塞了,一个轻功翻滚,溜去了院中。

    此下院中正有雪花飞洒。

    白子夜一身大红袍子,雪花很快在他身上晕开。

    秦风已快他一步,落在白子夜身前,一柄扇子挟在他颈间。

    白子夜戏谑笑问:“就这?”

    着便弯身轻巧躲开,飞落在秦风两三米远处。

    “呵。”

    秦风冷笑,手里白扇一起一落,院中积雪随着衣袂起舞。

    霎时间漫天满眼的白雾,他起身一点,已来至反应不及的白子夜身后,一手扇子尖点住他的穴位,一手已经从他怀中将坠子取走了。

    一呼一吸之间,大雾落下。

    秦风已远了白子夜四五米远,坐在廊下,手上挂着吊坠,细细把看。

    白子夜气道:“要不是我时候学武功偷懒,哪有你今日,快给我解开。”

    “白子夜,我招式都没用,你就偷鸡不成蚀把米。输了就要有输了的样子。”

    白子夜不理他,细细运气算冲开穴位,又见秦风这般宝贝样,问:“这坠子哪来的?我见这工艺和成色,像是将琥珀挑拣了颜色,细细融了,又将花瓣浸泡什么药水保持不朽,放进高温琥珀里凝固,虽没什么值钱的,但是要成一枚你手上这样的,恐怕很要功夫。以我白某人的猜测,这恐怕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吧……”

    秦风眉间含笑地切了一声。

    “我猜猜,桑柔?”

    白子夜嬉嬉笑笑,已坐到秦风旁边。

    “少爷,火锅已备好了,您看在哪里吃?”厮来报。

    “就在这院中吃吧。”

    秦风拿扇子了一下白子夜的头,眼里仍有止不住的得意。

    “我刚从外面回来,起来,今年京外的景象更差了,这场雪,恐怕又要死不少人。”

    白子夜将酒热上,给秦风斟了一杯。

    秦风点头,“赋税又调高了,南边还勉强扛一扛,北边今年怕是要暴.乱。杨将军那边屯兵渐重,想来明年陛下又要去挑靼沓。今年初那场仗,要是我不去、不胜,可能还能拖延一些。”

    “陛下这心性,你不去,他只会变本加厉,我朝兵力向来积弱,哪有人刚能走就想着飞的。”

    “算了,也与你我无关。”秦风给他夹了块肉,“问你个事。”

    “。”

    秦风四下环视,又屏了耳力细细听了,这才问他:“你知道……断魂蛊吗?”

    白子夜愣了会,神色有些严肃起来,“略知,怎么了?”

    秦风直接把腕伸给白子夜,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问:“我可能,身上有这玩意,你看看,可有办法能治?”

    白子夜皱眉盯着秦风,有些不可置信,而后表情又有些为难,最后还是伸手号了脉。

    半响,他才悻悻开口,“不瞒你,我诊不出。”

    “为何?你不是……”

    “我时候跟着师父学医,有个师兄,偷了藏书阁顶楼的秘籍,叛离了奉月谷,师父又气又恨,一把火将藏书阁顶楼的东西,全烧了。”

    白子夜面有难过,“蛊术本就是这天下禁术,阴狠至极,师父后来连提都不允许我们提起了,我只是听别的师兄,顶楼里,有蛊术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沾染上这个东西的?”

    “我是……行走江湖时,偶然得的。”秦风眼神闪烁。

    “那你母蛊是谁?你且去求他解了,总有办法,你若不行,我帮你去。”

    白子夜知他有难言之隐,又故作轻松,却突然觉得手里的火锅失去了乐趣。

    “另外我在你身上诊出离情毒的痕迹。”

    “我心里有数。”秦风低头,喝了口酒。

    两人对酒无言,心里已是一片透凉。

    “明年四月谷里有大祭,想必那时候我师父能云游完回谷去,我到时候去帮你请我师父出山。”

    白子夜低眉,语气里带了些不忍,“这么多年,你一直背着这脏东西?你该……早跟我的。”

    秦风慵懒笑笑,“我原是不在意这些的,哪怕只今天活一日,好像明天也没什么期待。这东西你也了,非母蛊不能解,何必出来添堵呢?”

    他轻笑,又给白子夜倒了一杯,“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你得对,总不能天天吊着人姑娘家,什么也不做吧。哦对,这事你得替我瞒着,本王武功盖世,就算死了,岂能被这种脏东西拖累了威名。”

    “那母蛊是……算了我不问了,我去求我师父去。”

    白子夜嘻嘻哈哈地,也给他满上,“你可快喝吧,看你半天还没我喝的一半多,别养鱼。”

    断魂蛊在身,就是将命压在了母蛊主人身上,是生是死,全在母蛊。

    秦风年幼入七弦宫拜上官建明为师,待出世时,身上武功足以自保。

    谁能在他身上下这阴狠的断魂蛊?

    白子夜见其不言,且这么多年都没能解去,想来是个不能提的名字,可见秦风也认为自己帮不了他。

    这事想来,也许求师父宇文笙能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