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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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柔没想到离开台阳时看的最后一眼, 竟是接下来行程中,能看到的最后一幕国泰民安。

    三人换上百姓布衣,出了台阳, 向东直行半日,在分叉口向南,往南安南部方向走。大约行了半日,进入竹文邻县慈宁。

    为了加快脚程,三人在台阳租了两匹马, 桑柔和林司炎骑一乘。

    就在桑柔快被颠死的时候, 慈宁县到了。

    来的一路上,都有衣衫褴褛的路人往骊郡方向去, 桑柔问:“是灾民吗?”

    林司炎“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

    随着慈宁将至, 向外迁徙的灾民越来越多,不少人边走边咳嗽, 桑柔心道不妙, 忙拿出三方帕子, 令三人围上,肃道:“哥, 可能,有瘟疫。”

    林司炎听了也是一惊, 示意桓安跟随他驾马的路线远离人群。

    不少灾民看着骑马的三人,眼露凶光,蠢蠢欲动,又见两男子均携带佩剑, 这才收回眼神。

    慈宁因为远离溪章河, 从八月起灾至今, 如果连慈宁百姓都开始迁徙,竹文更是不敢想。

    林司炎将马在道旁停下,示意桓安照顾好桑柔,自己前去,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独行老人,问:“老人家,何故离开慈宁?”

    老人家喘着气,很是虚弱。

    林司炎将他扶到一旁,桑柔也过来了,递上了干粮,老人家忙吃了口,喘了好半天气才平息过来。

    “二位我瞧着也是面善的,千万别进去了,再不走,就活不成了。”

    二人一惊,忙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待老人家又喝了口水,才好了些,给二人解释:“八月溪章河闹了灾,那竹文整个县都被淹了,竹文活着的人都逃到咱们慈宁来了,没过几天,慈宁不少人就发病,咳嗽,然后流脓血,这病,传人哩,少爷姑娘看着是善人,千万别进去遭这个罪哟!”

    林司炎和桑柔对视一眼,都皱着眉。

    送走了老人家,三人回到马匹旁重议路线。

    林司炎不能让桑柔跟他一起冒险,算令桓安带着桑柔先回南安省会康阳,让她和户部侍郎庞建安一行汇合,把她单独先送回西京。

    桑柔一口回绝:“不止是我不能进,你们俩也必须现在就跟我一起走,而且我们要快马加鞭去康阳,让知府调兵下来封锁发病的地方。”

    见桑柔态度少有的强硬,林司炎看向她。

    “哥,我不知寰辕历史上如何处置瘟疫,但是有一点你发现了吗?从刚才老人家的描述里,这个瘟疫不是立刻就病发身亡,而是会有咳嗽、流脓血这样的发病期和传染期,明这个病,有时间可以传播,可以传播很广。”

    “如果不加快封锁灾区,等蔓延到别的省区,就更加来不及了,哥。”

    刚才大约到了两省边界的分叉口,才陆陆续续见到灾民过来,明是这几日才从慈宁发病,还来得及。

    林司炎思忖了几个瞬息,带桑柔上马,和桓安一起,快马加鞭北上康阳。

    不但是向西的骊郡方向,向北的康阳方向也俱是逃难的难民。

    但是南下方向却没有见到一个官兵,官道上连马车都罕见。

    一路上除了林司炎一行,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

    有些人饿得不行,开始挖草根来食。有些人走不动了,就躺在路边,再也没起来。

    三人停在路边,等马匹简单休息了下,正要继续上路,突然旁边有喧闹的声音。

    定睛一看,是两个男子了起来,一旁百姓都停下脚步,围观二人。

    桑柔再一看,根本不是互殴,就是一个中年男子在拿石头狠砸一位老人,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个老东西,快把银子拿出来,你得了瘟疫也走不远了,不如省口饭。”

    林司炎刚要上前,老人已经趴着一动不动了,只有地上一滩鲜血正在蔓延。

    林司炎垂下眸,神色冰冷,拉着桑柔,“走吧。”

    她盯着林司炎,“那男的杀人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赶路要紧,”林司炎将桑柔强行抱上马,低声问,“你可见到周围百姓有一丝反应吗?”

    回头看,果见百姓们已经四散,仿佛对这件事见怪不怪,神情木讷,连议论都无,绕开老人家的尸首就前行了。

    桑柔张了张嘴,什么话都不出来。

    “大局为重,这些身携瘟疫的百姓马上就要迁移到南安北了,如果继续蔓延开来,不是死一个两个这么简单。”

    驾马复又奔驰起来,林司炎才继续道:“你可见到路上有一个富户人家或官家人逃难吗?可见这事,严永年早就知道,你不如想想,为什么他放任疫情蔓延。”

    又疾行一个半时辰,到了南安中北部的建城,在城外驿站换了马,绕过建城,直奔康阳。

    建城已到了不少流民,仍没有一个官兵。

    不少建城居民觉得北上灾民可怜,纷纷拿出粮食到城门口来救济。

    三人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康阳,不知严永年哪里得的消息,竟带着两官员在城门口等候。

    严永年一身官袍,站得笔挺,一眼就认出林司炎。

    林司炎还没下马,他就过来帮着牵马缰,恭敬笑道:“林侯您巡察辛苦了。”

    林司炎皱了皱眉,还是按照官礼客气行了,一行人行将府去。

    严永年看着四五十岁,身形瘦弱,半白的头发,一身官袍上肉眼可见的好几个补丁。

    桑柔心里冒出当年林司炎对严家的评价,“为富不仁”,这看着实在大相径庭。

    他有些佝偻,在林司炎身侧微后方走着,一边还指路和歉然解释:“林侯,下官本来应该给您备马车接您进城的,只是城里的马都被征用去赈灾了,实在是抱歉。”

    “无妨,本侯还未来过康阳,此番刚好走走看看,只是……本侯也是从南边过来,却未曾看见一个赈灾官兵。”

    “林侯有所不知,想必您是从竹文那边过来的,竹文已经被冲毁了。但下游还有新泰坝和白山坝还在负隅顽抗,现在最紧要的是将这两个坝抢救下来,慢慢泄洪,否则下游的十几个县都要遭灾。起来这事还是下官先斩后奏了,下官这里人手不足,已经请庞大人和京里来的兵爷们下去抢坝了。”

    “通安门权还有溪章河南那边如何了?”

    “都冲毁了,”严永年身形垂得更低,颤颤巍巍地仿佛垂暮的老人,歉疚道,“是下官无能,今年征兵,从下官这边征调了约三千人,如今只有两千官兵在南安境内,灾情一来,实在是难以负荷。”

    “严大人,本侯稍后就给京里去信,请旨调兵下来,不过还有一件事,竹文慈宁那边恐怕已有瘟疫,还请严大人立刻从坝那边调派人手去封锁,防止瘟疫横行。”

    “谢林侯,下官马上就派人去办。”严永年着便交代身边的男子去传信了。

    一行人已行至严府。

    严永年又行礼道:“林侯,天已晚了,下官擅自做主将您先领到寒舍来,若您需要传唤下官,随时吩咐,若无公事,您可先用顿便饭,再在寒舍住几天。”

    “如此,叨扰严大人了。”

    严永年“寒舍”,桑柔还是不信的,跟着林司炎进了严家,才发现确实不太夸张。

    架子上全是不值钱的摆件,上茶的茶碗也是普通瓷碗。

    一顿饭桑柔眼见着,都是些青菜豆腐,唯一的荤菜就是一碗红烧肉。

    严永年赧颜道:“今年调税以后,南安实在是困难,许多地方都吃不起饭了,下官的俸禄也捐了好些,这些菜肯定不比您在西京的,还请您将就着吃。”

    林司炎三人吃到最后都没动那碗红烧肉。

    席间和严永年交流了南安的灾情,问起为何不第一时间赈灾,时间上为何有出入。

    严永年答:“官兵在第一波洪水冲到竹文以后,已经下去了,无奈第二波实在太急,官兵都死伤一两百。

    “至于灾民上诉,是因为南安实在拿不出钱了。当时八月初,下官考虑到路途远,直接去信跟户部借紧急灾款和灾粮,户部那边交了底,今年的备用款都走了军需军备,实在拿不出。

    “再呈报灾情到陛下那里时大约八月十三日,因为当时只冲了竹文,下官就跟陛下稍稍了灾情,下官寻思着这边能自己扛下来。

    “却没想到京里在八月二十五日斥责下官办事不力和赈灾的消息下来,通安和门权就冲了。

    “实际灾发时间确实是八月初,但是当时奏报紧急,写误了。”

    一番话滴水不漏。

    这顿饭终于吃完,林司炎和桑柔回到客房。

    松了口气,倒是林司炎先瘫倒在软塌上,闭眼叹了口气。

    “哥。”

    桑柔猜到他为何烦忧,乖巧地站到背后帮他揉太阳穴。

    “听听你的想法。”

    桑柔嘟了嘟嘴,没好气道:“和我们提前猜测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但又觉得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怎么?”

    “严永年的每个字都没问题,却每个字都指向陛下,他也不过分推卸责任,做的都是分内该做的,甚至比预想的要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不对劲,”桑柔压低了声音,“瘟疫就任由严永年去办?我好担心蔓延。”

    “起这个……”

    林司炎起身,点灯磨墨,半刻钟功夫写了信盖了印,交给门外的桓安,快马去传。

    他又躺回软塌,闭目养神,“等京里派兵派粮派药吧,他的京里向地方征兵是实情,且他也了调拨兵马去封锁,只能信他。”

    见桑柔还是烦躁,林司炎将她拉到另一边坐下,安慰道:“你沉着些,我们站在山顶,要根据实情抓大放。你想下,现在除了依靠严永年来办这些事,你我桓安三人六手,能救几个?”

    林司炎想了想,又接着道:“严永年能提前预知我从南边过来,对我去暗访之事理所当然,这点就不简单。我也认同你的观点,太正常了,才不正常。但现在不是破案的时候,那两个坝必须要抢下来,不然半个南安就废了。其次是瘟疫,等封锁下去,估计还会有暴.乱,赈灾物资不足,届时封锁的县城就变成炼狱,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京中官员多看韩帝眼色办事,他林司炎毕竟才二十岁,跟着韩帝跑了两年腿,京里见多了阿谀奉承吹嘘拍马,倒是像严永年这样,有难处直难处、有事就办事、不谄媚的,很少见到。

    更头疼的是,严永年的每个理由,都是源自陛下的安排。

    征兵、调税、备用金被征用,每件事他都知道,甚至亲自督办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寸步难行。

    这次从京里带下来的赈灾物资,只够两个县,若下游大坝失守、瘟疫爆发,恐真的要酿成大灾。

    最令林司炎心悬的是,刚刚出去的那封信,只怕也要不到钱。

    国库几何,他实在清楚不过。

    次日,和林司炎一起下南安赈灾的户部侍郎庞建安从新泰坝回来,见了林司炎,行礼都顾不上,直接跪在他面前。

    “林侯,是下官无能,新泰坝失守了。”

    “庞大人你先起来。”林司炎皱着眉,将他搀扶起来。

    和庞建安随行回来的,还有新泰县的知县,严永年忙问:“坝冲了以后,百姓如何了?”

    知县答:“大多提前疏散到隔壁县了,还有一些抵死不走的,下官实在无能为力,索性及时疏散,下官回来前,伤亡约八十几人。”

    “幸运的是,新泰坝下游一段比较平坦,水势被缓解了,只要上游不再有大的洪水过来,白山坝还能支撑。”知县补充。

    “好,你做得好。”

    严永年转头,接着对林司炎道:“下官原是要下新泰的,想着林侯这边还没到就等了两日,如今情况已经紧急,容下官现在就出发白山坝,这是最后一道屏障,新泰冲了以后,新增三个县被波及,但若白山坝失守,南安东部地势平坦,恐怕下游十几个县都要遭殃。”

    “严大人,本侯和你一起去。”

    严永年也没拒绝,再和府里的官员和知县交代了一些事情,一行人就出发了。

    桑柔原也是要跟去,林司炎态度一反常态,厉声拒绝,“我们脚程快,你跟着去会拖累我们。”她只得顺从。

    桓安被林司炎强行留了下来看顾桑柔。

    院子里人走了就空荡下来。

    桑柔坐在石凳上,思虑了好一会,她开口,“桓安,你南下去一趟建城,看一下瘟疫的情况。”

    “这不可,侯爷让我跟着您的。”桓安连连摇头。

    桑柔没有顾他的反对,接着:“你拿着侯爷给我的令牌,直接让建城的知州闭城,一定要明传染性严重,且让他嘱咐城中百姓尽量不要走动,将从灾区方向来的流民单独隔离开。

    “然后再去一趟台阳,做同样的事,并让台阳知县给巡抚写加急信,上次我记得侯爷过,骊郡没有知府,是巡抚吕弘化代为暂管。吕弘化我见过的,为人耿直,一定会管这事。”

    “你等下,我现在写封信,你让台阳知县将这封信一起转交给吕弘化。”

    桑柔起身,就去屋里寻纸笔。

    桓安皱着眉楞在原地,甚少见到桑柔这么认真,一时间有些无措。

    等到桑柔拿着信出来,连同令牌交给桓安,又嘱咐:“你戴好面纱,少和流民接触。如果做完这些事还有余力,再去门权方向探查一下,看看瘟疫情况。”

    “可是……”

    “我知道这辛苦你了,只是事态紧急,我们人手又少,”桑柔又进屋拿了干粮递给桓安,“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

    桓安连忙拒绝,“这不可,那姐保重好自己,不要出府,的尽快回来。”

    “我也没有把握侯爷的令牌能不能做成这事,但如果遇到建城知州或台阳知县拒绝或为难你,态度强硬些,只要拦住瘟疫蔓延,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想办法死保你。”

    桑柔眼神坚毅,看向桓安。

    桓安呼吸一滞,低头领命,“是。”

    待桓安出府,桑柔又坐回院中的石凳上继续发呆。

    突然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头一看,空无一人。

    “谁?”

    听了这厉声,一个黄衣少女从树丛后走出,不好意思道:“我没有偷听,只是我路过这里,听到你话,觉得你好厉害,你是爹爹的西京来的贵客吗?”

    原来是严永年的千金。

    桑柔又恢复了笑眯眯的神情,温柔道:“嗯,我叫七,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正十七八岁模样,长相柔美,甜甜道:“我叫严紫凝。”

    “请问严姐,可以带我去城中医馆看看吗?”

    严紫凝迟疑了下,“你生病了吗?我让我娘去给你请大夫。”

    桑柔摇头,微笑道:“不用这样劳烦,你指给我怎么走就好,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