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瘟疫自溪章河北的门权县发起, 蔓延至竹文、慈宁和建城。因为封城及时,加上瘟疫凶险致死率高,不少染病百姓没能撑过建城。
待白子夜和太医院的人马、药材到建城时, 多数流民已被安置在建城外和台阳县外,且健康百姓和染病百姓被隔离开。提前试配的丸药对瘟疫有些缓解的作用,但仍然没能阻挡染病百姓死亡。
太医院官员叹:“这是哪位大人下的命令,封城如此及时,幸亏阻止了蔓延, 才让百姓们免遭瘟疫之害, 下官们当拜一拜这位大人啊。”
一旁严永年和他的众下官面面相觑,站在原地, 没有话。
严夫人自林司炎回来后,算是终于明白, 桑柔先前的的话都是在唬她,什么“侯爷生活精致需要她伺候”, 要不是她亲眼偷看到林司炎把饭亲自给桑柔端去, 她真不能想象, 当朝几乎一人之下的忠勤侯竟能做出这种事。
严紫凝混在桑柔身边的时间更多了。
林司炎每天白天和严永年在府衙商议重建灾区的事,傍晚回了府就和桑柔一起吃顿晚饭, 他渐渐发现,严紫凝总能在晚饭时出现, 和他们一起吃。
“紫凝,来,多吃点菜。”
桑柔给她夹了一筷子。
严紫凝学着桑柔的样子,也给林司炎夹了一筷子在碟子里。
“林侯, 爹爹您抗灾辛苦了, 也请您多吃些。”
林司炎皱眉看着自己的碟子, 毫不领情。
“我有手。”
严紫凝第二筷子还没过去,愣在空中,桑柔闷笑,赶紧扒了口饭。
“林侯,您喜欢吃什么甜点吗?我娘做点心手艺可好了。”
“我不吃甜的。”
“那,林侯您喜欢听抚琴吗?”
“食不言。”
桑柔瞥着两人,实在觉得姑娘可怜,忙给台阶,“紫凝,侯爷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话,咱们吃完饭你别走,给我弹首曲子吧,我想听。”
林司炎冷眼扫了过来。
“好啊好啊。”姑娘欢天喜地。
又过了半个月,城外瘟疫趋于平定,幸存不足三成的百姓被官兵统一护送,返回家乡。
期间骊郡送来了三千石粮食和物资救助南安,加上之前朝廷下派的赈灾粮款,令南安受灾的十个县城能勉强熬过这几个月。
十月初十,南安府宣布城门解禁。
憋了一个多月不能出门的严紫凝正要拉着桑柔出门去玩,被严夫人喝住。
“刚解封,外面定然很乱,七姑娘也别跟着紫凝胡闹了,还是在府中待着吧。”
严紫凝悻悻地退回脚步。
严夫人好似休息不足,近来常常脸色不好,桑柔想关心问两句,严夫人已然走了。
“七姐姐,”严紫凝瞥了一眼门房,拉着她走远了些,压低声音,“你可不可以,想办法出门,帮我去给一个人送些吃的。”
桑柔愣了下,反应过来,“是你的心上人?”
姑娘脸唰得通红,忙令她噤声,声音更低,“七姐姐拜托你了,我怕他,这个月过得不好。”
“你和我一起去,”桑柔笑,“给心上人送东西,怎么可以不亲自去。”
严紫凝眼睛睁得老大,星星眼看着桑柔,“七姐姐有办法可以出门吗?”
“远吗?我想如果来回一个时辰,选在你娘在忙的时候,还是不成问题。”
“不远不远,”姑娘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就在城北观音庙。”
又一日,严紫凝在早饭后,借口去七姐姐房里看书,随后桓安一行人从府中离开。
桑柔和严紫凝坐在桓安的马车上,一路北上往观音庙。
“桓安他……”严紫凝犹犹豫豫地开口。
桑柔拍拍她的手安抚,压低了声音,“放心,桓安的嘴很牢,我只跟他要去观音庙祈福,他不会知道你的秘密的。”
驾车的桓安满脸尴尬,每个字都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待三人行至要去“祈福”的观音庙,只见断壁残垣,满院落草,桓安赶紧低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桓安守在院门口,严紫凝带着桑柔往庙里去。
未及进庙,就听见郎朗的读书声。
“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庙里书生所诵,正是《中庸》选段。
此等破落之所,竟能偶遇奋发的少年,桑柔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严紫凝,觉得她眼光不浅。
严紫凝一改往日活泼,提着篮子站在庙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有呼叫。桑柔随着她,就站在那里。
书生快速念完了中庸,庙中声音低了下去,严紫凝才动身,轻步跨进了庙里。
只见庙正中一座倒塌的观音像,中间香案上空空荡荡,四周墙角和梁下落了蜘蛛网,空气里还有被阳光照射的满室尘埃。
不见书生。
“饶博哥哥,”严紫凝声呼叫,“我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应。
严紫凝借着旁边有桑柔,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终于在观音像背后,看见了一身布衣的男子。
男子身上的衣服背后有三四个破洞,背对着两人。
他正伏在一个破桌上奋笔疾书,一旁地上整齐叠放着一摞旧书,好似因为被翻看无数次而有些破旧,最顶上一本仅剩了半个封皮,勉强能认出是《春秋》。
“严紫凝,你来做什么?”
男子沉稳的声音响起,但并未回头。
“我……我……”
桑柔从未见严紫凝如此紧张过,脸涨红,握着篮子的手攥得很紧。
“我担心你因为封城没吃好,来给你送点吃的,我……我送完就走了。”
严紫凝放下篮子,转身就拉着桑柔要走,身后男子的声音叫住了她们。
“多谢,不过若是你将吃食赠给城外受灾百姓,会更好。”
“我会的,饶博哥哥,我回去就赠。”
“这位公子,灾民已被护送南归,骊郡也捐了粮食过来,你大可放心。”桑柔帮严紫凝解释。
饶博听了这话,才缓缓站起来,因为久坐或是长时间挨饿,身形很是不稳。
他转过身,桑柔这才看清是位眉清目秀的俏公子,只是身上穿的衣服,实在与之不配,不过难怪严紫凝会喜欢他,确实长得俊。
桑柔瞥了一眼刚刚被他挡住的桌,没有纸也没有墨,只有一支笔身被磨光的破笔,以水为墨,以尘为纸,写了满桌。
饶博对桑柔拜了拜,恭谨回:“谢姑娘将这好消息告知生,此处破落,二位都是千金姐,还请尽快回吧。”
严紫凝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饶博,既紧张又开心。
“饶博哥哥,这位是七姐姐。”
“生姓饶,单名一个博字。”
“公子何以住在此处?”
“七姑娘,屋檐遮风挡雨,观音静气凝神,此处对于生来,已是十分满意了。”
“七姐姐别问了。”严紫凝拉了拉桑柔衣角,低声止住她。
桑柔微笑会意,道:“我与桓安还有事,紫凝你等会再出来。”
不等她回答,自己便跑了出去,留了他俩独处的空间。
“桓安,”见桓安正低着头在门口发呆,叫住了他,“拿着这些碎银子,去最近的书局买些笔墨纸砚来,买最次的即可,但是多买点。”
“姐,为何不买最好的?”
桑柔笑嘻嘻地推他出去,“你懂什么,快去快回。”
待桑柔请严紫凝将桓安带回的笔墨纸砚递给饶博,饶博满眼都落在上面,完全忽视了严紫凝之前带来的飘着香气的吃食。
他叹了口气,还是拒绝道:“生不能收。”
“为什么?”严紫凝忙问。
桑柔补充:“饶公子,这些都是最便宜的,算不得什么贵重,还请不要辜负紫凝的一片好意。”
“是啊是啊。”严紫凝只剩点头。
最后他还是收下了。
桓安在门口提醒二位时间快到了,严紫凝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饶博到庙门口对三人恭谨拜谢拜别。
“七姐姐,还是你有办法,我之前给饶博哥哥送什么他都不看一眼,你居然买了些便宜的笔墨纸砚就做到了,饶博哥哥还是第一次送我到门口。”
严紫凝的喜悦都快溢出眉眼。
桑柔虽然也为她高兴,却很是不解她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轻声问:“我猜你爹娘可能并不会同意吧。”
姑娘一下子就泄了气,低头呢喃:“嗯,我娘,肯定不同意的……”
“我见饶博公子是个有前途的,若是他日可以中举,你们俩还是有可能。”
到这个,严紫凝更难过了,“饶博哥哥,这辈子都考不了解试了。”
“为什么?”
“饶博哥哥的爹娘,一年前失踪了,他去找官衙要法,好像是冲撞了哪位官员,后来就听,不能参加解试了。”
“怎么能这样?凡是学子,参加解试是基本权利,怎么可以以一己之私就剥夺他人的前途?你没跟你爹吗?”
严紫凝声音委顿,“这就是我从爹爹那里偷听来的。”
“那你跟饶博了这事吗?他自己知道吗?解试三年一次,明年就有一届,他如今辛苦准备,若是明年他知道不能参加解试,那击太大了。”
“我不敢跟他……”严紫凝都快哭了,“他应该,知道的吧。”
桑柔叹了口气,没有再问。
突然,马车外传来惊天的嚎啕大哭声。
桑柔掀了帘子一看,正见一老妇人匍匐在地上,呼天抢地,“我的儿啊,你去了哪里,你不要丢下娘一个人啊,儿啊……”
桑柔叫住桓安,让他去问问路人缘由。
桓安很快回了,是这位老妇人的儿子失踪了,报官也无下文。
桑柔皱了皱眉,桓安提醒她回府时间快到了,三人这才重新上路悄悄回严府。
她探出头看,老妇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口中还在哭喊:“儿啊,你嫌娘给你鞋子绣的红花太俗,儿你别走,娘再也不给你绣红花了,只要你回来啊……”
傍晚林司炎回来了,桑柔心里惦记着这个事,就问一问林司炎。
“失踪?”
“肯定不止这一例,”桑柔给他倒了茶,“之前我在茶寮听到的就是失踪了好多。”
她没提饶博父母也是失踪的,要替严紫凝保密。
林司炎思忖片刻,“我这几日与严永年和他的官员们共事,也了解了些南安的情况,倒是不曾听他们到什么失踪的疑案,康阳毕竟是大城,但治安不比西京,偶有失踪也是常事。”
桑柔听了他的法,觉得有道理,可还是觉得不对。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手头上的事情差不多完结了,庞大人已经先行回京复命,再过几日,我们也整装回京。”
“上次听哥,带的赈灾银两不足,那灾区重建钱够吗?”
林司炎摇摇头,“远不够,不过百姓瘟疫伤亡,回乡人数少了,加上骊郡那边救济,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百姓最终还是要靠恢复农田耕种才能活下去,所以重建的事,我和严永年还有庞大人商量了方案,庞大人才带着方案加急回京请旨,到时候他带着新一轮的赈灾款再回南安和严永年主持重建。”
“哥辛苦了,等回京给哥做好吃的。”
林司炎稀奇,“你还会做饭?”
“我会的呀,煮个面总不算难,我最近和严紫凝还有严夫人待在一起,严夫人食材用得朴素,但是做出来的食物却美味。我深受严夫人启发,觉得女孩子会做饭还是有魅力。”
“倒是有长进了。”林司炎欣慰。
“起来,你觉得严紫凝怎么样,长得挺漂亮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见识少,只见过长公主有这样的才情。”
“你别天天脑袋里就想着我的事。”
“嘛嘛。”
“那你怎么不问我觉得秦曼蔓怎么样?”
“你们俩,但凡见面,就是斗嘴,难不成……”
桑柔眼睛都瞪圆了。
林司炎一个栗子敲在她的脑袋上,“别瞎想。”
随后又补充:“不过陛下确实暗示过我和秦曼蔓,我直接拒绝了。”
“哇哦,竟然还有这事,哥你真的,想不到啊……”
桑柔八卦得都有点语无伦次。
“所以,你现在来问我严紫凝怎么样?”
桑柔泄气,索性跟他坦白,“我也就问问,紫凝有心上人了,我今天和她去看了,是一位无法参加解试的有志青年。”
“不能参加解试?为何?”
桑柔将事情原委了,末了补充一句:“你别往外,我答应紫凝要保密的。”
林司炎挑眉,“你就是这样保密的?”
“哎呀,正事,”桑柔忙断她,“哥有什么法子吗?我见那书生,实在好学刻苦,后来给他买了些最次的笔墨纸砚,他眼睛都看直了,一直盯着,要是我有他一分的刻苦,我都知足了。”
林司炎笑,复又思考了下,“好,这事我会留意。”
白子夜从建城离开后,随太医院又辗转去了台阳县。
根据桑柔描述的病症,他原以为是一种风寒与内热的瘟疫,但真的接触到病人后,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瘟疫因为死亡率过高、及时封城得到了控制,但白子夜却不甘心,他还没找到真正的原因。太医院完成了任务,就告别了白子夜启程回京。
桑柔见到白子夜的时候,他一袭布衣,往日翩翩的风采被隐了大半,许是奔波辛苦,进了严府话没几句,桌上一壶茶被喝了大半。
“白老板辛苦。”桑柔笑眯眯地奉承他,“饿吗?要吃点东西吗?”
白子夜喘了口气,问:“有酒吗?”
“啊,这没有,要不我陪你去街上一些?”
他摆摆手,“算了,我来是找你问问这瘟疫的。”
“怎么了?有变数吗?”
“变数倒是没有,”他停顿了下,神色变得凝重,“只是我觉得这病,来得诡异且凶急。”
“我不懂医,还请白老板赐教。”
“一般的瘟疫,多是源于灾后死难者多,尸体腐败产生菌毒,从而造成瘟疫。”
他见桑柔点头听懂了,接着道:“但是这次,从时间推测,八月初竹文被毁,八月二十五,门权才被冲,我记得你们是九月初八到的慈宁对吗?”
桑柔又点点头,白子夜确认了事实,便将心中的不解继续道来:“从八月二十五到九月初八,除掉从门权传播到慈宁的时间,最多十日,完全不够瘟疫爆发的,我得直白点你别害怕,十日,尸体的腐败程度,不够引起瘟疫。”
“再者,竹文是第一个受灾的,再沿着溪章河往上,也有别的地区受灾,为什么只有门权爆发了瘟疫?”
“最后一点,是这个瘟疫,我都没遇到过,”他又思考了一下,才道,“我随师父学医十二载,其中八、九年的时间都在游历,再稀奇的病症我都见过,得浅显一点,就是这个瘟疫的咳嗽和流脓血以及最后的食欲不振乃至内耗死亡,不属于同一个病脉的。”
见桑柔看着她,好似努力在理解,他又举了个例子,“比如,你今天得了风寒或风热,你就算不去管它,你也会自行好起来,因为是你的身体在自愈,自愈期间伴随着一些并发症,诸如咳嗽、流涕,这些都是为了帮助你的身体清热解表。”
白子夜等了一会她理解,又继续:“但是如果现在有个病,有能自行痊愈的表征,诸如咳嗽、流出脓血等,明这个瘟疫,是存在一定概率被人体自愈的,那就不会有这么高的致死率,你明白吗?这是一件矛盾的事。”
桑柔听懂了。
这就像得了细菌性感冒以后,白细胞增加,消灭病菌抗原,同时伴随着流鼻涕这些,都是自愈的体现,不会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我听懂了,所以你怀疑,这不是瘟疫?”
白子夜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我怀疑,是人为投放的病毒。”
桑柔呼吸停滞了,很多看似不关联的事情在她脑海中隐隐地串联起来。
空气陡然变得森冷,她起身开门,见四下无人,复又关上门。
她低声问白子夜:“秦风还在骊郡吗?”
“在,他还在和吕弘化主持修缮永昌坝。”
“他在骊郡有兵马吗?”
白子夜也觉得不对,忙问:“应该有,怎么了?”
“很多事情我不确定,但是总有预感,你知道他手里还有多少兵马吗?”
“不清楚,但是总不会低于南安的数量,因为朝廷有规定,今年向地方征兵,最后留给地方的剩余兵马数是根据当地人口数定的,骊郡人口比南安多,留下的兵马肯定也多。”
“好,那你等下,帮我传封信给秦风,然后等侯爷回来,我们再商议。”
白子夜同意了,等她写好信,离开了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