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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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着白色的脓液的暗黑色血液, 在角落的夜明珠的照射下,显得诡异而糜烂。

    桑柔马上弹起身想逃离,抬眼才发现她所处的屋子, 根本无处可逃。

    目光所及之处,恶心而恐怖,密密麻麻,零零碎碎,大大, 散落到处。

    “害怕了?”

    嘶哑得仿佛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从桑柔身后贴来。

    她身形一僵, 头不敢回。

    “别怕,你很快, 也会和他们一样了。”

    作呕的气味已经不再是桑柔感官里的主角,取而代之的, 是那个东西的“脸”。

    桑柔都分不清眼前这个,是人还是怪物。

    沾满黑血、结成一团的头发下, 是一张狰狞而畸形的“脸”, 满脸的脓血遮住了他的五官。

    脖子异常粗大, 甚至超过了头的大。

    桑柔已经不再敢往下看,也不敢话, 浑身连牙齿都在颤抖。

    “无趣。”

    那东西往桑柔这里伸手,正要上前一口结束桑柔的性命。

    突然, 心脏处被一根竹签穿入。

    桑柔瑟缩着退后两步,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只绣着红花的布鞋。

    那东西被刺了,没有倒下, 只是转了头。

    桑柔一看他背后, 是那日匆匆一面的饶博。

    饶博踹了他一脚, 那东西岿然不动。

    “我爹娘呢?”饶博怒声问他。

    那东西嗤笑一声,有些高兴,嘶哑的笑声里带着嘲讽,“你呢?”

    饶博听了,瞪得满眼是血,竟比那东西还要凶狠几分,又厉声问:“我爹娘呢?!”

    那东西一掌起,将饶博一把拍晕到,飞到尸堆中。

    他将心脏上的签子拔了,转回身来。

    视线又回到桑柔这边。

    桑柔惊惧在原地,呆若木鸡。

    眼睁睁看着他扑来。

    “走!”

    林司炎赶在桑柔被那东西碰到之前,一把拉走了她。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两人踉跄,滚到了墙边。

    那东西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

    林司炎扶墙站起,伸手,一掌拍在了那东西的天灵盖上。

    那东西只是看了林司炎一眼。

    纹丝不动。

    “无趣。”

    那东西反手,一把将林司炎拍晕在地上。

    而后,被黑血遮蔽的目光转回了桑柔,“先吃最嫩的。”

    桑柔已有些麻木了。

    她看着血盆大口向她张来。

    滴着血的。

    流着脓的。

    浓重的血腥气。

    腐烂的尸臭气。

    越来越近。

    近在咫尺。

    桑柔睁着眼,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差分毫。

    “我爹娘呢?!!!!”

    尖锐的嚎叫划破了桑柔的呆滞。

    她偏头侧目。

    只见饶博举着一根腿骨,砸在了那东西后背。

    一下。

    两下。

    ……

    饶博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不停地用骨头刺向他。

    嘴里还在不停地嘶吼,“我爹娘呢?!!还给我!!!”

    那东西开头还能起身,一掌几乎就要反抗回去。

    下一刺又跟了过来,将他倒在地。

    饶博满身鲜红。

    青筋毕露。

    龇牙裂目。

    终于渐渐地,那东西抽动了最后几下,瘫软在地上。

    在这无间地狱里,仇恨,此刻变成了绝对的力量。

    在这可怖而昏暗的空气中,饶博将这多年的仇恨,化成了光。

    时间仿佛静止。

    等桓安绕了好几里的迷宫,终于回到原点,找到林司炎和桑柔的时候,在他眼前出现的,除了那满室的恐怖,更让他心惊的,是地上的那摊血肉。

    饶博还在不停刺,那摊血肉已经模糊,他的动作还未停止。

    “侯爷,姐,你们怎么样了?”

    林司炎瘫坐在墙脚。

    他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震撼的场面,呆滞地转头看了一眼桓安,才将慢慢清醒过来。

    转头看桑柔,只见桑柔此刻手臂上满是鲜血,人已经虚弱得不行,双眼麻木,看着眼前的一切,林司炎将她扶在怀里。

    “饶博公子!”

    桓安皱眉,扶了扶他,想将他唤醒。

    饶博的手颤抖了一下,恍惚,而后,他停下了动作,低头看地上的一切。

    “他死了。”桓安轻声提醒。

    饶博大口喘气,一下子跌坐在满是血的地上,眼神空洞而苍凉。

    “这人是谁?”林司炎指了指地上的,问他。

    饶博稳了好久的气息,才神色飘忽地回:“严家,三公子,严星文。”

    众人大惊,林司炎问:“严家三公子,不是随道人去云游了吗?”

    “你是忠勤侯?”饶博缓过了神志,回问。

    林司炎点点头。

    “出去吧,你们已经被严永年发现了,此地不宜久留。”

    林司炎抱着桑柔,一行四人,摘了夜明珠作灯,继续往密道深处走去。

    约行了六七里,终于找到出口,被荒草掩盖的出口之处,正是一处河流。

    沿着河流而上,又行了一二里地。

    此时天色已全暗,四处找不到路,只能沿着河慢慢行走。

    突然,“咻”得一声从背后逼近,林司炎侧身一躲,飞箭擦过他的耳畔。

    还未等众人喘息,密密麻麻的飞箭雨射来。

    “跑!”

    林司炎等不及反应,命令众人。

    四五十人队伍的马踏声响彻在空谷之上。

    为首者令:“不留活口!”

    纵然几人已是跑得飞快,难敌马匹速度,很快地,就被追上。

    后者下了死手,追上就砍,刀刀直达要害。

    林司炎借着月光,边躲边看,马匹竟皆是官马。

    他喝问:“尔等受谁指派?吾乃当朝忠勤侯,尔等弑官,当诛九族!”

    “杀的就是你忠勤侯!”

    话音未落,一刀砍来。

    饶博没什么功夫,很快就不敌,桓安帮他挡了几刀,把他推下河,“先躲起来。”

    林司炎带着桑柔也是费劲,身上多处挂了伤。

    为首官兵见对方负隅顽抗,直接下马,算趁林司炎招架无力时偷袭。

    一把白晃晃的大刀,在林司炎已渐渐疲于应付时,伸向了他的后背。

    “侯爷心!”

    桓安手里还在招架二十几人,瞥到林司炎要被偷袭,忙大喊提醒。

    林司炎后背的皮肉和刀尖已经对垒。

    “咻”。

    一支穿云箭,划破山谷,冲入混战的人群,精准地挑开了致命的刀刃。

    “抓活口!”

    秦风冷肃的号令声从山谷远处传来。

    官兵听令,奔涌而出。

    数十哪能敌上千。

    很快,这四五十人就被擒住,还有几个游水跑的,也立刻被抓回。

    “带回去,别让自尽了。”秦风面无表情。

    见态势平定,白子夜赶紧下马看伤员。

    林司炎和桓安只受了些皮外伤,桑柔却昏迷不醒。

    白子夜将她的手臂翻开一看,此刻鲜血淋漓,还混合着脓血流出。

    “不好!”

    他大惊,不等向诸位解释,抱起桑柔就要上马。

    “我带着跑得快,要去哪里,你领路。”

    秦风把桑柔抢了过来,随后转头看向林司炎。

    林司炎没什么,点点头,目送两人带着桑柔飞奔而去。

    两人一路疾驰,连夜从南安赶回台阳。

    台阳县,永升客栈。

    老板见两位气度不凡但满脸肃杀的公子抱着一女子进来,定睛一看,正是一个多月前那个帮他拦住不让清场的婢女,忙问:“客官找谁?”

    话音未落,二楼飘下悠缓的嗓音。

    “徒儿,上来吧。”

    只见二楼男子一身大红色锦袍,身形修长,黑长的发垂到了腰,一张脸透亮白嫩,竟比白子夜看起来还年轻。

    此人正是奉月谷谷主,白子夜的师父,宇文笙。

    秦风见是宇文笙,焦急的心马上沉静许多。

    “师父,她得了瘟疫,要不行了。”

    白子夜边上楼边道,满脸惊慌,这神情令宇文笙皱了眉。

    “徒儿,为师了多少次,任何时候,都要优雅。”

    宇文笙点了点他的额头。

    秦风跟在一旁,挑了挑眉,好似有些习以为常。

    将桑柔放在榻上,宇文笙号了脉,悠悠开口,“无妨,性命无碍。”

    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子夜一眼。

    白子夜得了眼色,垂头不语。

    “是有些脏东西该收拾了。”

    秦风不解问:“宇文谷主此话何意?”

    “也不怪我徒儿学艺不精,这是噬心毒,当年我那叛徒偷看藏书阁顶楼典籍,我一把火将顶楼那些脏东西都烧了,这噬心毒,便是其中之一。”

    宇文笙拿出一颗丸药给桑柔服下,细细擦了擦手,接着道:“噬心毒症状便是咳嗽流脓血而后心力衰竭而亡,但是传闻能熬过噬心毒的人,可以永生。”

    “骊郡王,现在你明白了吗?”

    宇文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将话点得很明白。

    秦风也似白子夜一般垂下头,眉目萧索,低语道:“明白了,谢宇文谷主赐教。”

    林司炎带着秦风留下的官兵,奔回康阳,控制住了严府和府衙,下令康阳封城。

    被捕时,严永年抛妻弃女,正乔装成布衣百姓,偷运金银出城。

    消息回到西京,满朝惊骇。

    初步清算,严永年贪污金额约在五十万两黄金之上。

    从严府地下挖出的尸骨,四百多具。

    有历年康阳失踪的人口,也有南安全省历年的失踪人口,有些尸骨,已腐烂完全,难辨身份。

    这一切,严紫凝毫不知情。

    饶博得了林司炎亲笔的推荐信,可以不经官府报批,直接参加解试。

    林司炎告诉他:“严紫凝流放了。”

    饶博看着手中的推荐信,神色飘忽。

    半响,他轻笑道:“我杀了她的三哥,此生陌路,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没有杀过任何人,饶博,”林司炎喊住他离去的背影,“那天在严府地下室,人是我杀的。”

    饶博转身,对着林司炎一大拜,谢道:“林侯,我不能骗她,我心里,过不去的。”

    严永年被韩帝下令,赐了在康阳凌迟。

    凌迟前,严永年口中大喊:“陛下,我严永年一生勤勤恳恳,无愧百姓,我大儿替你出征战死,三儿也死在你手,到头来我成了千古罪人,你坐享庙堂,你这昏君!寰辕将亡!”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喊,嗓子都喊出血。

    百姓将臭鸡蛋砸了他满身,也砸向了严永年其人在后史记载中,毁誉参半的一生。

    桑柔这一昏迷,就是将近半个月。

    醒来时,就见到秦风的脸。

    少年殷切而焦急,见她醒了,忙道歉,“对不起,那天我来晚了。”

    她缓了缓,因为昏迷得早,仔细想了很久,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秦风又急道:“要是早知道你要身陷险境,我就该直接来带人端了严府。”

    “对不起,是我不好。”

    桑柔没适应过来,皱眉问:“秦风你怎么了?”

    秦风身后突然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桑柔侧头一看,白子夜坐在那里喝茶。

    见了个清醒的,桑柔问:“白子夜你们那天什么时候来的?”

    “差不多,林司炎快死的时候吧。幸亏秦风发现有一队人马出城,我们潜行跟着,才找到的你们。”

    她叹:“这招确实太险了,其他人都还好吗?”

    白子夜点点头,“只有你躺了半个月。”

    桑柔也满意地点点头,“还不错。”

    秦风和白子夜将后续结果复述了下,桑柔惊问:“你们的意思是,那个山洞里的怪物,是本来庹薇要嫁的严家三公子?!”

    见二人点头,她更惊:“四百尸骨,哪里是一年两年的事儿啊,庹薇嫁到严府……”

    她到这里,看着两人,呆住了。

    半响,她才颤抖着问出那两个字:“冥婚?”

    秦风握住她止不住发抖的手,“嗯。根据严永年的口供,他是算结束这一切,带着历年贪污的钱告老还乡,所以找了冥婚来配,然后两人下葬。”

    桑柔已有些喘不过气,她看向窗外,喃喃问:“庹薇的哥哥,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严家三公子外传一直在外游历,家中定了庹薇这桩婚配,才回康阳成婚,所以庹薇他哥哥,想必也是这么认为的,估计也是怕康阳本地娘家发觉,才特意寻了个外地的女子。”

    她闭上眼,脑海里又闪回了那天黑暗中那个可怖的脸。

    “那严星文如何得的噬心毒?”

    “我师父当年有个叛徒,偷了噬心毒.的配方,逃离了奉月谷,至于后来怎么染到严星文身上的,原委并不清楚。”白子夜答。

    “那这噬心毒,又是如何从严府地下,到了门权?”

    “严府地下室出口,是一道河,你那时昏迷了没看见。也许是有从地下室死里逃生的人,沿河一路漂流,到了门权附近的门青山,门青山常有狩猎人,便是这样一路带到了门权,恰好又撞到了水灾。之所以后来能传播得这么广,是因为噬心毒和风寒在门权形成了变种,这也就是在地下室只有你染了噬心毒的原因,你被划破伤口了。”

    桑柔皱眉,想了想。

    “不对,不是恰好。”

    “是严永年故意放出来的,”她看向两人,开始判断,“严永年能历年贪污金额如此之高,城府匪浅。他治下又十分严谨,所以不存在命令了下级却不执行的情况。这次瘟疫起,严永年明面上答应了安排官兵封锁疫区,实际上根本没有,明他本来就算,放任瘟疫横行的。”

    秦风问:“他想借瘟疫之手杀人?”

    桑柔点头。

    白子夜不解:“为何?”

    “咱们朝廷,是按户数纳税的,对吗?”

    秦风点点头,明白了桑柔话里的意思。

    白子夜见秦风也一副了然的模样,急了,忙问:“你们懂啥了?给我也明白来。”

    桑柔解释:“比如,今年南安因为瘟疫,从四十万户,降到了实际三十万户,京中还没来得及新一轮人口普查,就必须要用严永年报的人口数据,他就可以假报:因灾,人口数降至二十五万户。那差额的五万户税,就进了他的口袋,我估计,他就是等搜刮完这一轮,明年就辞官的,所以他才那么着急给严星文安排冥婚,和给严紫凝安排婚事。”

    “而且他这个时机选得也好,陛下调税,他随便作假五万户的缺口,就抵得上调税前的十万户的税款。这样下一轮人口普查过来,这五万户也很快因为婚配新增填补上来,此人着实聪明。”秦风叹。

    白子夜也明白了,“难怪能敛了五十万有余的黄金,好家伙,西京官员都没他这么敢想敢干。”

    “我住在严府那一个月,没吃过一顿肉,真的,”桑柔无语,“严永年接待我们第一顿饭,就‘他没钱了,这顿饭来之不易’,我和林司炎一看桌上,青菜豆腐和唯一一道红烧肉。”

    “走走走,现在带你去吃肉去,咱们现在在秦风的封地上,好好宰他几顿。”白子夜笑着拉她起来。

    秦风一把拍开他的手,温柔问她:“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上次来台阳,吃的一家饭菜,红烧鱼特别好吃,那家挺大的,进门左手边有个花园,名字叫什么我忘了,”桑柔补充了句,“我发现你们骊郡的米饭,真的好吃。”

    秦风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们一会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