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西京皇宫的后花园中, 舞乐还在继续,不少官妇们已然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儿女的婚嫁之事,颇有些锦鲤湾的意味。
上座之上, 桃花飘飘忽忽,抚向了韩帝的面容。
他饮尽了手里的酒,瞥向一旁的刻漏,眼见着时辰差不多,唤太监去喊人。
不多时, 舞乐停了。
空气中骤然剩了官妇们的叽喳声, 嘈杂刺耳。
再一会儿,话语声稀稀落落地掉在地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屏息四下张望。
一袭黑金色袍子的白发道人,自黑暗处缓步走上堂前。
所有人随着他的身影, 目光慢慢挪动到了他和韩帝身上。
道人年岁颇大,脸上满是沟壑, 一双眉目都陷在阴影里, 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对着韩帝点点头, 没有行礼。
段嘉月低声惊呼:“国师怎么来了?”
桑柔瞥了她一眼,隐有不安之色。
韩帝的声音响起, 她二人的目光又聚回到堂前二人身上。
“国师,你来了。”
“陛下, ”国师颔首,从怀里拿出一沓纸,“这是老朽今夜所得。”
“哦?是何物?”韩帝抬眼。
一旁随侍的太监未见韩帝意思,视线来回转动, 踌躇着不知是否要去取那纸。
“回陛下, 这是堂上所有及笄未婚女眷的生辰八字, 是老朽今夜在桃花树下,才写就的。”
场上立时一片此起彼伏的惊闹喧哗。
寰辕虽民风开放,但是论及婚嫁之事,还是个顶个地认真。
女子的生辰八字,是比身子还要隐私的事。
无他,正是因为寰辕皇家历来信奉神迷鬼道,认为女子的生辰八字可以被道师改运。
民间上行下效,生辰八字也就逐渐成了隐晦。
这事还是春桃教给桑柔的,因为当年山外山隔壁铺子的张三娘总来要桑柔的八字去替她求姻缘。
春桃私下:“姐,生辰八字一定不要给别人呀。”
所以国师能在场外,未凭一物,就写下所有女眷的生辰八字,不但是令人觉得瞠目结舌,更有些惶惶不安。
有太监喊了女眷姓名,分发了几张核对,果然一一都对了。
场上的气氛愈发令人不安,韩帝的声音响起——
“朕,今年二月亲征,于礼台前的官道与靼沓一战,首战告捷,原要破了礼台,收复本属寰辕的失地。
“然,不想天色骤暗,挡了我军前路,整装再战,靼沓好似知我寰辕底细一般,我军无法,节节告退。
“朕负伤归来,国师替朕测了一卦,原来是寰辕有一灾星,压住了那日光,这才令寰辕兵败,国师,此人正在西京城中。国师,今夜,可找到了吗?”
那黑袍男子掀了袍子,俯身跪向地上,声音毫无波澜。
“陛下,老朽合其八字,正在其中。”
场上所有人的神思仿佛被扔进了深渊,众人屏气凝神,有些妇人已然瑟瑟发抖起来。
桑柔眯了眯眼,心下冷笑起来。
“陛下,”那国师又接着道,“您出征时,可有一名眼下有痣的士兵,曾救您性命?”
韩帝惊呼:“国师神人也,确有此人,曾替朕挡了一箭,朕已追封了副将位,厚礼安葬了。”
国师摇头:“此少年乃星官转世,若是能将堂上那灾星给那星官转世配了冥婚,星官定了那妖孽,寰辕此灾,可大解了,陛下!”
此下万籁俱寂,连鸟雀都没有在林中停留。
桑柔感觉,一旁的段嘉月都有些瑟瑟发抖。
两年前,已经迁居苍黄避世的韩帝长姐二公主,因为国师测算她被苍黄妖物侵染,被抓回西京,行了鞭刑。
四十余岁的妇人,被丢在净白的西门大街上,足受了九十九鞭。
第一百鞭,须由韩帝亲刑。
彼时满身皮开肉绽的血人缩在地上,被得意识模糊,眼里已净是麻木,勉强张嘴,全是血泡外涌。
她死死地盯着韩帝,口中勉强拼出了最后几个字。
“我是你姐姐。”
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挥下了最后致死的一鞭。
整个白玉石砌成的西门大街,从那一日起,淌了满地的鲜血,再也没有洗干净过。
“既然国师找到了,那便吧。”
韩帝歪了歪头,执起一杯酒,靠在贵妃身上,贵妃也有些冷战,瑟缩了一下。
国师从那沓纸里抽出一张,声音仍旧如死水般平静。
“忠勤侯府,林桑柔。”
……
“终于找到你们了!”
果耳那尖锐的声音突然响彻在边关沙尘的林中。
随之而来的,除了他阴恻的咯咯笑声,还有五万马蹄的轰鸣声。
秦风转眸,对上了他嗜血的目光。
没有给秦风回话的时间,果耳的声音如地狱索命般响起。
“杀了我靼沓这么多兄弟,兄弟们,给我把寰辕狗们剥皮抽筋,不得留全尸!”
“杀!”
……
如死水般的后花园里,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如蝗虫一般,聚在了桑柔身上。
至少有十几个瞬息的功夫,韩帝才抬眼,饮尽了杯中酒,看向堂下那个女子。
只见她垂目敛眉,神色不惊,净瘦的脸,唇红齿白,可惜了……韩帝心下冷笑了一声。
贵妃娘娘在沉默中犹豫着开口,“陛下,桑姐今日刚与叶大人家二公子过了纳吉礼,这……”
桑柔能感觉到一旁的段嘉月也皱着眉,视线都在她身上。
国师幽幽开口,“娘娘当以寰辕国运为先啊。”
贵妃娘娘立时住了嘴。
“既如此,那何日行婚?”韩帝面无表情。
“就在今夜。”
“好,那便准备准备吧。”
“陛下,是不是要跟忠勤侯一下……”段嘉月突然开口。
韩帝抬眼看了一眼段嘉月,语气里染上一些不快。
“鲲瑶,不要多管闲事。”
桑柔起身,走到堂中,跪在地上。
一路抬眼望上去,繁复华丽的长袍之上,眉目清俊的男子薄唇微抿。
那黑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一只蝼蚁那般,轻蔑地望着她。
回望他的,是平静如水而略带慈悲的双眼,好似洞穿了世间百态却又静默不语。
两人什么都没有,但又好似什么都了。也许在数万亿年前,这样的交流就已经展开了。
桑柔没有争辩什么,轻笑了笑,俯身下去。
“谢陛下。”
“桑柔……”
段嘉月低声呼她,没等到任何回应。
桑柔环顾周围这一切,突然感觉自己的灵魂抽离,漂浮到空中,俯视着众生。
冷漠的、厌恶的、惊讶的、窃笑的、惊惧的、担忧的,全然与她无关。
黑夜中的京学里。
在一大片被屋瓦遮蔽之下,在粘了又撕的历史痕迹上,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在空荡的文栏正中,贴上了两张宣纸。
一张上满是文字,标题是硕大的《与君书》三字。
另一张简短几行,盖着红印——
平山居士,于寰辕历三百八十七年六月十五日,卒于宫内,哀此讣告。—— 红楼(印)
桑柔垂下头,已有太监前来将她拖下去。
所有堂上客呆愣地看着这突来的变故,庆幸不是自己之余,心下仍有惊惧。
粉白的桃花,终于在春末的最后一场深夜春风里,被尽数吹落了枝头,被春泥沾染,被它同化去。
秦风冷眸眯着,环顾突来的敌军,手中的剑光已快过他的思索,如流星般在黑夜中飞舞。
“骊郡王,不要抵死顽抗了,你若是归降,我果耳留你一条全尸!”
果耳又咯咯笑了起来,刺耳得仿佛索命的无常。
一万余众难敌靼沓五万之数,这一圈一圈地厮杀,很快就要见底。
秦风想上前先斩果耳,周围如浪般的靼沓士兵举着兵器朝他围攻来,四下高处少,树又被砍了大半,轻功难以施展,他只得一圈一圈地杀出去。
周围只有冰冷而凄厉的兵器碰撞声,和士兵在极限抵抗中发出的惨绝惊叫。
秦风身上也负了大大的伤口。
纵然他武功高决,也难顶看不见尽头的人海包围。
寂寥的夜色,在十五日的夜晚,只有一轮明月,勉强照亮这惨无人道的世间。
“桑姐,盖棺后,就不要再发出声音了,否则陛下会不高兴的。”
太监微笑着对她嘱咐,仿佛在交代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桑柔垂着眸子,脑海里空空荡荡。
“我不欠任何人的了。”
在无人听见的低垂夜色中,她喃喃自语。
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少,终于趋于完全的黑暗。
桑柔很久没有想起上一世的事了。
从她记事起,爸爸妈妈就一直在争吵。
每次吵架,桑柔就贴在门上,听他们吵架,蹲得累了,就索性坐在地上。
倒也不是为了偷听到什么,只是怕他们架,把对方死了。
吵架的内容,大抵都是为了钱,妈妈觉得爸爸窝囊,爸爸觉得妈妈有外遇,吵到最后一定会提到桑柔。
“要不是还有个女儿,早就和你离婚了!”
“你以为我想跟你这个浪货过吗?离婚了我也不要这女儿,是谁的种还不知道呢!”
“桑卓你这个杀千刀的窝囊废,老娘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这种嘴里喷粪的畜生,你不要,我也不要,都去死吧!”
乒铃乓啷。
「啊,是因为我啊。」
桑柔的心仿佛突然被抽丝剥茧,暴露在空中,像撕柚子那样,一点点被撕开。
「对不起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跪着爬回了书桌旁,努力用颤抖的手抓住椅子角。
爬到了椅子上,拿起笔,在昏暗的、没有开灯的冷寂空气里,试图写下作业的下一笔。
啪嗒。
字被滴落的水滴放大,继而晕开了纸面,就像她模糊不清的心境。
「哭什么呀,废物才哭。」
她狠命擦了一把眼泪。
“嘭嘭嘭”。
“桑柔你开门,锁门干什么!”
妈妈的怒吼和砸门声此起彼伏。
她深呼吸了一口,擦干眼泪,才跑去开门。
开门,是那个破碎的世界。
“桑柔你,”妈妈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出房间,“我们俩离婚,你跟谁?”
“啊,哑巴了?”
爸爸的声音夹杂着不耐烦和争吵后的沙哑。
桑柔低着头,整个家谁也没有开灯,任凭黑暗侵袭。
她退了一步,靠着墙,勉强找到了一些安全感。
妈妈又推了一把,她的头撞在墙上,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但没有人在乎这个。
“你快啊!”妈妈又催促她。
“我……我不知道……”桑柔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不行,今天必须要选一个。”妈妈还在不依不饶。
“我不知道。”
桑柔只能重复这句话,低着头,视线落在昏暗中的地板上,那里有砸碎了一地的玻璃。
“老子养了你十几年,就养出了你这么个话都不会的废物。”
爸爸狠狠啐了一口。
“我是不会养她的,桑卓你的种,你自己养。”
“是谁的还不清呢,你别指望我。”
……
「对不起。」
「给你们添麻烦了。」
「对不起。」
她蹲了下去,颤抖着抱住自己。
「要是自己没有来过,就好了。」
桑柔终于在交错混杂的记忆里,吞下了最后一口氧气,失去了意识。
边关的月色陡然亮起,照亮了厮杀战场上的断臂残肢和连绵的鲜红。
秦风的心脏突然尖锐的刺痛起来。
他几乎喘不过气,手里的剑还在挥舞,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
疼痛令他又清醒了一些,转身击退了几个,但这痛实在搅得他浑身脱力。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剧痛里,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子母蛊的副作用。
一种巨大如惊天骇浪般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感官,瞬间如坠深渊般浑身冰冷。
桑柔!
秦风已战得脱力,周围仅剩下不过百来个寰辕士兵,他的两个副统领早已不见全尸。
除了面前这逐步逼近的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是突然发作的子母蛊。
子蛊若是死了,母蛊就会心痛如绞,内力弱些的,还会吐血。
果耳不似艾尔希那般少年好战,他早知秦风武艺高强,如今已躲得不知何处,周围只有不断靠近的靼沓士兵。
滴着血的、稍有不慎就要将他碎尸万段的,魔鬼们。
心绞痛稍稍有些缓解,他抬起酸痛的手臂,剑早已刺钝,开了花。
手起剑落,每一下都在敌方的要害上,尽量节省自己的体力。
有兵替自己挡了一剑,还来不及道谢,兵就已经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喘了半口气,秦风低头发现,自己被人从身后刺穿。
还来不及拔,七七八八又有好多靼沓士兵围将过来。
每一刀都即将落向他的要害。
此刻,亮如白昼的月色,正俯瞰着如狱的人间。
42.番外一
《与君书》
寰辕少年们, 我从不曾如此与你们对话。
也许我们在鲁志明的墓前见过,在程湘湘的情话里谈过,在张何山萩的酒里对饮过。
可是我们不曾如此近距离地, 对话过。
今时的你们,是寰辕这二万万顷土地之将来。
我从来都相信,你们善良、热血、正义,可是你们也迷茫、伤心、无助。
你们迷茫,为何书中劝人良善正义, 朝堂却要将赋税加到七成, 逼死百姓。
你们伤心,为何父母声声道为你好, 转头带来媒人与门当户对,逼死爱情。
你们无助, 为何处处高喊寰辕有望,自己却好似废物与之不配, 逼死希望。
你们如今遭遇之一切困境, 请坚信, 这都不是你们的错。
因为此间乱世,看似激流猛进, 实则暗流汹涌,乱石丛生。
十年寒窗无人识, 千两金银朝堂立。
仗义执言反遭指,官官相护笑尔痴。
一捧白米渡一村,皇城角下狗不闻。
试问前路何处去,父辈笑指端午门。
《天下苍茫》里令人惊惧而颤抖的噩梦般的一切, 都是此时真实发生的。
此刻, 西京城外的一万万百姓, 发不出一语,只能用鲜血性命写一个无声“冤”字。
他们与城中的我们,皆为草芥,有何不同?
百姓何辜?
寰辕何辜?
三百余年前,寰辕先.祖创下光辉盛世。
三百余年后,苛捐杂税成了急战之刃。
这盛世,真系尔等少年所愿之盛世?
你们明理,你们重德,你们心中,阖该对此有判断。
星火可燎原。
可若此原,不是干枯之极,何以燎原?
寰辕如今之觞,在根基之腐,在世道之歪,在轻民之重。
民,乃万朝根基,无民无命。
吾辈少年当将民生当作信仰正义,未来取之于民,阖该待民如命。
如今寰辕之瘤,若不能一把火烧尽而重来,将烂进根,也要烂进寰辕之本。
我为微弱星火,若能点亮尔等心中觉醒之火。
我平山居士,当九死而未悔。
愿国之少年,永远热忱,永远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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