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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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夏末来得又早了些, 刚进八月初,已然有了些秋的冷瑟。

    白子夜今年奔波频繁,常常不在西京。

    秦风回了京, 想找他喝酒,反倒扑了个空。

    “秦风你是催命吗,三天一封信喊我回来,真传出去,坊间那些不知情的还以为, 年后要和你成亲的是我。”

    白子夜刚进骊郡王府, 就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什么味儿?”他皱眉细嗅环顾,“你在府上养鸡了?”

    呼啦一声。

    好几只雪白的鸽子飞过白子夜身侧, 他满脸嫌弃地躲避,生怕新制的昂贵袍子沾了污。

    “你别动, 惊扰了它们我揍你。”

    秦风心翼翼地抚摸着停在他手上那只毛色发亮的鸽子,又变出吃食来喂。

    “好家伙, 你什么时候来的兴趣爱好养鸽子了?”

    白子夜挑了廊下一处, 弯下身仔仔细细见着没被污染, 才掀袍坐下。

    “这几只,是几斯和的品种, ”秦风如数家珍,“废了好些功夫才买来的。”

    “靼沓首府几斯和?寰辕的鸽子不入你骊郡王法眼, 跑几万里老远去买这作甚,难道炖汤更好吃些?”

    “嘘,你话它们听得懂,”秦风瞪了他一眼, 转头安抚手上的宝贝, “等我一会儿喂好食, 咱们去一茶居喝酒去。”

    白子夜上下量了一下秦风,皱眉嫌弃道:“行,但你一会儿把身上衣服换了,我嫌臭。”

    见秦风一副清闲王爷姿态,过了一会儿,白子夜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我刚回了府一趟,听我大哥,陛下已经将任叶立成为宰相之事开始过明路了,预计中秋后就宣诏。”

    “嗯,早就定了的事了。”秦风没什么表情。

    白子夜却有些愤愤,“那个考场舞弊案,被告名单之首就是叶立成,让叶翰飞去查这案已经是离谱了,如今案还未结,陛下就要立他为宰,真就是离谱到家。”

    “你是第一天认识陛下吗?”秦风一脸嫌弃他大惊怪,“对了,后来红楼之事怎么样了,需要我帮你出面吗?”

    白子夜摇摇头,“这事还真是要夸桑柔聪明,她一姑娘,竟能想出三层嵌套的持股架构,就算我读完整套寰辕和天述的律法,我都想不出这招来。京中能猜到红楼实际控制人是我的,也估计就只有你了,哪怕能猜到,陛下也拿我没什么办法,他没有证据。

    “桑柔当初跟我,如今三朝政局波谲云诡,陛下绝对不会为了这种事去惊动天述,且他也怕天述因为这个大做文章,宣扬寰辕压天述商人。结果竟真叫她料中。红楼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私下里被递了函,再不许涉政,平山居士那事以后,红楼如今反而生意更好了,就是桑柔……”

    “我知道了。”秦风止住了他的话,视线又回到手里的鸽子。

    白子夜见他反应,便转了话锋,“对了,过两日傍晚醉香居有新活动,你在府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替我去撑撑场面。”

    “不去。”

    秦风将手里鸽子心翼翼放回笼子,准备去更衣。

    “这活动还是去年桑柔提议给我的,我这两年忙,拖到了今年才完工,好兄弟给个面子。”

    秦风脚步一顿,复又继续进屋了。

    山里的气温总比城里低一些。

    云峰山脚的林家庄园里,桑柔在浅溪里淌水。

    圆润青灰的鹅卵石被潺潺的溪水流过,连绵的青山森林倒映在清浅的溪面上。

    叽叽喳喳的鸟群在林间穿梭,划过净蓝少云的天空。

    秋月正站在岸边洗果子,春桃心翼翼地跟着姐在水中穿行,一边低头看路,一边担忧道:“姐你慢些呀,那边水深了。”

    桑柔一转头,明媚的少女脸庞带着笑,俯身捧了一把溪水,往春桃那里哗去。

    “春桃你太慢了,那边有鱼,我去抓鱼来给你吃。”

    春桃衣衫沾了水,表情又笑又无奈,忙不迭跟上了。

    “侯爷,这是今日的功课,请过目。”

    元生将手里的本子递在林司炎面前,等了半天,才发现林司炎正看着水中的姐姐出神。

    半响,林司炎才抽回眼神,低头接了本子,并没有看,只是示意元生在一旁坐下。

    元生今年又长高了些,眉目间愈发沉稳,反倒是水中那个嘻嘻哈哈的少女像是他的妹妹。

    “很少见到姐姐这般高兴了。”元生低声道。

    “你也这么觉得?”林司炎话着,目光却仍在远处的溪间。

    “嗯,以前在山外山,虽然日子也是惬意,但总感觉姐姐心里堆着事,近来出了京,反倒觉得姐姐有些活力了。”

    “六月十五那日,京学里文栏的告示,是你替你姐姐贴的吧?”

    林司炎语气平和如常,这话却叫元生一惊,他随即低下头,嗫喏道了声“是”。

    “你既知你姐姐当日慷慨赴死,何不阻拦?”林司炎的语气里染了些霜意。

    提到这个,正是元生的心结,他低下头,面色哀戚。

    “姐姐将那两封信,用火漆封了,不让我提前瞧,就吩咐我去文栏上贴了,等我贴完,再一瞧,我才猜出事情的七八分来。”

    “那你为何不撕了?”

    元生耳力好,那日隔了一层,在船上听到了桑柔和林司炎的一席话,已然将事情原委明白,现下也不敢再瞒林司炎。

    “我先前以为,姐姐与白公子开那红楼,不过和山外山一般,是个消遣罢了,而且初建红楼时,姐姐常常参与,兴致挺好,我觉得那也是件好事,谁曾想,那竟是令她几乎送命的……

    “第一个剧本,就是《昙花吟》,在那之后,姐姐就没有去过红楼了,我也以为这事她玩腻了,直到文栏那次,我才知道姐姐真正的心思。

    “侯爷,是我的错,没能早早就察觉姐姐这些心思,但是看完了姐姐的《与君书》,我觉得要是我撕了,才是真正的大错。”

    “元生你真这么想?”

    元生点点头,低声念起:“‘民,乃万朝根基,无民无命。吾辈少年当将民生当作信仰正义,未来取之于民,阖该待民如命。’侯爷,我也想如姐姐所言,成为国之正义之将来,为苍生尽力。”

    “好孩子,你姐姐没有看错人,你将来必有所为。”

    林司炎摸摸他的脑袋,视线又回到溪中玩水的少女身上,眉眼带了些笑意。

    桑柔看中一条肥鱼,怎么戳都戳不到,远远转身来向岸上求救。

    岸上几人俱是笑,林司炎转头示意桓安。

    桓安无奈,一旁折了树枝,找好了契机,一把将水中那鱼给扎了。

    春桃过来将鱼拎了起来,两人衣角淌着水,回到岸上。

    林司炎过来索性将桑柔横抱了,示意秋月带着姐的鞋跟上,低笑问:“玩这么久的水,可开心了?”

    “本来挺开心的,桓安那一击致命我就觉得,人与人差距真大,真羡慕你们会武功的。”

    桓安得了夸奖,低着头挑了挑眉。

    “你想学?”林司炎问。

    “我还有机会吗哥?”桑柔真诚地看着林司炎。

    他量了一下桑柔,复又指着元生道:“你能像元生那样每日早起练功吗?”

    元生想也没想下意识地替姐姐摇了摇头。

    桑柔沮丧,“不学了不学了。”

    近来西京城南夜间人少了些。

    某种程度上受了年初元宵屠杀影响,父母对子女的出门管束多了起来。

    但城南依旧还是那个繁华的城南,游人如织,灯红酒绿。

    只是街头巷尾,渐渐流行起以互对暗号替代问好。

    秦风和白子夜坐在醉香居顶楼喝酒,秦风指着街上中元阑干门口的那群人问白子夜,“那些人在做什么?”

    “议政,进场须要对暗号,一个一个进。”

    “什么东西?”

    白子夜瞥了那土老帽一眼,笑道:“你知道平山居士那《与君书》,如今影响有多大吗?中元阑干原先那么鬼里鬼气的地方,因为老板痴迷平山居士,将自己店里改成高谈阔论之所,免费供同志之士入内议政。”

    “因为陛下增设了文栏审核使?”

    “不止,我前两日去裴院长府上拜会,朝廷对京学里书院的管控更严了,除了教书上课,不许在书院中议论时政,听闻茶馆也被禁了,我昨日在茶话会上听京学里好几个茶馆在低价出让。”

    “好生荒谬,不许议论时政,然后科举又要考述论,岂不是断腿脚让人干活?”

    “所以那些学子们只能借着这些隐秘地方来议论交流。”白子夜又饮了一口酒。

    身后突然有对话声从楼下传来,白子夜转身,将秦风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低声道:“这是亲友来了,他们有厮引导,咱们在此看戏即可。”

    秦风挑眉,靠坐在阑干边,边喝酒边看夜景。

    不一会儿,那些人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大约又过了一两盏茶的功夫,一位妙龄少女拉着一位少年上到天台上来,两人笑着低语。

    秦风远远看去,感觉少女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这是潘芷梅,之前一起在一茶居吃过饭的,你忘记啦?”白子夜提醒他,“桑柔也在的,我记得那次你还疯狂吃叶翰飞的醋。”

    提起这个,秦风的心突然又被揪起一般窒息。

    他哑着嗓子回问:“嗯,这是那个双胞胎姐姐吧?”

    不待白子夜回,自己猛扎了一大口酒。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这就一年过去了。我爹最近催婚催疯了都,我才二十五啊,他老头子也不想想,二十五在西京,还未成亲实在太常见了。”

    秦风冷笑,“你也不想想你哥几岁成的亲,若不是你早年拜师奉月谷,我估计你现在也儿女满堂了。”

    白子夜代入了秦风描绘的“儿女满堂”的场面,猛地一哆嗦。

    两人闲聊间,见天台上的少年少女靠在另一侧的阑干旁,相拥低语,很是缠绵。

    “我们俩偷看人家这样,真的好吗?”

    秦风嘴上吐槽,眼神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有些落寞的意味。

    “嘘。”

    白子夜令他噤声,不要扰了这氛围。

    突然少女离开了少年一段距离,很是郑重地,看着少年。

    “文柏,我喜欢你,很久之前,就很喜欢了,我知道你也是,我想和你走下去。

    “不是一天,不是一年,是一辈子,走下去。

    “你总是对我,等你殿试名列前茅,谋得官职,就来娶我。我其实不在乎的,不管你前途如何,我喜欢的是你,孟文柏。”

    地上的火焰悄悄被点亮,形成一个巨大的爱心形状,映在少年少女的脸上。

    可两人无所察觉,心里眼里只有彼此。

    孟文柏呆愣住了,眼里泪光攒动。

    他仍是攥着拳头,克制道:“我怕你家人不许我们。”

    一旁突然有亲友步出,为首的是潘芷梅的父母,笑着对他道:“孟公子。”

    “老先生是您,”孟文柏赶紧一拜,“潘先生,生不知芷梅就是您的女儿,生……”

    潘老先生止住他,和夫人对望一眼,笑道:“文柏,现在知道也不晚呐,咱们家芷梅有些骄纵,她喜欢你,总有些少年心性在,我们只怕你受气呐。”

    “不会的,我喜欢芷梅,”孟文柏上去紧紧握住潘芷梅的手,对着潘家二老一拜,“此生若将芷梅嫁与生,生必生死相护。”

    “好。”潘老夫妇二人再无不赞同的了。

    一旁笑着的妹妹潘芷兰上前来,送上木盒,里面一对玉戒指。

    潘芷梅从盒中取出戒指,一人一枚,她紧张问:“孟文柏,你愿不愿意娶我?”

    孟文柏笑着带着泪,“傻丫头,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潘芷梅姐,你愿意嫁给生为妻吗?”

    “我愿意。”

    少女扑入少年的怀中,紧紧相拥。

    嘭。

    五彩的烟花绽放在城南上空。

    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如姹紫嫣红春开遍,俯身祝福地上的新人。

    白子夜拉着秦风从暗处走出。

    潘芷梅见了,眉眼都是笑意,上前来给他道谢,“谢谢白老板此番策划。”

    “祝二位永结同心,此番喜结连理,白某也甚是欣喜。”

    潘家姐妹四五年前起就开始成为醉香居的常客,白子夜也算半个看着他们长大的人,如今他这烟花之所竟能替人结出真心之姻来,倒是叫白子夜好些感慨,眼角也染上了些泪光。

    潘老先生对着秦风行礼,“骊郡王竟也在此。”

    “潘老先生。”秦风恭敬行了礼。

    潘老先生是秦风恩师魏太傅的旧友,秦风与他曾有几面之缘。

    “今日既如此有缘,不如请骊郡王和白老板一道移步吃酒,也算庆贺我这顽劣女后半辈子有了归宿,骊郡王和白老板可赏光?”

    “不胜荣幸,请。”

    一行人鱼贯下楼。

    秦风滞了步子,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烟花余烬,在西京夜空中留下的浅白色烟雾。

    他的眸色暗了下来。

    不是一天,不是一年,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