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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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刚进林府时那般疏远。

    调去监视桑柔的暗卫来报:“桑姐一直在屋子里, 根本没有出过院子。元生除了每日在院子里练功,也没有出过院门。”

    “好,我知道了, 你下去吧。”

    林司炎笔下的墨晕开,他将纸揉成团,扔远了。

    等暗卫走了,桓安报:“除去北上镇压起义的,杨将军在西郊的兵马已经全部和西京外的兵马换防了。”

    “知道了。”

    桓安在一旁有些不忍, 建议道:“要不属下去找白公子来?”

    林司炎冰冷地扫了他一眼, 桓安噤了声。

    年关将近,林府人丁稀少, 今年连朱姨娘都不在,只有一位老管家操持, 偌大的林府勉强在除夕之日有了些红色的喜庆。

    桑柔昏睡不醒,神情倦懒, 秘密开, 索性连装都懒得装, 除夕这日仍旧还是躺倒。

    林司炎也随她,唤了剩下的家丁仆人一道, 聚了三桌。

    今年云峰的除夕没有下雪,风却冷进了骨子里。

    寰辕自宁同起以北全被暴雪覆盖, 庄稼颗粒无收,多个地方不约而同地有起义发生,人相食已成了常态。

    反观西京,仍旧是朱门酒肉臭的繁华大都。

    桑柔在梦魇中反反复复纠缠, 泪落了又干, 隐隐约约中有檀木香气靠近, 她纷乱的神思才渐渐宁静了些。

    秦风在她无名指上套上了一枚玉戒指,那戒指却戴不住,滑落了下来。

    他皱了皱眉,捏捏她的胳膊。

    又比上次见时,瘦了好大一圈。

    “阿柔,”秦风不敢惊醒她,只是低声呢喃,“好好活着,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他不宜久待,匆匆将戒指套在了她的大拇指上,掩上门,离去了。

    未行几步,背后便有声音响起。

    几乎同时,手里已起了招式。

    “秦风。”

    是林司炎的声音,细细一听,附近只有他,这才放心转身。

    秦风没有话,只是抱着手静静看他,冷风将二人的碎发吹得飘摇。

    “杨将军麾下复姓崔何的军师,是陛下的人。”

    听了林司炎这话,秦风才抬眼正视他,没有回,等他的下文。

    林司炎接着道:“叶立成有三个门客,三省六部合计五十六人,名单在这里,你带着最后一页我的亲笔信去,他们自会听你号令。”

    他递给秦风一封厚信,秦风接了,却没有拆。

    “里面还有叶立成一党三十余人历史所有罪证及画押等。”

    两人的目光皆如寒光般冰冷,却暗流涌动。

    在这四下无人的寂静黑夜中,寰辕政局金字塔顶端的结构,仿佛被人抽走了倒数第二根支撑柱,正摇摇欲坠。

    静默许久,秦风缓缓开口。

    “我许你宰相之位。”

    “我要叶家的命。”

    “我本也要取他们的命。”

    “降税,缓战,缺一不可。”

    “四成税,民生不复,不会开战。”

    “你大婚之日?”

    “我大婚之日。”

    “要心锦衣卫。”

    “知道了,那日不许桑柔来。”

    “自然。”

    秦风离开得很安静。

    林司炎推门进了桑柔屋子,她仍旧沉睡着,桌上一大捧鲜红的玫瑰。

    垂眸,回忆起两年前在花满楼的那场年戏上,如出一辙。

    他将玫瑰拿走,关上门离开了。

    桑柔醒来时,迷迷糊糊间,摸到手上有些异样。

    她将那硬物从手上拿下,借着光,是一枚翠得发绿如玻璃似的翡翠玉戒,通体光滑,色彩饱满,起身转头看见屋内桌子底下,几枚玫瑰花瓣,四散在青砖地板上,很是凋零。

    几乎不需要反应,就知道是谁送的戒指。

    桑柔捏着这枚戒指,伸出被子外的手在此刻寒冷的清里愈发冰凉,叹了口气,全身缩回了被子里,将冰凉的戒指握回了掌心,附上了她的体温。

    簌簌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在眉间和发间。

    秦风连夜奔袭,在天发白时赶回了西京南城门。

    守卫见了令牌,没有查身份,也没有记录,直接开门放了行。

    待秦风入内走远后,那守卫才叫醒了身边睡死的城门卫。

    “兄弟,看你困得不行,给你守一晚上了,够义气吧,快起来,我要去睡了。”

    此刻城南大街巷被新年的红妆包裹,放眼无人的寂静却给它染上了一丝空旷中的恐怖。

    秦风将马拴在了舒畅阁后院,继而飞身溜进了顶楼。

    青萝等了一晚,也是有些困乏,总算等到秦风归来。

    “青萝,辛苦了,昨夜如何?”

    秦风纵然面有倦色,身姿仍旧挺拔,如玉的面庞清俊非常。

    “副宫主,大约子时保长所来人来巡察过一次,青萝掩护过去了,跟着出去,听他们谈起隐约是叶丞相听您和九王爷下榻此处,特意交代要护您周全。”

    “知道了,下次不要以身涉险。”

    “是,副宫主。”

    青萝垂下眼,无措地站在那里。

    秦风一边洗漱,一边脱了外衣,躺上了床。

    “别耍性子,若是你暴露了,整个计划都可能要因此泡汤。”

    “是,青萝知错了。”少女眉眼这才乖顺下来,显得很是楚楚可怜。

    “待人来了,喊我。”

    “是。”

    青萝上前,将秦风的被子掖好,悄悄退到隔间里去了。

    这天是寰辕历三百八十八年的第一日。

    日上三竿了好久,九王爷才衣衫不整地从舒畅阁的美人堆里酒醒。

    七八个美人躺了一屋子,九王爷拿起一壶昨夜的美酒,摇摇晃晃地起身去开门。

    开门,苏醒的舒畅阁此刻已有了些人声嘈杂,他一路上行,敲响了顶楼的房门。

    “十三弟啊,醒了没,是九哥。”

    门缓缓开了,最先映入九王爷眼帘的是一双纤纤玉手,十指点着鲜红的蔻丹,随后是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在红纱后若隐若现,再往上,是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锁骨。

    九王爷看得呆了,喉头吞咽了几下,正想上前抚一抚那玉手,一个高挑的身影闪来,青萝被秦风护到怀里,挡了九王爷的进攻。

    “九哥,起那么早作甚,再睡一会儿罢。”

    秦风了个哈欠,搂着青萝佯装要关门。

    “十三弟,不能再睡啦,”他眼里满是可惜,视线还在青萝身上飘来飘去,“你莫不是美人在怀睡糊涂了,昨晚咱们俩从年夜宴溜出来,今早得去给太后娘娘和陛下请安的,如今去已是迟了!”

    “对哦,”秦风转过头来,神色天真又糊涂,“差点忘了,亏得九哥提醒,弟弟这便洗漱,与九哥一同入宫。”

    骊郡王和鲲瑶郡主的婚期,经国师测算,定在了二月初八。

    寰辕皇室人丁稀疏,这大婚是近几年来难得的大典,因而备受瞩目。

    陛下施恩,大赦天下,骊郡王及鲲瑶郡主的内外官陪位者赐勋一转,大酺三日。

    饶是太后和段家添了好许多嫁妆,陛下仍加赐了足足一倍的嫁妆,以示恩重。

    鲲瑶郡主向来在西京善与人交,大婚消息既出,前来恭贺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郡主府门庭若市,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段嘉月索性将山水北街的月华台等五处聚会之所包场半月,凡庆贺她大婚之人,皆免费入内,随意取乐。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天作之合,这些形容骊郡王和鲲瑶郡主的词,飘满了西京的大街巷。

    杨将军整个新年都在北部镇压暴.乱,总算在一月底赶回了西京。

    兵部尚书袁华清前去亲迎杨清武,两人神情肃穆,与西京满街的喜悦格格不入。

    “袁尚书,果然如你所,今年的起义已然成了些规模,我们这些兄弟都伤亡了好些。”

    袁华清压低了声音问:“屠灭了?”

    杨清武叹了口气,“陛下下了死命,实在无法了,我能保的,都尽量保全了。”

    袁华清的声音更低,“杨将军辛苦,王爷已在我府上等,还请杨将军回宫复命后来府一叙。”

    “好。”

    进了二月,天气仍旧冷得可怕。

    桑柔坐在院子里看远处连绵不绝的云峰山,远处盯梢的暗卫都换了好几个姿势,她却仍旧一动不动。

    春桃过来给她换了手炉,蹲着看她,担忧道:“姐,外面凉,咱们进屋好不好?”

    她的目光虚焦了几秒,回过头看春桃,点点头,准备起身。

    “桑柔。”

    林司炎的声音自院门口传来。

    两人已许久没有对话了,桑柔不记得多久,现下听了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陌生。

    春桃无声地退下了。

    林司炎坐到桑柔身旁,想摸摸看她的手温,甫一触即,桑柔反射般地离了好远。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我不碰你,你别躲我了。”

    桑柔转过头,面对着他,她憔悴的神色落在他眼中,脸瘦了一圈,毫无血色,眼神空洞无物。

    “我要回京一段时间了,你待在这,等哥哥回来接你,好不好?”

    林司炎来此之前,设想过她可能会好奇为什么要回京,为什么不带她,或者直接死皮赖脸想要跟他一起走。

    桑柔听了,只是答:“好。”

    天下皆知骊郡王要成婚的消息,桑柔可能是唯一不知的那个。

    他摸摸她的脑袋,桑柔努力不躲,他微笑着,又了一遍。

    “等哥哥回来。”

    留下了桓安守着她,翌日二月初二清,林司炎便策马回京了。

    桑柔还是从留下桓安这点上察觉出不对来。

    看着远处院门口驻守的桓安,她实在觉得有些题大做。

    自己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何必需要桓安来看住她,多此一举。

    下意识摸到心口那枚被她做成吊坠的玉戒指,婆娑着光滑的翡翠,想到了那日凋零的玫瑰花瓣。

    春桃秋月从来不会不经过她点头就擅自处理她的东西,那玫瑰,是林司炎拿走的?

    林司炎拿走却没来问她的缘由,一定是因为他知道玫瑰主人是谁,林司炎和秦风在除夕之夜见过面?

    他已知秦风是要叛的人,见了面还能相安无事,难道林司炎也……?

    林司炎骤然回京,难道是因为京中要有变故?

    既有变故,此等高危,为何不带桓安?

    起义必要由头,这由头何来?

    桑柔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敲了元生房门,元生正在写功课。她靠近元生耳边,悄悄道了些话。

    不多时,元生捂着肚子,去院门口找了桓安。

    “桓安哥,我肚子疼得厉害,可否请个大夫来看?”

    桑柔寻声出来,焦虑问:“元生你怎么了?”

    元生哎呦哎呦得不出话,桓安正要喊厮去镇上请大夫,桑柔皱眉,“这一来一回的,恐要耽误好些功夫,孩子病急,桓安你让厮直接带元生去镇上吧。”

    桓安平日里见惯桑柔疼爱这个弟弟得紧,见只是元生出去,便也允了,另喊了一暗卫暗中跟随。

    元生半日后回来,报桑柔:“姐姐,镇上人都在传,骊郡王要大婚了,就在二月八日。”

    见桑柔表情失血了好几个瞬息,元生忙低声安慰她:“姐姐,你别难过了。”

    桑柔努力呼吸,嘴唇苍白,仍勉强笑着回道:“姐姐没有难过,你刚才在镇上,可看见有租马匹的地方?”

    “有,只是厮跟得紧,我没能去问营业时辰。”

    桑柔摸摸他的脑袋,“不会,元生已经做得很好了。”

    “姐姐,你想去看秦风哥哥大婚吗?”

    桑柔感觉自己心跳紊乱,呼吸都甚是困难,仍努力微笑,摇摇头,“不想,元生回去写功课吧,方才辛苦你了。”

    “姐姐……”

    “回去吧。”

    待撑到元生离开关了门,桑柔连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寻了个角落,抱着腿坐在冰冷的角落里,手里拿出那枚玉戒指,又哭又笑。

    桑柔将玉戒指狠狠地勒紧手心,这疼痛间,她的神思勉强清醒了起来。

    大婚之日,必是起义之日。

    凡是起义,大概率要流血千里,难怪林司炎要让桓安留下,想来是怕自己去了,影响他们的计划。

    二月八日若功成,骊郡王就要荣登大宝,鲲瑶郡主就成了他的皇后,一双璧人比肩西京。

    真好啊。

    玉戒指在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勒痕。

    这人有病,都要娶别人了还来送戒指,一定是有病。

    该扔掉的,留着做什么,所有的东西,扔掉就好了。

    「桑柔,求求你,扔了吧。」

    「我已经努力帮你招安了林司炎,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把我,扔了吧。」

    「像个垃圾一样。」

    「我就是个垃圾。」

    「桑柔,你是个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