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又来击鼓?”
大理寺值守的李德义前来与同僚赵慈换班, 今日骊郡王大婚,寺内众官员都被邀参礼,只有他们这俩新官留守。
赵慈:“可不是, 都敲了一个多月,再敲鼓都要破了。”
李德义:“你快去劝劝呀,今日骊郡王大婚,可不能在我们大理寺生了事。”
赵慈为难:“你忘了郑大人吩咐,凡民之所请, 必不可阻, 我们若是阻了,回头要挨骂。”
李德义:“那你就任凭他们这样敲?”
赵慈:“我有什么办法, 要不你再去劝劝?”
两人往门口瞥去,悲恸的哀鸣传来。
“陛下草菅人命, 我儿乃西京会试解元许天和,为民请命惨遭流放, 更于流放途中无故丧命, 陛下还我儿性命!”
许天和的母亲边泣边喊, 嗓子已全然沙哑了,仍旧不顾。
许天和的父亲沉着脸, 继续敲鼓。
“这怎么劝?”李德义叹了口气,“他可是要状告陛下, 唉赵兄你别走唉,我这一个人,一会儿他们闹起来可怎生是好?”
“闹不起来,你看都敲了一个月了, 诉状也递了, 可你看有下文吗?别, 别拉我。”
赵慈将衣角收回,快步走了出去。
赵慈刚行至门口,发现今日围观百姓比平日多了好许多,且议论非常。
虽有些发憷,但是已过了他的值守时间,赶紧溜了才是上策。
谁知百姓中有人站了出来,拦住赵慈的去路,喝问:“许家大冤,你乃大理寺官员,为何视而不见?”
“是啊!我天天来看许家鸣冤,就不曾见过他们管的,”另一男子站了出来,愤恨道,“你们拿着咱们百姓的纳税钱,该管之事一件不管,成何体统?!”
“诸,诸位息怒……”
赵慈转头,想找找李德义的身影,李德义听了这闹哄,哪敢出来,只得硬着头皮道:“许家父母是要状告当今陛下,这,这实在不是我等能管的。”
“杀人偿命!有何不能管!这不就是你们大理寺的职责吗?”
有人喊叫起来。
人群越聚越多,众人揪着赵慈不放,非要一个法。
许家父母置若罔闻,声声悲啼砸在了登闻鼓之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要聚众!”
巡逻官兵扯着嗓子过来,冲进人群。
“官爷,许家父母为子喊冤,大理寺置若罔闻,父母官不为民请命,反而只会溜之大吉!”
“许先生何罪之有?他檄文字字真理,宫内之人以为杀了一个许先生,就能杀光天下的许先生吗?”
“你们不要找我诉苦!”巡逻官兵烦躁,用刀鞘挥开人群,“大理寺的事情,你们找大理寺,今日骊郡王大婚,街上不许聚众!”
“大理寺管吗?!我就问你!大理寺管吗!”
人群愈发疯狂,四处推搡。
这四五个巡逻官兵见势不妙,欲拔刀威慑众人。
刀一出鞘,人群中就有人尖叫:“官兵杀人了!”
人群随着鼓点声一波一波地涌动。
他四五人撑着刀,面面相觑,却耐不过百姓众多,众口铄金,传了出去。
北门大街开始沸腾起来。
有京学里的学子自人群中出来,找上了许家父母,三拜开口:“许先生是我等的良师益友,他为民请命,不该枉死,许爹爹,许娘娘,我等愿身先士卒,为二位去端午门求个公道!”
许荣停了击鼓。
他转过身来,苍老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合揖,泪满眼眶,“那就,拜托各位了。”
他的妻子,无辜惨死的许天和的母亲,颓坐在地上,看着离去的学子们。
许荣又对着他们的背影,深深拜下去。
“寰辕的未来,拜托各位了。”
赵慈,和那四五个保长所的巡逻官兵,已淹没在人群中。
民怨但起,非发而不可止。
那几位学子带了头,数百名百姓跟随,自北门大街起,一路绕皇宫南下。
“皇权暴.政,杀害无辜!”
“重税伤民,但求活路!”
逐渐,越来越多的百姓和学子加入队伍,人群中甚至还举了血书横幅。
城北的保长所得信晚,待赶到时,人群已成了势,他们几十个官兵根本无法与数千百姓抗衡,更何况他们头顶有铁律在,不得擅自屠杀百姓。
一行人浩浩荡荡,加入者越来越多。
“皇权暴.政,杀害无辜!”
“重税伤民,但求活路!”
“这……这怎么办?”
城东的保长所的保长带着三十个官兵前来,看着挤满街道的百姓队伍在他们身前行过,脑海一片空白。
还是一旁的官兵反应过来,赶忙提醒:“大人,这赶紧拦啊,要是让他们到了端午门,这恐怕大事不妙啊。”
保长踹了他一脚,怒道:“是我不想拦吗?!你教教我,怎么拦!”
“快,快,给通知殿前司,,有近万百姓正游街起义往端午门去了,快去!”
保长找回了神智,赶忙通知另一官兵。
“是,是。”
那官兵连滚带爬地去了。
“什么?”
时任殿前司指挥使的,是大理寺卿郑休的岳父,伍康裕,听了来报,幽幽叹了口气。
那来报的官兵又火急火燎地了一遍,“伍大人,快安排禁军阻拦啊!”
“知道了。”
伍康裕将手里的茶碗吹了口气,点点头。
那官兵急得挠头抓耳,却见伍康裕如老僧入定一般,他只能焦急地等他下文。
“怎么还不走?”
伍康裕喝了口茶,抬眼问那兵。
官兵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伍康裕眯着眼起身,对从旁的副官道:“走吧,去凑凑热闹。”
文武百官已然尽数入场了。
偌大的正殿前广场上,黑压压、红彤彤,壮阔又华丽,如蚁阵般分布开来。
这曲鼓乐将毕,有十几个传令使的声音一道一道降下来:“恭迎九王爷驾到。”
慢慢地,九王爷的身影从正殿里现行,踱步至台阶之上的席位,掀袍坐下。
“恭迎长公主驾到。”
秦曼蔓穿着石青色朝服,自殿内出,头冠在她瘦削的脸上显得异常巨大。
百官俯身,连绵的请安声传上正殿。
“长公主千岁。”
秦曼蔓面无表情,抬手轻道:“请起。”
有太监自端午门跑而来。
许是事态紧急,甚至顾不上要绕路,从百官面前径直跑上前。
他一路喘着气,摔了好几跤,衣袖都来不及拍,就继续跑。
众官员听了长公主喊起,还在整理仪容,见了太监从面前一溜烟似的穿过,还四下议论了几句不守规矩。
那传令使的下一声传唤还未开口,那太监终于跑到了正殿。
“陛下,京城百姓造反了,快,快到端午门了!”
那太监匍匐了下去,喘着大气,瑟瑟发抖。
这句话实在太大声,甚至超过了传令使的声音,殿下百官听了个清楚,四下惊异,议论声四起。
无鼓无乐,广场上官员的议论声渐息,也没能等来正殿的反应。
那太监还跪在那里,冷汗涔涔。
四野的寂静里,终于迎来了声音。
不是来自正殿,而是来自端午门外的喧哗。
喧哗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清晰。
那太监的话之真伪已然不需要验证了,因为声浪如潮,字字清晰,拍进了端午门内。
“皇权暴.政,杀害无辜!”
“重税伤民,但求活路!”
“殿前司何在?禁军何在?”有一官员站起身怒问。
一旁有官员嗤笑,“都到了端午门了,能拦早就拦住了,听这动静,只怕好几万百姓了,陛下把大半个禁军都征到军队里去了,哪还够人拦?”
另一官员低喝他:“你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就算了,今日恐有大事发生,别乱话。”
那笑语的官员不甚在意,端了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无人回应那呼喊殿前司和禁军的官员。
窒息般寂静的广场和外面的声浪形成巨大反差,他呆呆站着,显得十分尴尬。
“去,看下外面什么情况。”
叶立成也有些坐不住,喊了从旁的参政去听。
众人听着呐喊的起义声浪,仰着脖子看往正殿。
正殿那扇门黑黢黢的,仿佛一枚黑洞,吸掉了所有人的视线。
有太监到九王爷身边,请他暂避,他点点头赶忙起身了。
“九王叔逃什么?”
秦曼蔓挥开了来请的太监,转头冷笑问仓皇逃窜的九王爷。
他听了这讥讽,憨笑着低声道:“长公主,没听见那么多人吗?暂避,暂避。”
“殿前百官看着呢,他们都没逃,你逃什么?”
不觉间,秦曼蔓已满了十八,九王爷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惊觉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刁蛮顽劣的姑娘,已然有了些他父亲的威严。
他悻悻地退了几步,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话语间,百官身后已有上百个头戴黑纱帽的黑衣佩剑男子轻步蹿出,如燕般跳过端午门墙去了。
“爹,锦衣卫都出动了,恐怕禁军已经压不住了。”叶翰飞侧身过来,对叶立成低语。
叶立成并不乐观,往那黑黢黢的正殿又仰首看了一番,才皱眉叹:“陛下怎么还不出来,这样下去恐怕今日要生变。”
这话音未落,端午门那侧响起了惊声尖叫。
“锦衣卫杀人了!”
在场上官员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之时,传令使的声音响起:“恭迎贵妃娘娘驾到。”
身着石青色朝服的贵妃娘娘如以往一般,踱着规矩的步子,走出了正殿。
殿前官员犹豫了下,仍旧照常跪了下去,只是步调些微乱了起来。
贵妃娘娘玉手一抬,“请起。”
门外百姓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众官员心中的惊惧之感却陡然升起。
若那端午门大开,会是怎样一副尸陈百里的流血景象?
“太后娘娘驾到。”
去替叶立成听的副官悄悄回来,低语道:“叶丞,是许天和那件事,从大理寺起的,也就不到半个上午,门外聚了上万百姓,还有不少百姓还在加入。”
“怎就今日爆发了?事情实在蹊跷,怕不是背后有人在捣鬼。”叶翰飞皱眉,“爹,我见林司炎没来,莫非……”
三人边跪太后娘娘,叶立成边低声道:“先静观其变。”
“太后娘娘千岁。”
“起。”
“恭迎陛下驾到。”
传令使终于喊出了众人心心念念的这句。
突然,端午门外的声浪又涨了起来,好似锦衣卫出马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皇权暴.政,杀害无辜!”
“重税伤民,但求活路!”
众人茫然,眼神一边在正殿,一边在端午门,竟不知往哪看了。
在传令使话音落下的大约十几个瞬息后,在百姓抗议皇权的声声呼喊中,金色龙袍的一角,从那黑如深渊的正殿内,显露出来。
又有上百的锦衣卫,自正殿后的阴影中飞身出来。
此番连剑鞘都没有了,在正午的阳光反射中,白花花的剑影晃着百官的眼,直接往端午门后扑去。
见百官都呆愣在原地,传令使只得提醒众人:“跪。”
乌乌泱泱的朝服们,连同正殿之上的,除了太后娘娘以外的所有人,这才参差不齐地跪了下去。
“陛下万岁。”
“起。”
钟声起,随后是鼓,再是乐。
奏鸣声下了狠力一般,势要压过端午门后那惊呼惨叫和抗议。
随着舞乐起,在恍恍惚惚间,百官们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骊郡王和鲲瑶郡主的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