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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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幕, 像不像《天下苍茫》的场景?”

    那饮酒笑语的官员,问了一旁的官员一句。

    “你可低声……唉,不过确实像, 当时我玩那场时可吓坏了,突然身边几百人被屠杀,这可不就是……”那官员往殿前看了一眼,眼睛都直了,大叹一声, “我的天爷啊, 平山居士真乃神人也。”

    舞乐声掩盖了他二人的对话,那饮酒官员捏了酒杯来碰, 笑笑,“喝酒喝酒。”

    这曲舞乐是礼部尚书庄文康临时请命加的, 本来陛下到场后,按礼就要开始大典, 但是端午门那头声浪还没压下来, 实在不宜起礼。

    可是舞乐有时尽, 纵然太监和礼部官员四处奔走,疯狂用手势加时长, 这曲还是不得不毕了。

    眼见着吉时也要过,传令使焦急地等着庄文康那边的命令。

    庄文康皱眉四顾, 顾不得这么多,下令道:“起礼。”

    传令使松了口气,这才沉了丹田,传道:“恭请骊郡王凤舆。”

    钟鼓起, 混着端午门外的呼号声, 一曲《凤奏》悠悠响起。

    自西门出, 八个身着礼服的太监,抬着一架用五彩.金丝线绣满凤鸟的轿子,九步一停,慢慢朝合礼处前来。

    约莫一炷香.功夫,《凤奏》毕,凤舆恰好落在了殿前阶下。

    舆门不开,待新娘。

    传令使又道:“恭请鲲瑶郡主凰舆。”

    钟鼓又起,韩帝眯了眯眼,趁着众官员视线都集在东门而来的轿辇身上,上百锦衣卫悄无声息地自西门方向出,飞往了端午门后。

    《凰鸣》将歇,礼部迎亲正副使四人已站定在了轿前阶下。

    两轿相对,抬轿太监退后几步,传令使道:“新人开舆。”

    俩迎亲正使跪在轿前,叩首四次,正色道:“恭迎新人开舆。”

    继而用手中的大红镶金木钩,去钩轿帘一角,然后起身,缓缓将轿帘钩起大半,恭敬道:“恭迎新人出舆。”

    一袭正红色复纹凤服缓缓现在众人眼前,只见骊郡王自轿中起出,对凰舆内伸出手。

    一只纤白的玉手伸出了凰舆,搭在了新郎手上,慢慢地,一袭正红色复纹凰服现,鲲瑶郡主的另一手执着金丝羽扇,遮着新娘若隐若现的娇美面容。

    一双新人面朝殿前,待走出轿辇,站定了,传令使道:“牵红,上行。”

    秦风和段嘉月各执起迎亲使递来的红绸一端,沿着台阶,一人一边,向台阶上行去,身后跟着迎亲使四人亦步亦趋。

    端午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将众人大半的目光掠夺了过去。

    那其中,有尖叫、有惊呼、有刀剑声,更多的,是那如浪如涌不休不止的呼号声。

    “皇权暴.政,杀害无辜!”

    “重税伤民,但求活路!”

    在这诡异而肃穆的吵闹气氛里,六人行至殿前。

    传令使道:“焚香。”

    殿前香炉处久候的太监点燃了两簇各十三支香,借迎亲使之手,递给新人。

    秦风正要接过这十三支香,没曾想,这香猝然间尽数断了,燃烧着的香断了一地,烟雾从地上腾起,被香炉遮挡。

    迎亲使瞬间懵了,香断乃大不吉,这还断在自己手里,几乎不容他想,立刻跪了下去,马上将断香收拾起来。

    秦风噙着笑意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亲使不必惊慌。”

    这话音还未落,猛烈的撞击声自端午门处传来,一下子攫住了迎亲使的心脏,顾不得手上被烫了好几处,赶紧将香收拾了。

    待他站起身,太监递来了第二簇香,还未接过,端午门又被狠狠撞击,惊得太监手里的香又散落一地。

    这一幕收在了韩帝眼里,却没收进阶下百官眼里。

    因为众人的目光,已经被那摇晃的端午门吸引过去。

    “咚,咚,咚”。

    沉重地、坚决地撞击着腐朽的朱红色大门。

    “这礼,恐要行不成了呢。”

    秦风自顾自喃喃,唇角勾了上去。

    段嘉月回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继而迅速地瞥了一眼韩帝。

    韩帝擒着酒杯,神色阴戾森然,垂着的目光不知去了何处。

    阶下百官心被揪着,却无人敢动。

    那太监和迎亲使连续撒落了两次线香,跪了一地,不敢再动。

    庄文康急如热锅蚂蚁,恨不得自己上去点香。

    传令使也不知如何是好,求助的目光飘来飘去。

    场内四下的死寂,等着下一个发出声音的人。

    “陛下,”酒杯被沉沉地敲在桌上,引得周围人一颤,“哀家见此,也是闹够了,停礼吧。”

    敲响酒杯的那手,戴着一枚镶玉金戒,许是年岁有些久远了,金戒身上有些浅浅的痕迹,那枚浓绿的翡翠戒面,仍闪着经久不息的光。

    年过五旬的妇人,身着石青色庄严朝服,发髻一丝不苟,肌肤保养得宜,一瞧去竟只有三十岁有余一般。

    她的神色歪斜过来,面朝韩帝,眉目清冷,语气里俱是冰霜。

    “太后娘娘猜猜,”韩帝轻笑了笑,语气疏离,坐姿仍旧歪斜,使得一身金色龙袍倒显得过于庄严,“端午门后是谁?”

    “自然是陛下的子民。”韩太后语气不悦,“端午门破门在即,若是陛下再不起来主持大局,只怕场面要大乱。”

    韩帝幽幽叹了口气,“禁军和锦衣卫都管不住朕的子民,朕当何为?”

    话纵着,韩帝却转瞬起了身,冷眉喝道:“停礼,伍康裕人呢?”

    “停礼”二字既出,庄文康及一众礼使等人皆松了口气。

    庄文康擦了擦汗,勉强扶住一旁的阑干才没有瘫软在地。

    接着有太监跪了答话:“伍大人已去镇压了,耐不住百姓众多,又……又不得动武,伍大人……伍大人被百姓生擒了。”

    这话被前几排的官员听去,霎时间一层一层的低语传下去,惊了个好大的水花。

    “好啊!都是朕的好子民,好臣子!”

    韩帝手里的酒杯被奋力甩出,一个瞬息间被砸成齑粉。

    韩太后瞧了一眼韩帝那怒目圆嗔的模样,垂下眉眼,恢复了先前清冷的姿态。

    “杨清武呢!去,快马叫回来,凡叛乱者,原地诛杀!”

    太监听令,忙连滚带爬跑下台阶,传令兵部尚书。

    袁华清早听得清楚,悠悠起身,待太监近了,传了话,才快步离开了。

    “陛下息怒,待杨将军来了,必能平息。”随侍的太监温语劝道。

    场上又恢复了死寂一般的安静,砸门声停息了下来。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寂静中,众人的目光飘散,如暴风雨前夕四散的蚁群。

    有一官员突然自座位上起身。

    他慢行慢走,渐渐将散乱的目光又重新聚拢。

    那官员身着绿色官服,平日里没资格参加朝会,想来没经过什么大场面,现下走在暗红色地毯上,步伐有些拘谨。

    待他走到阶下,径直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标准的朝礼,才开口道:“陛下,下官乃大理寺从七品大理正葛良吉,既礼停,下官有事要奏。”

    “朝事等上朝,你有事要奏,就将帖子递给你的长官奏来。”

    韩帝不耐烦地挥挥手,想让他下去。

    葛良吉又拜,沉声道:“下官要奏的,正是状告大理寺长官,大理寺卿郑休。”

    此人不是叶立成一党之人,所以叶立成和叶翰飞也是呆住了,竟有人敢在外有暴民的节骨眼上来状告郑休,而且还是以下告上,属实惊奇。

    许是看热闹的心实在好奇,叶立成起身拜了韩帝:“陛下,杨将军赶来还须些时间,不如就听听这个葛良吉想什么。”

    韩帝眯眼看了看堂下这二人,继而挥了挥手,令葛良吉接着道。

    当事人郑休垂着眼,喝了口酒,面无表情,无视周围一众探奇的目光。

    “臣乃寰辕历三百八十四年、韩启九年殿试二十九名,随后经吏部调任,任职大理寺从八品大理寺丞,期间兢兢业业,视律法如山,未有怠慢。

    “臣的长官,大理寺卿郑休,于这三年中,包庇蔑法,枉顾性命,所行之事,实非秉正之人可取,其所犯之过,臣皆连同罪证,列于诉状之上,只求上达天听。”

    着,葛良吉拿出一本厚厚的奏折,伏在地上,双手呈递。

    韩帝瞥了一眼,令随侍太监下去取来。

    葛良吉起身,径直道:“臣所诉罪一,寰辕历三百八十五年冬,宁同大寒,其北部永宁知州,因迟迟未曾等来户部的赈灾款,被灾民推倒了府衙大门,不足一个时辰,整个府衙三十五口人便被灾民分食干净。隔壁的宣博知州生怕这事也发生在他身上,便一纸诉状递进西京大理寺,请求主持公道,郑休以‘越级上奏’为由,驳回此案,致使一月后宣博知州被宁同知府参了一本,丢官罢职。”

    阶下议论纷起。

    郑休此举虽无情,但并无不妥,若这惨剧之根源,有人悄悄瞥了一眼殿前那明黄。

    “臣所诉罪二,寰辕历三百八十六年夏,溪章河洪灾,其上游四个堤坝的站长联合上书户部,请求拨款修坝,户部以中秋宴开支紧张为由,驳斥其申请,随后四站长上书吏部及工部备案,以防堤坝冲毁致使朝廷追责,吏部及工部皆驳斥了申请。眼见堤坝裂纹重重,四站长先后私自放闸,并呈报了自罪书入大理寺。郑休以‘非大理寺主管’为由,压下自罪书,致使后续发生了南安洪灾惨案。”

    官员们有些迷茫了,这主罪在站长,与郑休何干,哪怕是压下了自罪书,也阖该是户部和工部之过,更何况,为何中秋宴办得,拨款修堤却不得。

    有些脑袋灵光的官员,已然明白了葛良吉到底在罪诉何人,倒吸一大口气。

    “臣所诉罪三……”

    “葛大人不必再了,”叶立成站了起来,断了葛良吉的话,“今日婚宴大喜,又不是朝会,你这些,实在不合时宜。”

    “叶丞,不合时宜吗?”

    刑部尚书任茂实起身,步行至葛良吉身侧,朝上一拜。

    “臣刑部尚书任茂实,亦要状告大理寺卿郑休。”

    不待叶立成阻止,任茂实接着道:“寰辕历三百八十五年五月,庹宗林学士暴毙家中,因此事发生得蹊跷,且庹学士历来德高望重,臣便亲自参与取证断案,问讯走访府内及周边三百八十人,终于在邻街一更人的口中问出,事发当日,曾有头戴黑纱帽的佩剑男子飞出过庹府,臣将此重要口供呈递给大理寺复查,未过三日,臣再去,大理寺郑休竟否认曾收此口供,臣欲与其比对口供交接记录亦被拒绝。臣再去找那更人,那人竟已失踪了!臣欲状告郑休,目无法度,企图瞒天过海!”

    头戴黑纱帽的佩剑男子……

    有人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瞬时脊背发凉。

    “呵。”

    自殿前来,一声轻笑,瞬间令阶下百官噤了声。

    那人讥笑道:“好一出大戏啊,朕看着呢,还有吗?都站出来吧。”

    阶下百官一听不对,纷纷离座,跪拜下去。

    那喝酒笑语的官员,此刻饮尽了壶内的最后一滴酒,对一旁官员道:“你常劝我,为官之道,在和光同尘,我今日便让你看看,何为真正的和光同尘。”

    着,他便放下酒杯,起身前行。

    从旁的官员来不及拦他,就见他已站到了任茂实身边,拜礼道:“臣礼部侍郎严镇,欲状告郑休,竟未有实据、也不曾案审,便定平山居士之谋逆大罪,敢问一句郑大人,凭的什么定罪?就凭平山居士的《与君书》,还是《天下苍茫》?何人在心虚?‘十年寒窗无人识,千两金银朝堂立。仗义执言反遭指,官官相护笑尔痴。一捧白米渡一村,皇城脚下狗不闻。试问前路何处去,父辈笑指端午门。’这《与君书》里,可曾有一句假话?如今天下泱泱学子,因这子虚乌有的谋逆罪,蝇营狗苟,竟连嘴都不能张了!”

    叶立成见其势已莽,早已悻悻坐了回去。

    韩帝冷笑问:“还有吗?”

    “臣欲状告郑休……”

    “臣也是……”

    ……

    十数个官员纷纷起身,跪在了阶下三人身后。

    郑休垂着眼,仍旧面无表情。

    端午门那处,突然“哄”一大响。

    众人转头一望去,朱红色的大门,在“嘭”得一声中,慢慢倒在了地上。

    那倒下的尘埃,没有扬起几个瞬息,很快就被冲入内的百姓踏破。

    为首的,是几十名学子模样的人,举着大红的血书,后面跟着乌乌泱泱的百姓。

    离他们最近的官员哗然起身,逃往正殿方向,推推搡搡之间,场面骤然混乱起来。

    “皇权暴.政,杀害无辜!”

    “重税伤民,但求活路!”

    “陛下!”有太监在一片混乱中,悄悄绕上了正殿前,跪在韩帝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杨将军杀光了锦衣卫,正带兵……正带兵冲进来了!”

    太监的话音还未落下,紧随百姓其后的,是涌入端午门的兵马。

    杨清武一声喝令,数千精兵列位东西。

    百姓们惧于军队威严,瞬间呆在原地噤了声。

    杨清武下了马,踩着暗红色的地毯,一步步上前。

    韩帝站了起来,走到秦风身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秦风微笑着,退开了几步。

    太监早有眼力见地将香炉香案等撤走,此下杨清武步行过来,抬头便直直地和韩帝对视。

    “杨将军,今日骊郡王大婚,你带兵前来,还杀了朕好些锦衣卫,实在不合适吧?”

    韩帝眼神如冰,语气更是霜冷。

    “陛下,臣想问,礼台之战,陛下为何投毒军中,竟将我军五万弟兄性命弃之不顾?!”

    怒吼的余音飘荡,镇得无人敢言。

    韩帝怒气骤升,喝道:“杨清武,若不是朕,你们以为靠着你们自己能赢靼沓铁骑吗?做梦!”

    没想到韩帝连谎都不撒了,直接撕开了帝将平和。

    杨清武惶惶然问:“这就是陛下投毒的理由吗?”

    韩帝冷哼一声,没有回他。

    杨清武声音突然洪亮,大吼一声:“听见了吗?众弟兄,这就是陛下要将你我置之死地的原因!”

    杨清武的吼声响彻在巨大的广场之上,经久不息。

    东西数千士兵下马,和混在百姓中的士兵们,站直了身子,捏着拳,站在原地,无声以答。

    为首的学子反应过来,往前冲来,手呈诉状,跪在了杨清武身后,大声道:“陛下无故杀了平山居士与新科解元许天和,请陛下给我等一个交代!”

    随侍的太监见了此景,也再不敢下去取诉状的了。

    韩帝背着手,看着阶下众人,语气如冰。

    “十三弟导的一出好戏啊。”

    秦风不知何时早已脱了凤服,一身白衣佩剑,面无表情冷声道:

    “四哥,事已至此,让位吧。”

    作者有话:

    这个喝酒的严镇,曾经是有伏笔的,有哪位读者姥爷还记得的话,有红包(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