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韩帝眸子里俱是阴霾, 气压低至极限,如同暴风雨前的窒息。
黑影闪过。
“下雨了?”
有温热的水滴般的液体落了下来,惊异的官员一摸一看, 发现这液体竟是血红色,猛地惊叫一声,才发现已有刚才跪在地上的官员不见了。
此刻天空中砸下来的,是其细碎的断臂残肢。
这黑影太快,竟无人看见这官员是如何死的。
正殿阶下的官员哄得大乱, 四下飞蹿开来, 惊惧不已,乌泱泱不少往端午门那处飞奔去。
突地, 他们面前出现了数百个锦衣卫人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也将他们和百姓军队中间,隔出了一条黑线。
秦风眸间冰冷, 与韩帝对视。
“十三弟不会以为, 就凭你收拢了几个文官, 控制了兵权,这皇位就能取而代之吧?”
秦风的手中剑闪了一瞬, 剑尖直指韩帝飞去。
黑影飞闪,退避几步, 又朝秦风扑来。
侧身避过,剑尖袭向明黄色的心脏处。
很快又被躲开,一记如烟的黑手快如闪电般向秦风抓来。
秦风飞身起躲,跳到正殿之上的屋檐处。
韩帝紧随其后, 秦风十几招之内, 处处寻其漏洞处, 对方招式愈发阴狠,速度又快,毫无章法,只有狠戾可言。
再追,又回地面。
众人看二人难解难分,纷纷四下避让。
再十几招,秦风已有些落了下风,索性他身形快,才未受一点伤。
又一剑去,秦风挑散了韩帝的发髻,立时黑色的发四散下来,显得他愈发癫狂。
斗间有一官员逃避未及,碰到了韩帝,他转头过来,一把就将对方捏碎。
众人见此,惊慌更甚,快步逃窜。
秦风皱眉,挥剑直入,又被躲空,为避再多伤亡,他转身飞入正殿。
有闯锦衣卫阵之人,被杀四五,尸陈当场。
杨清武号令,士兵们围将上来,欲剿灭锦衣卫。
他大吼道:“百姓都退出去!”
众人惶惶然,早已逃个大半,听此令,四逃更快。
端午门前,只留剩佯作百姓的精兵们。
杨清武不知后续,令他们拦住官员,不令其出。
先前纵然秦风已渐落下风,但他连退带,并不恋战。
韩帝认其在戏弄他,怒意大起,跟着杀进了正殿内,欲一掌取命。
此时的韩帝双眼血红,脸上手上皆是黑色裂纹,十分可怖,一双手伸来,如魔鬼般索命。
秦风又一剑过去,韩帝身形越来越快,已不似人能及的速度。
退无可退,秦风被缩至正殿角落,眼见着那一黑掌就要落向天灵盖之处——
突然,韩帝心脏处从身后被戳了一柄剑入。
秦风借这短暂契机,飞身溜开。
韩帝转头,双目恣裂。
再下一瞬,是满目的不可置信,因为那剑,是段嘉月刺的。
段嘉月正拿着剑柄,还穿着嫁衣,神色凄恍,疯狂摇头,一副欲泪之姿。
韩帝怒意更起,空手拔了剑,向后倒了几步。
那脸上的黑色裂纹几乎就要破开,他低头看着自己心脏的血流如注。
他的黑纹绽出了光,一掌下去,强行止住血,继而抬眼,眉眼阴戾,踹了段嘉月一脚。
“贱人,竟背叛我!!”
“陛下……”
韩帝不甘,上前扇她一掌,段嘉月立刻就被扇昏。
他怒而喝道:“把这贱人给朕绑起来!”
秦风又一剑过来,韩帝在重伤之下,仍如常地轻巧躲开。
自知不过,秦风退了几步开外,沉下眸去。
那厢,杨清武已控制住锦衣卫和一众官员,及至殿外道:“骊郡王,俱已束手就擒了。”
秦风沉声:“杨将军,请退离正殿。”
声音在犹豫了几个瞬息后自殿外传来,“是。”
杨清武离开了。
他先前挡在门口带来的阴影渐渐消散,仿佛为正殿缓缓拉开了大幕。
午后的西京阳光,直直地进正殿光洁的地板上。
空气里是凛冽而冷肃的气息,两人的脸被光分割,一暗一白。
秦风举着剑,眸色如匕首般,刺向韩帝。
“秦风,你竟知如何伤我,”韩帝冷笑一声,摇头惋惜,“只可惜,还是差一点。”
他又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知,你自己的身世?”
秦风死盯他,不发一语。
“你可是,咱们尊敬的太后娘娘和上官建业那狗贼的……
“私,生,子,呢。”
韩帝语带轻蔑笑意的话,字字清晰,扎向秦风。
此话一出,惊了周围所有人的耳目。
秦风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太后娘娘,只见她皱着眉,神色诡异,正要开口些什么,韩帝接下来的话止住了她未开的口。
韩帝又笑,只是眼神朝着另一处的秦曼蔓去了。
“你可知那年在锦鲤湾,桑柔是怎么落水的吗?”
秦曼蔓的表情瞬间如被揭开了一层伤疤一般难堪,她神情脆弱地跪坐在地上,摇着头,乞求韩帝不要出来。
韩帝面上的黑色裂纹丝毫不减,合着他诡异的笑容和披散的头发,如鬼一般。
只听他道:“那是朕的力量啊!”
“父皇,求求您了,别了。”
秦曼蔓彻底跪了下去,乞求他停住,再起身时,硕大的头冠支撑不住,脱开发去,滚落在地上,好似一颗人头。
韩太后听了这话,神色复杂,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
京外十里亭,初春午后的阳光勉强暖和一些,撒在亭内两人身上。
一袭鲜红色长袍拖了好远,黑长的发散在袍子上,那人斜着身子,慢慢品酒。
白子夜在一旁跪坐着伺候,神色有些焦急,低声道:“师父,韩帝身上的蔓迦罗若是真的将韩帝吞噬了,西京恐怕要流血千里啊。”
“了多少次,要优雅,不得惊慌,”他又啜了口酒,看了一眼西京的方向,温声道,“你要相信秦风。”
西京皇宫,正殿内。
“是不是不信?”韩帝手起,隔着空,秦曼蔓就被捏到了他身前,掐着她的脖子,强行让韩太后看清表情,“太后娘娘,看清楚了吗?这眼神,您可是最熟悉的。”
秦曼蔓的苍白脸上,隐隐有了黑纹。
韩太后惊惧地望着他,“秦曼蔓那时候那么,你竟已让她……”
“又如何?朕当年受的苦,太后娘娘不也是一点点看着过来的吗?如今因这私生子,就想夺了朕的皇位,想都别想!亏太后娘娘当年和先帝演出那番伉俪情深,私下里竟是这般龌龊!”
秦风看向韩太后,想得到一个答案,但她满眼震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给他。
韩帝笑里带着无限的猖狂,“太后娘娘,这么多年,韩家的死,二姐还有众多兄弟姐妹之死,都没能敲醒您,如今,连这私生子都拿出来了,只怕太后娘娘已黔驴技穷了吧。如何?朕也是太后娘娘的儿子,当年也是您亲眼看着朕登基的,现在您不想要了,就费尽心思想把朕拉下来,想都别想!”
“秦延!你是如何坐上这皇位的,你以为哀家真的不知道吗?”
韩太后坐在远处,神情飘忽。
“那又如何!”韩帝怒道,“自古王侯将相争权,何处不是胜者为王!朕既坐上了这个位子,谁又敢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朕都是天子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何不好好安度晚年,老死在清风山,非要回宫替这孽子争权!”
韩帝怒极,脸上的黑纹如裂谷般深邃,黑发被怒意吹起,飘散在正殿内。
秦风低着眉眼,敛着气息。
不远处的太后娘娘神色惶然。
纵然此刻已兵围他韩帝一人,却仿佛他才是最后赢家。
白子夜撑着脑袋,问:“师父,万一韩帝决意死战,以一己之力屠尽西京,把蔓迦罗传给秦曼蔓呢?”
“蔓迦罗的继承,不但要秦家的血脉,而且至少要等人发育完全且神智坚定后方可,若是太,或毁伤肌体,或被蔓迦罗引导神智,注定短寿,”宇文笙淡笑,仿佛生死无关,“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法,自有命数。如果真的发生了,也是轮回里的必然。”
白子夜叹了口气。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进了正殿,给神色各异的众人带来了些许清醒。
自秦风被种上断魂蛊起,韩太后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你要夺了那个皇位,把蔓迦罗继承过来。”
“宫主,蔓迦罗有什么用?”
秦风不喜欢叫她太后娘娘,这总会让他想起在宫里那些日子。
“蔓迦罗是仇恨之眼,也是绝对的力量,只要拥有了蔓迦罗,这天下便会无人不从。”
后来再大些,秦风见识了它的力量,也看见了它深深的丑恶。
真的一定要吗?
终生与仇恨为依,一不心就会被仇恨蒙蔽双眼,吞噬理智。
亦或如父皇赵帝和前面所有寰辕帝王那般,终生温温软软,规避仇恨。
纵然被外族欺了,也不得释放一丝怒意,苟且度日,这样慢慢地,养成那种绝对柔软的性格。
如此这般,看着寰辕一点点积弱,走向败亡。
可是如果放弃,天下百姓,从此都要在韩帝的统治之下一点一点步入地狱之中。
在这绝地的败局中,秦风闭上眼,慢慢地,吹响了一声口哨。
口哨尖鸣,唤醒了众人昏聩的神智。
不多时,一只白鸽飞了进来,直直地落在了秦风手上。
那白鸽的毛色油亮,一看就是富养已久。
它经过处掀起了一股凉风,众人的目光随着它,集中到了秦风身上。
秦风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对韩帝道:“京外有一人一马,正携信在等,若是今日落日之前,那人没等到这只信鸽报信阻拦,他手里的那封信,便会直抵靼沓皇宫。信里,是陛下的秘密。”
这是秦风的底牌。
“你敢!!!!!”
几乎立刻,韩帝怒目又起,仇恨之下,黑纹几乎将他撕裂,他将挡路的秦曼蔓踹了一脚,伸手就要过来抢秦风的鸽子。
秦风握住了鸽子的脖颈,躲过这一袭,冷声道:“靼沓三百年前,因为什么败在了寰辕之手,陛下想在礼台之战再续辉煌,可最终还是铩羽而归,这其中原因你我都再清楚不过。况且陛下毒杀了靼沓五万军部,这仇,没有人比靼沓更想报!”
韩帝怒目恣裂,血又从心脏里渗出来几分。
“你若是撕个鱼死网破,这寰辕,就要葬在你手里,你便是寰辕的千古罪人!”
秦风冷笑一声,“罪人又如何?陛下不都了,我是私生子,连姓秦都不配,这天下与我何干?陛下想想清楚吧!”
话着,他手里一紧,那鸽子几乎半条命去了。
“你松手!”韩帝怒目,又急促道吼了一遍,“你给我松手!”
秦风没动,漠然看着他。
“好!好!好!果真是上官建业的儿子,你这疯子!
“你若是今日非要鱼死网破,我看你是不是连你这情人的命也不要顾了!”
话着,随侍太监扔上来一人,这人宫女扮,身形瘦弱,被五花大绑起来,口中塞着布,太监薅着她的头发令她看向秦风。
“桑柔!”秦风心一沉。
桑柔在龙椅背后,听了全程,此刻满眼是泪,事情猜出了大半,连连疯狂摇头,暗示秦风不要为了她手下留情。
秦风低头看她,眉目间显出不忍之色来。
“秦风,该想想的是你!”韩帝从太监手里将桑柔拽来,捏住她的脖颈,“亏得上次林司炎来求情,没杀了她,不然今日也不能有这手好筹码。”
桑柔剧烈摇头,口不能言,只能用眼神盯他,想让他不要心软。
秦风忍着怒气,松了一分白鸽的手。
韩帝见势,笑了笑,又摸了摸桑柔的脸颊,“这可真是个美人儿,若死了,好生可惜,是不是呀,骊郡王?”
突地,一道石青色的影子飞向韩太后那处。
“桑柔姐姐!”
秦曼蔓的声音突然从韩太后处传来。
只见韩太后此刻握着秦曼蔓的脖子。
秦曼蔓哭着道:“桑柔姐姐对不起,那年在锦鲤湾,我不是故意想杀你的,我只是,我只是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有了那样的能力……”
“秦曼蔓,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父皇,求求您,收手吧,儿臣真的好累……”
秦曼蔓哭得梨花带雨。
韩帝的怒意又起了几分,黑纹几乎崩裂。
韩太后附在秦曼蔓耳边,低声道:“长公主,这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秦曼蔓若死,蔓迦罗就只能归属秦风,哪怕屠尽西京百姓。
韩太后脸上露出阴冷神色,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欲往秦曼蔓身上扎去。
“住手!”
韩帝与秦风的声音同时传来。
若韩帝今日因秦曼蔓之死而大怒失智,西京必将流血千里,不复生机。
百官宫人与几千精兵仍在门外,瑟缩着不能离去,他们会是第一批死的人。
秦风想起,自记事起,韩太后就没有用正眼看过自己。
直到他修得了完整的七弦宫剑法,十一岁那年被种上了断魂蛊,好像才算成了一个有用之人。
他记得她第一次和他正式的对话。
“秦风,今日种下这断魂蛊,若他日你不听我命而行,那便是你断魂之日。”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愤怒,“你凭什么断我的生死!你给我解开!解开!”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漠然走了。
她的眼里,只有皇位,自己只是棋子。
秦风有些惶然,看着眼前这个自来对他从无好话的长辈。
这……真的是他的母亲吗?
哪怕是私生子,真的有这样残酷的母亲吗?
自己的母亲,不是宫里的张贵人吗?
韩帝如此信誓旦旦,却不似是假的,而且她,也没有反驳。
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之际,秦风沉眸,一手剑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现下只有那一丝丝的机会,只能赌上性命。
“你若杀了秦曼蔓,我今日便身死于此。”秦风举剑,一字一句道。
韩帝死死地盯着秦风手里的鸽子,秦风余光里看着桑柔,韩太后盯着秦风手里的剑。
局面突然环环相扣,陷入死局。
阳光渐渐斜射,全明的正殿渐渐有了阴影。
在阴影之下,是无尽的黑暗。在黑暗之下,是更深的黑暗。
韩帝抑制着心脏的痛楚,恨恨地看向两人,仇恨渐渐地占了上风,黑纹里已不受控地开始滋长出黑红色触手。
若再激他,只怕蔓迦罗就要将他吞噬。
秦风见状不妙,在自己脖间划出血痕,提声吼道:“放了秦曼蔓!”
“秦风哥哥,你让太后娘娘杀了我吧,我真的很痛苦,我不想要这个黑黑的东西,我睡不好觉,每天都有鬼来缠我!”
“秦曼蔓你闭嘴!不得无礼!”韩帝怒喝。
怒意又上来了几分。
韩太后冷着眼,不想放手。
秦风屈膝,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求您了。”
她失望地看着秦风,冷声道:“我若放手了,这一切,都败了。”
“您这一刀下去,想过这殿外十几万的西京百姓吗,他们难道就不是性命吗?!若今日因此而血流西京,我与他,又有何异?”
秦风深深叹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颤抖。
韩太后依旧神色不明。
萧索的空气中,只有神思各异的欲望,在无形之中,疯狂争夺。
被逼到极致,秦风的语气逐渐癫狂。
“我早该知道的,你们两个,都是魔鬼,今日这一幕,真是好一出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哈哈哈哈哈哈……”
秦风大笑,泪出眼眶,“好啊!既如此,大家都去死吧!”
他捏紧了鸽子的脖颈,脖子上的剑伤深了几分。
怒声大喝:“来啊!!谁也别想活了!!都下地狱去吧!!!”
“我松手!”
“别动鸽子!”
韩帝瞥了韩太后一眼,韩太后颓然,松开了挟持秦曼蔓的匕首。
“换桑柔过来!”秦风狠道。
韩帝犹豫了几个瞬息,还是点了点头。
秦曼蔓被亦步亦趋地送了过去,桑柔被太监拖着,送到了秦风脚下。
秦风收了剑,将桑柔抱到怀里,只听见他低声道:“没事了。”
桑柔仍旧摇头,眼里只有如注的泪水和如坠深渊的绝望。
秦风抬头,恢复了些平静。
他对着韩帝冷声道:“我离开西京以后,陛下安排人去西城门监守,自能看见白鸽放飞的身影。”
韩帝深深吸气,敛回怒意,神色莫测。
“好。”
他的神思渐渐平静,散乱的头发之下,黑纹渐渐淡了些。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和冷漠,“十三弟,你出宫以后,要去哪?”
秦风没有回答,也不再看他,带着桑柔和韩太后踏出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