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从黑暗中走出, 空旷而冷肃的正殿广场上,来自几千人的目光,集中在秦风三人身上。
无人知道这短暂而漫长的半个时辰内, 殿内发生了什么。
有人想跪下迎接新皇,却发现秦风的脸上并无胜利者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深沉。
有人张望寻找韩帝下落,突然想起刚才他满身黑影如鬼魅般,一息之间便捏死一人, 瞬时背脊发凉不敢再看。
无声而密集的目光跟随着秦风, 他抱着怀中宫装少女,慢慢地朝着端午门走去。
杨清武凑上来问:“骊郡王, 如何了?”
秦风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烦请杨将军替我备两架马车。”
杨清武看了一眼正殿那如黑洞般的黑暗, 回应道:“好,我亲自驾车。”
再行几步, 叶翰飞终于认出秦风的怀中人是桑柔。
他往前几步, 欲要开口, 叶立成拉住了他,摇摇头, 令他噤声。
于是这片广场上,除了凛冽的风声, 终于只剩跟随秦风而去的沉默目光。
秦风穿过了端午门。
正殿的黑暗内,显露出一袭明黄来。
他怆然问一旁随侍的太监:“他走了?”
太监发抖得厉害,仍低眉恭谨道:“回陛下,出了端午门了。”
再下一个瞬息, 太监已倒在了地上, 气息全无。
秦曼蔓颓然地坐到地上, 看着光影里站着的从到大喜怒无常的父亲和身边骤然死去的太监,绝望地闭上了眼。
端午门外,是聚如星点的百姓。
他们听闻今日宫变,却没见到什么流血,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只能仰着脖子,试图一探究竟。
秦风所到之处,百姓自觉辟开了道路。
他们认得他是战胜了靼沓的骊郡王,听,也是今日宫变的发起者。
可是,现在这情况,是胜了吗?
胜了的话,为何不称新帝,反而从宫内走了出来?
若是败了,如何能安然无恙地走出端午门?
众人的疑惑被压在窒息的沉默之下。
无数的目光,送着秦风一行在西门大街上了马车,一路西出。
数十万的西京百姓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从宫变中安静离开的男人,会在今日之后,彻底改变寰辕的轨迹和他们的生活。
执着棋子的手,在寰辕历三百八十八年、韩启十三年的二月初八,破开了迷雾重重的棋局,将最后一颗黑棋扔入水中。
“咕咚”一声,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
而那无边的波纹,随着时间的车辙,正缓缓地涌动起来。
“师父,酉时了。”
白子夜替宇文笙又温了一壶酒。
“嗯。”
“秦风真的会找我吗?”白子夜担忧道,“毕竟,是徒儿将桑柔从云峰送回皇宫的,林司炎没有动机做这个事,只剩元生,秦风一猜便知。”
“普天之下,除了托付给你,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你得想想,如何跟他解释把桑柔送进皇宫这件事。”
见白子夜很是焦虑,宇文笙问他:“以你对他多年的了解,他是个没把握就会去做的人吗?”
白子夜摇摇头,轻声道:“纵然如此,他这江湖性子,实在不是一个愿意困守在帝位上的人,所以徒儿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去争那位子。”
“也许今日,他根本就没算争。”
“什么?!”白子夜听了满是惊讶,“他没想争?军部八万的兵权,禁军五千,还有朝中过半的官员,已然在他掌中,若不是为了皇位,何必如此?”
“傻徒儿,这些与蔓迦罗的力量相比,算得了什么?”
白子夜想了想,颓然坐了回去。
宇文笙喝了口酒,讳莫如深般地轻笑道:“或许他正在下一盘棋,只是那棋局,只有他一人看得懂罢了。”
两辆马车疾驰出了西京,停在了无人处,杨清武勒马停下,等秦风吩咐。
“杨将军,请您将桑柔送到京外十里的那间茶铺,然后拉响这枚烟火,自会有白子夜的人过来,劳烦您到时候稍等,将桑柔交给白子夜。”
秦风看了一眼自己马车内,那里面此刻正坐着韩太后,他低声道:“拜托了,杨将军。”
“好。”杨清武抱拳。
他目送着秦风驾马西行,又看了一眼车内被点了穴昏睡的少女,驭马北上。
嘭。
云歌鸣的光芒,终于在黑夜前的最后一点亮光里腾起。
白子夜立刻站起身,走出十里亭看着天空中的烟火,如孩童般笑着惊呼:“师父,你也太厉害了,竟都给你料中。”
“了多少次了白子夜,不要大呼叫的,”宇文笙宠溺地笑笑,也起了身,“走吧,咱们去接她。”
秦风驾着马,迎着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西行清风山。
身后是一路都沉默的韩太后。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沉默,仿佛从记事起,仿佛从种下断魂蛊那日起。
在这沉默之中,是两相无言的驱使与被驱使,是清冷寡淡之下的扭曲与矛盾。
“秦风。”
车轮滚滚的轰隆声中,韩太后的声音显得有些孱弱,但她知道他听得很清楚。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抽了一马鞭。
韩太后:“你认为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
秦风:“宫主何必出这浑话,今日您的败局,不是自陛下出,秦曼蔓已经可以继承蔓迦罗起就注定了的吗?”
韩太后:“那你呢?你失败了吗?”
秦风:“我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希望您能遵守承诺,解去我的断魂蛊。”
韩太后叹了口气:“你确实,是我的儿子。”
秦风嗤笑了一声,轻如鸿毛般,湮灭在车轮声中。
韩太后见他不应,又道:“你出生前,秦延表面上是先帝最优秀的四皇子,可背地里,已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留了心眼,恰好张贵人的产期与我的近似,我便将你与张贵人的孩子交换了。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你的十二哥,我名义上的孩子,溺死在了后花园荷花池内。”
秦风笑道:“秦延,我是私生子。”
韩太后:“不是,你是先帝的血脉。”
秦风想了很久,摇摇头,微笑道:“不重要了,将我的断魂蛊解了,放我走吧。”
韩太后:“今日事败,你不能走。”
马几乎在话音落下就被勒停,昏暗中,秦风压抑着怒意,一柄剑架到了韩太后脖间,沉声道:“我过了,那个皇位我没有把握,你也好,只要我起兵发动宫变,你承诺过我,不管事成与否,都会解我断魂蛊。”
“那又如何?你最后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放弃了?”
韩太后也怒,捏紧了拳,那枚戒指被勒进肌肤内。
“宫主,这事和桑柔何干?秦延不会自愿将蔓迦罗给我,况且秦曼蔓已经可以继承,就更不会是我。今日若是秦曼蔓死了,西京百姓必要死在蔓迦罗的怒火之下。您不顾忌苍生,但是我不行,我陪您这出戏演得,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
连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都要诡辩一番,怎会承认自己背德生下了和别人的私生子。秦风心中冷笑。
“我是你母亲,你不该这样跟我话。”
纵使看不见表情,秦风仍能从车内那矜贵清冷的语气中,感受到轻蔑。
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强压着,才没有将剑再近一分。
“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这断魂蛊你若是不解,今日大家大不了都死在这!反正这日子我早就倦极了!”
山野间呼啸的寒风掠过,也没有吹散两人之间逼仄的气压。
“走吧。”
车内传来了让步。
秦风沉着眸子,收了剑,跳上马车,驾马继续西行。
这一路再无任何对话,未及多时,清风山已至。
等在山脚迎接的,是韩太后的随侍太监,曹景山。
秦风见到他时,心中闪过一丝讶异,为何他竟没有随韩太后一道回京。
但是这丝讶异,很快随着他开口就消散了。
曹景山:“太后娘娘,都安排好了。”
“好,你做得好。”
秦风看了他一眼,沉默跟着。
三人一路拾级而上,行入清风山腰的清风寺,一路向内,再从太后娘娘的寝殿西侧角门入,一路密道穿行向下,进入了七弦宫地界。
赵帝薨逝后,韩太后悲痛欲绝,待赵帝入殓后,以触景生情为由,毅然迁出皇宫,长居清风寺,为寰辕祈福。
世人皆叹韩太后与赵帝情深似海,只有韩帝思及清风山和七弦宫的距离,心中冷笑,作呕不已。
“你想好了?”
韩太后坐在七弦宫正殿宝座之上,眉目森冷,如女皇一般。
“我想好了。”
“五下断魂钉后,生死未知。”
秦风的声音听似波澜不惊,但因为等这一日许久,甚至有些期待,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好了。”
“骊郡王,这断魂钉阵若起,再无回环余地啊。”曹景山不忍心,也来劝道。
他没接话,在殿前这样笔挺地站着。
韩太后远远地看着,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神思有些迷糊。
在七弦宫人眼中,她仍旧是那个狠戾无情的七弦宫主。
在西京人眼中,她是慈眉善目的太后娘娘。
只有殿前这个男子,自记事起,便将她视为陌生人、敌人。
七弦宫主是没有敌人的,也许上一任宫主上官建业有,可是到了她手里,已经不再是江湖上光明磊落的七弦宫了。
只要能杀人,只要能成事,所有阴暗污秽的东西,她都可以去做。
那年红衣怪婆给秦风下了药,被她发现后,红衣怪婆的尸首,被挑在了杆子上挂着。
三门六派九宫,但凡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门派,雨露均沾,都令他们来围观一番。
她的尸首,从冰冷腐烂,一直挂到了只剩骨骸。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这些门派背后的那人看一眼,朝堂之事你可以独断专权,可江湖上,七弦宫也不是任你方圆。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韩太后用手撑着额,看着殿前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这么多年,自己好似竟真的,一事无成。
无声的沉默持续了至少一刻钟。
“罢了,你想要,那便给你吧。”韩太后自嘲地笑笑,对曹景山挥了挥手。
曹景山皱眉不忍,又想开口劝,却见韩太后突然发狠道:“秦风,这么多年,你扪心自问,我到底有没有亏待过你,若不是因为你心软,如今坐在那皇位上的,就是你!”
秦风的声音仍旧平静,“我了很多次,那皇位,我不想要,今日去争,也不只我一人心软,你不如改日去问问海棠,她那一剑,为何刺偏了。”
“你什么?!”
秦风冷笑一声:“那剑在我面前刺入,偏心脏一分不足,海棠练了那么久,怎会不知这差别。”
堂上传来茶杯碎裂声。
秦风叹了口气,“人心之变,从来不能靠生死来控制,宫主喜爱人心操纵之术,怎会不知人心诡变,从来都不从一而终。”
韩太后势颓,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曹景山,布阵吧。”
“谢太后娘娘恩典。”
秦风双膝跪地,拜行了一个他此生对着她行过的、最虔诚的大礼。
曹景山捏了诀,一座方形结界自大殿内出现,秦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景山啊,哀家老了。”
曹景山蹲在韩太后身旁,多年的察言观色已然令他圆滑,他替她敲腿,一边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娘娘还年轻,是骊郡王不懂得珍惜罢了。”
“他……会死吧。”韩太后声音愈发微弱,看向结界。
曹景山低语道:“娘娘,自进过断魂钉阵之人,没有活着出来的。”
“可是他要走,怎么办啊景山,我留不住他。”
“娘娘,如果真的不忍心,要不咱们……”
曹景山话一半,突然眼神锋利,斜向殿内角落,“谁?!”
此刻七弦宫内无人,且七弦宫本就隐蔽,常人难以入内。
他飞身过去,从角落里抓出偷听之人,掐在她的脖子上,一路拖行,到了韩太后面前。
韩太后抬眼一看,立刻站了起来。
“哀家没有找你便罢了,你竟自己找上门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桑柔刚从昏迷中苏醒,还未知身在何处,可面前的妇人她却见过,正是太后娘娘。
“这里是哪?”她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清醒,脖间的手掐得她喘不过气,“这位,我没有武功,不会逃,您先松手可好,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在此。”
曹景山与韩太后对视一眼,他这才松开了手,桑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白子夜带你来的?”
“我昏迷了,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
桑柔用余光四顾了一番,此处应该是七弦宫,可殿内这座闪着微光的四方体是何物,不似是实物。
不容她多想,韩太后的声音传来。
“桑柔,哀家原该赏你些什么的。”
她远远看向那昏暗中的华服妇人,没有接话。
她又道:“虽然你与哀家在今日之前素未谋面,可是七弦宫所有宫人中,哀家最喜欢你。”
桑柔:“我不是七弦宫人。”
韩太后:“你自被种上子母蛊那日起,便是了。”
桑柔:“你们行事向来如此强买强卖吗?”
韩太后:“是,你不在江湖中,自然不知七弦宫行事规矩。哀家手下数百宫人,自然没空等人人应许。”
桑柔:“你用子母蛊操纵他人,倒显得你很有谋略似的。”
“大胆!怎么跟太后娘娘话的!”曹景山呵斥她。
韩太后笑:“无妨,哀家喜欢她这性子,有话便,若不是她这般率直,哪能收编了林司炎呢。自庹薇之死起,你后续行事,桩桩件件,可真叫哀家惊喜,西京百姓对陛下的怒火,竟凭着你的一己之力就点燃了。”
桑柔:“若不是民有积怨,再多,这火也点不起来,我见太后娘娘这话行事,倒对民意并不关切,只在乎能不能利用民意成事。”
韩太后:“所以哀家才夸你聪明,一下子就能明白关键之处,你为民请命,哀家借你的手扇扇风,岂不两全其美。”
桑柔冷笑:“今日正殿之上,若不是秦风阻止,恐怕就要酿成惨剧,太后娘娘心中无百姓,就算真的得了那个位子,迟早有一天,也会掉下来。”
韩太后沉声:“女孩子牙尖嘴利,也不算是一件好事。景山,拖出去杀了吧。”
曹景山这便要过来,桑柔问:“秦风人呢?”
“你既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
韩太后声音越靠越近,她走了下来,站在桑柔身边,指着那发光方块,笑道:“秦风为了你,死在了里面。”
“你什么?!”
韩太后笑,附在桑柔耳边,阴冷语气如自阴间传来,“他想跟你在一起呀,要逃开七弦宫,可是他身上有断魂蛊,要解断魂蛊,必得受足五下断魂钉入体,可是历来受完断魂钉的,出来都是死人了。”
桑柔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花了好几个瞬息消化她的话。
半响,她颤着声音质问:“他是你儿子啊!怎会有你这样的娘亲!”
韩太后神情里冷漠与狰狞交替,嗓音陡然变厉,“哀家是他娘亲,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将他从哀家身边带走?你死了,哀家就放他出来。”
“好,我换他。”桑柔点点头,几乎没有迟疑。
“啪。”
韩太后一巴掌甩在桑柔脸上,立时一个红印就显了出来。
“就算你死了,你也走不出他心里,你别以为哀家看不懂你这种女人!”
“那你到底要什么?他是你的儿子,你若真的对他还有母子之情,就该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要什么!而不是一味地将自己的想法逼迫于他!”
“你没资格教训哀家。”
“我是没资格,可是我再没资格,我也知道爱一个人,是为他着想,而不是像太后娘娘这样,只会躲在阴暗角落玩弄阴诡之术!”
“闭嘴!”
曹景山过来,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你们杀了我吧,把他换出来,放他自由。”
桑柔闭上了眼。
韩太后点点头,曹景山的手伸向了桑柔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