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桑柔闭眼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来死亡。
半响过去,只见曹景山一把拎着自己,想往那光亮的方盒走去。
“干什么?!”
韩太后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之中染上了些诡异的喜悦,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平和了些,“桑柔,你不是喜欢秦风吗?哀家给你个机会,你进去替秦风受了余下的断魂钉,哀家放他自由。”
“你话当真?”
她笑笑, 点头, “当真。”
“好,你若食言, 死后必下地狱。”
韩太后没有生气,仍旧笑着对她点头。
曹景山推了她一把, 她一踉跄,掉进了那盒内。
突然耳边有“嗡”的声响, 意识空白了几个瞬息。
再等她反应过来, 突然发现四周俱是白茫茫一片, 在这白茫茫正中的不远处,有一张石床, 床上趴着一人。
桑柔几乎没有多想,朝着那人跑去。
“秦风!”
少年白衣的后背, 此刻有五个血色的红圈,血仍旧在冒。这五个圈,俨然就要合围成一大个。
秦风的头歪向一边,唇色苍白干裂, 好似昏迷。
“秦风, 你醒醒!”
桑柔从来没有似这般无助, 她不敢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她颤抖着手,上前探了气息,还活着,勉强松了口气,她又轻轻喊了声:“秦风。”
眼泪不知怎地,收不住似的冒了出来。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低声喊他,“秦风……”
“傻丫头,”他颤得吸了口气,“叫魂呢。”
秦风想要伸出手来替她擦泪,想来痛得实在狠了,手伸了一半,僵住了。
“你别动,你别动,我不哭了,你别动。”
桑柔狠狠地擦着自己的眼泪,但眼泪好似泉涌一般,越流越多。
“你怎么进来了?”秦风想了想,皱眉,“你怎么到七弦宫来了?我不是让杨清武把你托付给白子夜了吗?”
“你别管这么多,我自己想来的。”她几乎没有考虑,就撒了谎骗他。
秦风眉眼深皱,神色仍是犹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我问白子夜的。”白子夜送自己来的话,他肯定知道原委,“别问我了,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痛,这……断魂钉,他是……什么样的工作原理?我不太懂,你跟我好吗?”
他笑了笑,许是牵动到伤口,随后猛地“嘶”了一声。
“总共五下,每半个时辰一下,受完我就能出去了,别担心。”
到这,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太后和曹景山怎么会放你进来的?”
“我……我进来陪你,”她眼珠子转了转,快速思考,“那个……太后,我表现得很好,我就请她开恩,进来陪你,她答应了。”
“可是……”
“别想这么多,我不是都安然无恙地进来了吗?你感觉怎么样,我能看看伤口吗?是不是很痛。”
她看着他后背的鲜红,咬紧了嘴唇。
“没事,我身子健朗,挨得住。”
桑柔蹲得近了些,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一片冰冷,她哈气,双手握紧了。
他的手,一直以来都是温热的啊,如今却冰成这样。
桑柔垂下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算了吧,好不好,秦风。”
秦风温柔地看着她。
“阿风,算了好不好,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的,我知道你喜欢过我,就够了。”
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他冰冷的指尖替她拂去泪珠,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难,我不该逼你的,我不该让你非要去夺那皇位的,对不起,对不起……”
秦风温柔地笑道:“不是你要的,是我要去做的,阿柔,这和你没有关系。”
她疯狂摇头,泪水潸然落下,“那年在山水河边,我没有逼你,就好了。”
“傻丫头,我是不是了,都是我自己要去做的?这本来就是我的路,我只是想早点走完罢了,别哭。”
“好,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桑柔一边努力擦泪,一边颓然坐在地上,终于失控,埋头抽泣。
秦风看着她,抑制着疼痛,伸手去拍她的背。
“我不想等来世。”
秦风的话,将桑柔从痛哭中拉了出来。
他看着她头抬起的迷茫侧脸,苍白微笑道:“你是我坚定选择的人,过去不敢,因为我知道没有资格,可是我现在还差一步了,阿柔,太平盛世你会慢慢看到的,而你,我也不会放弃。所以不要觉得对不起我好吗?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除非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喜欢过我。阿柔,那年山水河边的那个问题,可以回答我了吗?”
桑柔听完了他的话,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
她继而侧头过来看他,再看了一眼他背上的伤,与他对视。
她一字一句慢慢道:“没有喜欢过。”
她怕自己的不够坚决,在他渐渐皱起的眉眼中,又努力笑着了一遍,“秦风,我没有喜欢过你,可能过去的,都是你的错觉吧。”
“你什么?”
他牵动了背上的伤,痛得皱眉,仍旧直直地盯着她。
“你当年在山崖洞里救了我,是因为我是你接下来这局棋的重要棋子,后来呢,我替你一路步步为营,策反了林司炎,煽动了西京民意,你虽然没有命令我这么做,可是当年在山洞里,你早已了解我的为人,只要轻轻地推波助澜,我就一定会走上这条路。庹薇,是七弦宫杀的吧?”
她微笑地看着他逐渐黯淡的眼眸,得到了答案。
秦风闭了眼,叹气道:“是海棠。”
“段嘉月?”
他点点头。
桑柔:“段嘉月是七弦宫放到韩帝身边的棋?”
秦风:“对,她身上也有断魂蛊。”
桑柔:“难怪你对她是那样的态度,段嘉月也挺不容易的。”
秦风面无表情地看向桑柔。
桑柔又问:“韩帝身上的那个力量,是什么东西?”
她还以为只是穿越到了一个普通的架空朝代,蛊毒、抹去记忆、轻功这些尚能理解,没想到还有怪力乱神。
秦风答:“蔓迦罗,和韩帝是共生的,一般不会出现,但是如果他怒意起了,可以驱使它,寰辕三百年前,就是凭借着蔓迦罗分散在锦衣卫的力量,一举击溃了靼沓和天述,这就是当年在西门大街时,你问我那个问题的真正答案。”
桑柔:“明白了,必须要秦家的血脉才能继承?”
秦风点点头:“蔓迦罗的存在,是寰辕建朝来最大的密辛,却无意中被太后得知了。三百年前,秦帝和蔓迦罗订了血契,永世共生。于是后面的历代皇帝登基后,都会继承前任的蔓迦罗。”
桑柔想了想,道:“难怪寰辕没有皇戚干权,所有关联的血脉,应该都被杀尽了。”
秦风没想到她想得这么快,点点头道:“对,确实如此。因为新帝有一半生母的血脉,保险起见,所以母族也要除掉。”
“那九王爷……”
秦风淡笑了笑,“你今天在正殿内,看见他了吗?”
桑柔摇头。
秦风:“他向来胆,哪怕把皇位扔到他面前,他都不敢要,韩帝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当年二姐被鞭杀在西门大街,对韩帝的声名影响很大,所以才留了个九哥。”
桑柔:“你应该是先帝和太后亲生的,不然为什么太后非要选择你去夺取皇位呢?”
秦风摇摇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不这个了。”
桑柔便问:“蔓迦罗杀不死吗?”
秦风:“杀不死,今日在正殿,原是有五成把握可以杀了韩帝肉.体,继而蔓迦罗会离体,择新主继承,但是段嘉月那剑刺偏了,而且蔓迦罗能快速地修复伤口,所以可以,今日从那剑起,就已经失败了。蔓迦罗离体后,会优先选择离秦家血脉最近的一位继承,今日正殿内,继位的会是秦曼蔓。”
桑柔:“段嘉月舍不得韩帝死。”
桑柔想了想,还是没有将今早在宫内山坡上看到的那一幕告诉他。
秦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我先前让林司炎看住你,不让来的。”
桑柔想起元生,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前,擅自供出他人总是不妥,于是她又撒谎道:“我让元生带我去的。”
“担心我?”秦风靠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
“不……不是,”她慌乱地垂下眼,“我担心林司炎。”
秦风笑了笑,却好似得了答案,阴霾轻了些,继而又问:“那我在今日大典上,好似没见到林司炎。”
“我……”
他伸手摸摸她的鼻子,笑道:“骗子。”
随后秦风将脖间的琥珀吊坠摘了下来,放到她手上,温声道:“若是我在这断魂钉下出不去了,就收好,想我的时候,看看这个,上面有我的祝福。”
桑柔敛住自心口涌上来的哽咽,强笑道:“我记得,是我给你的祝福呀,你还答应过我,好好过完这美满的一生的。”
“我也许了祝福的,怎么就只许州官放火,还不许百姓点灯呢?你拿好,带着它去找白子夜。”
桑柔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在托后事。
随即摇摇头,将吊坠替他戴了回去,轻松笑道:“我不去,我还不一定出得去呢。”
秦风皱眉,“白子夜没有在外面等你?”
桑柔面色镇静道:“等的,就在外面,只是我怕太后到时候又变卦什么的,不如你教我最简单的点穴什么的,这样万一他们变卦,我还能溜。”
秦风想了想有道理,便道:“好,在肩前这处,要下狠手去点。”
他虚指了指桑柔的,桑柔没看懂,便指了指秦风的。
他笑笑,握着她的手,一路指到对的地方。
“要很大力?多大力?”桑柔迷茫地问他。
“你的话,全身力气吧。”
桑柔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戳了下去,果然见秦风瞬间不动了,他的眼神立马变得冰冷起来。
她捂住秦风的手,替他温着,柔声坚定道:“我不能看着你死。”
秦风试图冲开穴位,却因伤过重,经脉受阻,他只能直直地看着她。
桑柔抬头看向那五颗钉子,已然缓缓开始降落,第二颗钉子的时辰快到了。
她将秦风从石床上拽下来。
随即很快地,好似有股无名的力量,将她吸到了石床之上。
秦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钉子,缓缓地落下。
他努力多次冲开穴位,可是那五颗钉先前砸的地方,恰好封住了他的经脉。
再尝试了一次,他的口中涌出血来。
“唔。”
桑柔的压抑声从他头顶传来。
顾不得全身的痛楚和气息乱涌,秦风又试了几次,口中的血越来越多。
那一声痛楚的呻.吟后,再也没有了桑柔的声音。
他焦急万分,顾不得那许多,再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冲开了穴位。
他忍着痛,挣扎着踉跄起身。
石床上粉衣少女的背上,已全是血。
“桑柔!”
他大吼出来,就像桑柔刚进来时那样,不敢碰她,也不知所措。
“桑柔……”
他颤抖着伸手过去试了试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随即握住她的手,给她渡去了真气。
他咬唇攥拳,声线颤抖,“怎么这么傻……”
再下一瞬,四周的白茫瞬间消失,石床也落入虚幻。
桑柔掉了下来,秦风赶紧去接他。
待他抬头四顾,昏暗的殿中,一黑衣男子站在不远处,剑指着曹景山。
“师父!”
秦风一眼认出了他,正是上官建明。
上官建明看了秦风一眼,见他伤浅,点点头,道:“你身上没有断魂蛊,快走吧。”
韩太后阴冷的声音响起,“老东西,躲了这么多年,不好好找个地方苟活,还出来搅这趟浑水作什么?”
“他是我徒弟,我不能看他死在这里面。”
韩太后:“你有断魂蛊,上官建明。”
上官建明面色自若,好像早知结局一般,“我知道。”
韩太后看了一眼曹景山,曹景山随后捏了个诀,一只萤火虫似的飞虫便停留在他的掌心。
“不要!!!”
秦风轻手放下了桑柔,飞奔过去,跪在她面前,“求求您,放我师父一条生路……”
“你不乖,你的师父也不乖,不乖的人,都该死。”
她踹开了秦风,示意曹景山动手。
秦风立时飞身而起,就要去抢曹景山手中的飞虫。
曹景山知自己不过秦风,迅速收手,那只飞虫便立刻被攥进了掌心。
再张开手时,已然是一团黑色残骸。
秦风呆滞地看向上官建明,只见他七窍开始流血。
他飞奔过去,抱住他轰然倒塌的身体,低吼:“师父!!!!!!”
“快走吧,别回头……”
他的血越流越多,话被血堵着,不出来。
秦风凑近了,侧耳听着,一边压抑着气息,“师父,你别死,师父!!!!”
“快走……”
“师父!!!!!!!!”
秦风浑身颤抖,抱着上官建明的尸体,控制不住,悲恸欲绝。
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曹景山知秦风势必怒火冲冠,要找他们算账,溜了过去,挟持了桑柔。
秦风没有看见,在曹景山试了桑柔气息以后,和韩太后短暂地交换了眼神。
“骊郡王,人死不得复生,节哀啊。”曹景山掐住桑柔的脖子,慢慢道。
秦风抬眼起来,怒意森冷,眼瞳深眯。
下一个瞬息,他手里的剑已经刺进了曹景山的肋间,曹景山吃痛,松开了掐住桑柔脖子的手。
“住手!”
韩太后步行下来,以身止住了秦风下一刺。
秦风的眸光锐利冰冷,扫向了韩太后,咬牙切齿,“你们这群,牲畜。”
韩太后冷哼一声:“哀家是你母亲。”
他的剑立刻就挥到了她的发间,簌簌地,几簇落发便纷纷洒洒。
“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你给我住嘴!!!”
“怎么?想杀我?”
韩太后垂着眼,语气轻蔑。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韩太后冷笑,“若不是哀家,你早就死在了后花园的荷花池里,若不是哀家早早设计带你出宫,你以为你会活到今日?秦风,你这条命,是哀家给的。”
秦风气息抑制不住地发颤,双眼通红,眸色凌厉,死死盯着韩太后。
她面色依旧冷漠。
“你走吧,”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走回了她的宝座,“哀家此生,不想再看见你了。”
曹景山这边又有擅动,秦风一剑下来,狠命刺向他。
他缩在地上,死命躲开致命一击,抬眼对上秦风刀锋般冰冷的眼神。
他捂着血红的肋间,连滚带爬,往韩太后那里去了。
秦风收了剑,左手抱起桑柔,右手拖着师父的遗体,往殿门口走去。
昏暗的殿内,秦风的背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沉重绝望。
“风儿……”
宝座之上,韩太后的声音颤巍巍地传来。
秦风的步子顿了顿,复又继续。
“你真的……不想要那皇位吗?”
她的声音仿佛垂暮的老人,没有了一如既往的清冷。
秦风停了步子,却没有转身,含着怒意冷声道:“我此生在意的,只有师父和桑柔,你如今杀了我师父,你我的母子之情,便断在今日,当然……”
他冷笑了笑,接着道:“本来也没有什么母子之情。不过你既然又问了,我便最后答你一次,这狗屁江山,我从来都不稀罕。出了这门以后,桑柔今后若有一点事,不管是你,还是龙椅上那个,我必会让你们粉身碎骨!”
话毕,他的背影渐远,也越来越模糊。
七弦宫正殿内,烛火摇曳,巨大而窒息的沉默笼罩其中。
韩太后恍恍惚惚地回忆起过去,发现今日,竟是她与秦风这二十多年来,话的最多的一日。
“景山啊……”
“奴婢在。”
“你后悔吗?”
曹景山忍着血流如注的痛楚,一如既往地温柔抚慰她,“娘娘,奴婢的命是您救的,奴婢从不曾后悔过。”
“景山,哀家只剩你了。”
作者有话:
关于为什么秦风会留了曹景山一命:因为七弦宫到了韩太后这一届,就是靠着韩太后和曹景山手里的那些阴毒的蛊毒之术而立足于江湖,其实韩帝早就好几次要杀了韩太后,是因为曹景山才没能杀成。所以如果把曹景山杀了,韩太后死期也就不远。后面秦风还是为师父以某种非常隐蔽的方式报了仇。
关于韩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别扭:这和早年她突然得知自己的枕边人原来是这样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有关,所有的后续发展都是因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