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在西京春末的浓重夜色里, 两旁的宫墙上,每隔十步便对挂着两盏琉璃宫灯。
去年此时,这条宫道的宫灯夜夜亮如繁星, 照亮了往来宫人的脚下路。
每晚光为了给宫里所有的琉璃灯续火,便要二十个太监彻夜值守。因为灯里只能放进两个时辰的烛火,每两个时辰,这些太监便要逐一去换上新的。若是逢了刮风下雨下雪这样恶劣的日子,更换更为频繁。
如今宫内为了节省开支, 内廷总管司只得将宫灯隔一而亮, 过了子时也任由其熄灭了。
韩帝挥退了其余跟随的太监,只留了有茨。有茨提着宫灯, 走在韩帝身前,照亮脚下的路。
“有茨。”韩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仰天看去,叹了出来。
有茨侧身过来, 软言恭谨道:“陛下, 奴婢在。”
“给朕你的身世吧。”
有茨轻轻笑了一声, 赧然道:“陛下,奴婢出身乡野, 没什么好为人道的,出来只怕污了陛下的耳朵。”
“没关系, 朕准你。”
“是,”纵然要回话,有茨还是不时在看着前方和脚下,轻柔道, “奴婢出身那儿, 叫羌村, 是南安寿云的一个偏远村子,奴婢在家中排第七,后来收成不好,爹娘养不起,便将奴婢发卖进京了。”
“寿云,”韩帝顿了顿,“山水宜人,是个好地方。”
“陛下知道那儿。”有茨的嗓音里带了些惊喜,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
韩帝笑着看向他,点头道:“嗯,朕前几年曾去过。”
“便是这样了,陛下,奴婢再无可的了。”
韩帝停住了步子。
有茨多迈了一步,便觉着不对,赶忙回头,也跟着停住了,只见韩帝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盒子,递给他。
“陛下,这是?”有茨将宫灯在地上放了,弯身双手接过那盒子。
宫灯受了轻轻的颠簸,光线摇晃不定,照在韩帝脸色,显出些明暗来,他的神色如平常那般,不喜不怒,只轻声道:“有茨,把里面的吃了。”
有茨的手颤抖了一下,开那盒子,里面是一枚黑色的药丸。
药丸在微光下露出些微的油光,他看着药丸,却再不敢看一眼韩帝。
韩帝少有如此耐心地,没有催促他,只是看着有茨,不发一语。
直到有茨深吸了口气,拿出那药丸准备吞下时,韩帝才拉住有茨手腕道:“不问问朕,这是什么吗?”
有茨强笑道:“陛下所赐,必是好东西。”
韩帝的手轻轻松开了,复又背到身后去,恢复了他那帝王的威严。
有茨一把将药丸吞了。
“走吧,不回御书房,随朕去个地方。”韩帝弯了身子,拿起地上的宫灯,自行去了。
随着宫灯数量渐少,最终只剩下韩帝手里那盏灯照亮着前后行着的二人。
七拐八弯后,韩帝进了一个看似空置已久的院,看着院中的水井和灶台,像是某宫殿的厨房。
“有茨。”韩帝在院中停了步子,转身回来,将宫灯交在他的手上。
光线因颠簸而剧烈晃动,有茨正想开口,突然感觉一种被勒住脖子的窒息传来,抬眼却见韩帝正抱着手,站在三步之外。
“是有些难受的,有茨。”韩帝从来没有这般轻柔地对他过话。
喉咙里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努力发出声音,却感觉只有嘴在动,气从嗓子里冒了出来,一阵一阵,好似在代替他话,他张着嘴,无助地望向韩帝。
“很快就习惯了,有茨。”
有茨睁大眼睛望着韩帝,宫灯掉在了地上,滚了一个圈,光如鬼魅般跳跃在二人轮廓之上。
在这四下无人的寂静中,有茨终于意识到,他哑了。
他在梦中都期待已久的、韩帝对他温言微笑的神情,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然而却只有短短的几个瞬息,韩帝就转身往屋子里去了,并留下了话。
“在这等朕。”
有茨颓然地跪坐在满是灰尘和茅草的地上,如潮的回忆将他的神智冲毁。
“这孩子长得还行,声音是真好听啊。”
“童,你是这的倌儿吗?……竟不是啊,你嗓子这般好听,不学戏可惜了。”
“学戏?你都这么大了,况且我这哪有钱给你学戏,今日有侍郎来,你声音好听,便随着你哥哥一起去伺候吧。”
“哟,这太监声音真软啊,跟了咱家吧,认咱家作师父,今后必不叫你吃苦。”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发出声音来,手抠进了嗓子眼,除了有血流出,这嗓子再也没有给他一点东西。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那宫灯终于在苟延残喘中,带走了最后一丝光线。
有茨闭上眼,摸了一把泪,颤颤地叹了口气,爬过去,掏出火折子和蜡烛,借着月色的微光,摸索着开了宫灯。
屋子那侧有了些动静,随后是韩帝走了出来,有茨顾不得烫,将灯换新了。
重新点亮了光,有茨视野里出现了韩帝的靴子,他抬眼看去,韩帝也在看着他,光影模糊中,韩帝开了口,“有茨,进去那屋子的地下室扫一下。”
有茨张张嘴想话,突然又发现了这个不能接受的事实,只能低下头去,跪着磕了个头。
韩帝又道:“你带着灯去吧。”
有茨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起身拿了那宫灯,弯了弯身子,往屋子里去了。
刚推开门,便有些异味钻进有茨的鼻子,他皱着眉,用灯光寻找异味的来源。
眼前是一座废弃的灶台,瓶瓶罐罐或倒或破染着灰尘,四周也都是杂乱不已。有茨往前走了两步,那恶臭越发浓郁,于是他顾不得许多,再借着光往前走了,发现那灶台背后,地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往常这样的圆洞下,是用于储藏一些厨房的腌菜和干粮,然有茨眼前的这个大洞,却正是这恶臭的来源。
他将宫灯探了些进去,除了台阶,其他什么也看不清。他捏拳撞了撞胆子,迈了下去。
心地下行了七八个台阶,在摇晃的光线下,有茨抬眼一看,环视的脖子立刻就僵直了,眼前的一幕令他几乎忘记了嗓子哑了这件事——
一个长发女人一动不动,歪斜地趴在地上,面朝下看不见脸,身无寸缕,肌肤纵然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也显得十分白皙,在这白皙之上,布满了大大的新旧鞭痕。
她的四肢都被镣铐和室内四角伸出的长长锁链拴住,除了她以外的其他地面上,有些粪便和水痕,那是恶臭的来源。
除此之外,空荡的地下室再无其他东西,有茨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波澜,退了几步,回到厨房中找了扫帚和畚箕,又下行去了地下室。
他将宫灯放在台阶上,然后借着光,一点一点地收拾着污秽,那女人全程没有动一下。
有茨有些好奇,便借着收拾她近处的机会,用余光量她,瞧着他玲珑的身材和白腻的肌肤,至多不过二十岁左右,而此时他也看清了血红的鞭痕之下,还有满是青紫的淤痕。
眼见着四下差不多干净了,有茨拎着木桶准备离开。锁链碰撞的声音激得有茨颤抖了一下,他转头看去,那女人的脸转了过来,黑发挂在她的脸上看不清面容,但是她的声音一下子令有茨僵住了。
“你是谁?”
是鲲瑶郡主的声音。
有茨立刻抬眼看向洞口处,见无人在那,他才跪了下来,指指自己的嗓子,喑哑着“啊”了两声。
“呵。”段嘉月冷笑了一声,“你是他新的随侍?”
有茨点点头。
“把你手里那盏宫灯给我。”
“有茨,”头顶传来了韩帝的声音,有茨忙缩了缩,退后了一步,“好了就上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段嘉月,收拾了所有东西离开了。
随着那圆洞口被缓缓盖上,幽暗的地下室又回归到死寂一般的黑暗中。
鲲瑶郡主府自二月初八后,便被锦衣卫封锁控制了起来,邻里街坊也自那日后,再也未曾见过一位府中的旧人。
段嘉月好似人间蒸发一样,从西京消失了。
数日后,宫内出了诏令,称骊郡王与鲲瑶郡主命运不合,有碍寰辕国运,即昭二人退婚。
坊间对于二人的口碑急转直下,连叹既不相合,不必勉强。
鲲瑶郡主府自封禁以来,除了路过探脖子好奇的,亦无一人再去敲响那大门。
后来桑柔又再问了秦风一次,“韩帝会杀了段嘉月吗?”
秦风便将郡主府的现状与她了,并道:“若真死了,应该会昭告天下,现下没有,应该还活着。”
桑柔叹了口气,“我原先一心想避着她的,她却丝毫也不放过我,现在回想起来,站在她的立场来看,段嘉月一步都没做错。”
“哦?”秦风挑眉看她。
她点点头,接着道:“我最早在怡红楼的时候,就猜测你之外也许还有别人,与你立场不一,但是属于同一个派系的。”
“那时候你便猜出你的身份了?”秦风有些惊讶。
“并不能断定,但也十有七八,”她又接着她自己的思路往下,“而后是风筝会,段嘉月出现在锦鲤湾,这原也没什么,但是她那日第一次与我互识便落水陷害我,明她早就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只是落水之事和胡含烟死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仓促可怕,我才没能细想。”
桑柔顿了顿,思索道:“那个阶段我在七弦宫所有眼线中,应该算是重要,但又是最不可控的了。所以这势必会引起七弦宫的关注,段嘉月落水,是想引起韩帝对我的不满,为日后挑拨韩帝和林司炎埋下伏笔。”
秦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上去握住她的手,刚要开口对她抱歉,桑柔笑着止住他,“没事的,如果换作我是段嘉月,我也会这么做。”
她接着分析,“但是这并不够,所以才有了中秋宴上的春.药酒,我没猜错的话,那日段嘉月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我和林司炎发生点什么,或者如果只有我喝了那酒,便是第二计划,树林的那个男人。前者可以推动我和林司炎的关系,后者危险了些,林司炎可能会将怒气撒到段嘉月身上,但这样韩帝便会间接地对林司炎产生反感,这就是段嘉月的目的,对吗?”
秦风垂下眼,这一切他是事后知道的,当时下意识地感觉段嘉月抢先敬酒,有些古怪,没曾想竟是这样的计划。他之后找了一次段嘉月,和她大吵了一架,段嘉月那时气道:“若是不在林司炎和桑柔之间推波助澜点什么,按照那俩性格,他们的兄妹关系能维持到天荒地老去。”
在秦风反复拒绝并勒令段嘉月以后再不许插手桑柔之事后,段嘉月冷哼离去,留下一句,“好啊,副宫主,你等着瞧。”
他没想到段嘉月口中的“等着瞧”,竟就是将他和段嘉月的定婚消息告诉了桑柔,而这个炸弹,竟能在桑柔心里埋上半年多才引爆。
秦风声音里满是歉疚,看着眼前微笑着的桑柔,愧疚更如溢出一般,他低声道:“对不起。”
“傻瓜,”她也学着他平日的模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能理解的,阿风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比起如今下落不明的段嘉月,我真的很知足了。”
她又想到一个问题,“我先前听闻段嘉月的母亲救了韩帝,韩帝也从宠爱段嘉月,为何段嘉月会同意入七弦宫呢?就像你一样,虽然身上背着假的断魂蛊,但行事上终归还是有回还的余地,况且倘若段嘉月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给韩帝,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断魂蛊是其一,段嘉月色厉内荏,那次你在清荷宴上被赐冥婚,就是段嘉月求的情,想来你也看得出她的为人,”他又道,“更关键的是,段嘉月的父母,都是韩帝杀的。”
桑柔呆住了。
秦风接着道:“段嘉月的母亲是太后的妹妹,按照太后的法,那年她并不是救了韩帝,而是因为目睹了还是皇子的韩帝将十二皇子淹死,所以索性将她一并淹死了,制造了救他的假象。”
“十二皇子,就是太后当年那个名义上、实际是张贵人的孩子?”
“对,至于段嘉月的父亲,是在韩帝继位后,多次进宫来,絮絮叨叨地拉着韩帝暗示要银子,另一边又段嘉月的母亲托梦来,诸如此类的,后来便在莺燕街的某个馆子里暴毙了,虽然未有杀人的实证,但也不算太难猜。”
桑柔叹了口气。
“于是年幼的段嘉月便被养在当时还是皇后的韩太后身边,后来先帝驾崩,她就随着太后去清风寺生活了一段时间,所以她会些拳脚武功,也不难理解成了太后的棋子。”秦风回忆了下,“她和我一样都是韩启二年被种的断魂蛊,不过她是拜在上官建业门下的。”
“既同为七弦宫人,怎么感觉你们俩关系特别差。”
秦风笑了笑,给她解释,“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没记错的话,我是韩启六年的中秋宴才第一次见的段嘉月,就是刚遇见你时的三年前。我被太后收养的那段时间,一直住在一个很破的宫殿里,只有一个嬷嬷照看我,那嬷嬷还特别凶,太后也不许我去给她请安。后来去了七弦宫,除了最初没人要的那段时间,被师父收作徒弟后,太后偶尔有命令要我回一下七弦宫,其余大多数时间也是在你见过的那个山洞里度过的。直到师父带我云游完把我送回西京,我才得了旨意被分了地和府。”
桑柔抱了抱他,“都过去了。”
“段嘉月一回西京,就一副姐做派,”他一脸嫌弃地描述,引得桑柔笑出声,“不是光在她自己府里这样,她是直接把整个西京都当做自己府里,阿柔你明白我在什么吗?”
桑柔感同身受地笑道:“能明白。”
“你当时猜我和她的关系,阿柔,我真就百口莫辩。”他叹了口气。
“不过换做我,我也挺痛苦的,要去接近杀了自己父母的人,总要寻点乐子来发泄下,我能理解段嘉月,”她又问,“那既然太后这么早就开始谋划这一切,为什么不在韩帝登基前就阻止呢?而且韩帝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虽无证据,但是坊间有传,先帝是韩帝杀的,而且二月八在正殿上,太后的话让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桑柔沉默地等着他继续。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所有适龄皇子中,只有秦延一人合适,若是让我回到先帝的视角里,也只能选他。”
“这是为何?”
“先帝临终时已经非常虚弱,听闻汤药加身已近五年。那时适龄的皇子中,有四皇子、六皇子、九皇子和十皇子。四皇子,就是现在的韩帝,是皇后所出,六皇子是贵妃所出,但他有先天残疾,九皇子你也知道的,自就声色犬马,十皇子的生母地位和我母亲差不多。”
桑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母亲指的是张贵人。
秦风接着道:“所以先帝没得选,阿柔明白了吗?”
“那他也不必非得杀了父皇上位。”
“大概是不想等别的皇子长大吧,”他犹豫了下,还是没瞒她,“而且虽然不曾调查,我总感觉那几年因各种病痛死去的皇子,比如二皇子和七皇子,他们的死并不是意外。”
“虽不是至亲兄弟,他那么便如此残忍、视性命如草芥?”
怕桑柔心绪不宁,秦风忙安慰她,“猜测而已,阿柔别想了。”
“那太后为何非要推翻韩帝,这个我没明白。”
秦风思考了一下,才道:“这个我也很多年都没想明白,当初我甚至以为她要篡位自己做女皇,但是一想蔓迦罗的血缘继承,所以不太理解,直到那天正殿上韩帝出太后和上官建业的私情,加上这些年锦衣卫和江湖人士一直在追杀七弦宫人,我才有了些判断,韩帝大概是不能接受自己母亲做出此等背德之事,想要杀之而后快,太后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总有一日要死在韩帝手上。”
“好可怕,”桑柔“嘶”得颤抖了一下,“那为什么韩太后当时你是她和先帝的儿子时,你没有相信呢?”
见秦风眼神里有些躲闪,桑柔忙上前歉道:“你要是觉得不出口就算了,没事没事,我们点别……”
“因为我也撞见过他们二人,”秦风垂目道,“而且我亲耳听到,太后对上官建业的那句话里,有‘我们的孩子’这几个字。”
韩帝能继承蔓迦罗,太后只有两个儿子,那么秦风……
“对不起,”桑柔懊悔不已就这样揭开了他的伤心事,连忙抱住他,“对不起阿风,不了,我们不了。”
“傻丫头,”他也回抱住她,强笑道,“我是自由身了,就像你的,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