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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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五月, 相较于西京透亮而爽利的盛夏,锁金殿的夏天被浓郁的彩色装点得几近妖冶,草木的绿色几乎在这浓艳里寻不到落脚地。

    “阿柔, 等下灵娜约了你一道冥想是吗?”秦风温柔地看着她。

    桑柔点点头,乖巧道:“嗯,在后院上次的竹林里。”

    “好,”他伸手替她将碎发捋到耳后,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 “我等会和白子夜有些事情, 你若好了,在咱们院子里等我好吗?今晚锁金殿有烟火, 咱们一起去看。”

    “嗯,我等你。”

    随后秦风将桑柔送到竹林中, 灵娜手里抱着两卷席子,见桑柔来, 远远便高兴地挥挥手。

    桑柔走了两步, 转头又回看秦风, 他正站在原地微笑着,对她点头, “阿柔,去吧。”

    “今天来得好早呀阿柔。”灵娜笑着道。

    “上次睡过头了, 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反正我也挺喜欢在竹林中吐纳的,没耽误什么,”灵娜看着桑柔轻松的神色, 笑道, “你最近气色好多了, 莫不是与秦公子非常愉快?”

    “没有,”桑柔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脸红了大半,忙解释道,“我和他没有。”

    “这有什么,要我,你们寰辕还是太保守,要不是我那死鬼丈夫管着,我必要阅尽天下美男,”灵娜铺好了席子,两人面对面以莲花势对坐,“阿柔,跟之前一样哦。”

    桑柔点点头道:“专注呼吸。”

    气自鼻入,过咽喉,直到丹田,复又过咽喉,再自口中出,神思集中在吐纳之上。

    余力之间,感受躯体的每个细节。呼吸,以及呼吸连带的肩膀耸动,再延伸到全身的每一丝触觉,直至脚底。

    从下至上扫描一次,回到呼吸上,再次观察呼吸,重复数次。

    渐渐地,杂乱的神思和念头平静下来,慢慢退出了脑海,只剩一片透白的澄澈。

    灵娜的声音开始飘入桑柔的脑海,开始时很清晰,逐渐地又弱化下去。

    桑柔的灵识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阿柔,你遭遇的困境是一座山,”灵娜轻缓道,“远远看着,很大,你现在就在接近的过程中,困难越来越大,但是只要你完全爬上了山,那山就会慢慢缩,直到彻底被你踩在脚底下。”

    “不要去束缚自己陷入‘一定要原谅’的执念中,这世间很多人,并不值得被原谅。”

    “做你喜欢的事,爱你自己,哪怕这件事微不足道,每天爱你自己一遍。”

    ……

    灵娜完了这一切,甚至将以往的有些也重复地了,然后她拉回了桑柔的意识,让她回到冥想的状态中去。

    竹林在日白的天光里层层叠叠,墨绿显出一些庄严的宁静来。

    在风吹过的簌簌里,这混着清浅雾气的林间染上了一些冷冽。

    桑柔闻到了细腻而微苦的竹林香气,再深一些,木质调的气味显露了出来,混着些禅意,凝练着心神。

    尾调来临,有些苔藓的气息钻入鼻腔,她甚至在这土木气中,触到了嫩芽钻出土壤的画面。

    这场冥想结束在半个时辰后。

    灵娜开心地卷着坐席,轻松道:“桑柔,真开心和你这几个月一起冥想,也很高兴认识了你这个朋友。”

    “你要走了吗?”桑柔边收拾着席子,边问她。

    “嗯,我明天便要和我丈夫回天述啦,毕竟也玩了这么长时间了。”

    桑柔难过道:“我舍不得你。”

    “别这么伤感,以后你来天述找我玩可好,我家就在首府昌兰,那儿可多好玩的东西了。”

    “好,一定去。”

    两人在竹林中告别。

    行离了几步,桑柔回过身去,远远地喊住她,“灵娜。”

    灵娜转过身,只见桑柔在十几步开外,隔着些雾气,对她鞠了一躬。

    她的声音飘了过来。

    “谢谢您。”

    桑柔完,起身离去了。

    灵娜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很快,一种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的心脏。

    您?

    桑柔从未用过这样的称呼。

    鞠躬。

    鞠躬在寰辕习俗里,是师礼。

    桑柔将她视为老师?

    可她们从来都是以朋友身份相处,互换些有趣的日常,吐槽秦风和灵娜的丈夫,结伴一起捉鱼、冥想、摘花等。

    她突然回忆起一个当时有些异常,可是被她错过的细节。

    第二次见到桑柔,灵娜在催眠间问了个问题。

    “你觉得是你哥哥抛弃你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桑柔才道:“嗯。”

    按照灵娜的水平,她早已不是经常令患者失控的初学者,所以被她催眠后的人,回答速度极快,很少有这样的间隔。

    在那之后,桑柔又恢复到了先前的问答水平上,治疗效果也突飞猛进,灵娜一度以为,那是她的功劳。

    一个看似不可思议,但越来越趋于真实的猜测侵入了灵娜的脑海,挥之不去——

    桑柔从第二次起,就再也没有被催眠过。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饰演出来的假象。

    灵娜手里的席子掉在了地上。

    认定了这个猜测后,她迅速地往桑柔离去的方向跑去。

    竹林中的迷雾愈发浓郁,混淆了所有的方向。

    “白子夜!白子夜你在吗?”

    灵娜寻人无果,飞奔到白子夜的院子门口。

    院门口罕见地有两个厮把守,拦住了她。

    灵娜焦急道:“能不能让白子夜出来,我有急事。”

    其中一厮客气道:“殿主有事在忙,恐怕要过一会儿。”

    “我真的很急,那个,白子夜的朋友失踪了!”

    两个厮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开了门,往院中走去。

    灵娜隔着门缝看见白子夜的屋子门口也有人把守,那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厮又折返回来。

    “很抱歉……”

    “白子夜!!”灵娜顾不得这么多,直接隔着院子吼了起来。

    半刻钟后,白子夜才推门出来,看见灵娜,皱眉问:“怎么了?”

    灵娜环视了一圈附近的厮,靠近压低声音道:“桑柔失踪了。”

    “你什么?”白子夜睁大了眼睛,抓住灵娜的手腕,“怎么失踪的?”

    “我和她在竹林间治疗,她走的时候不太对劲,我猜……我猜她根本就没被我催眠过,”灵娜真的将这番话出来的时候,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果真的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会怎么样?”白子夜盯着她。

    “她本来的状态就已经濒死了,如果我的治疗没起作用,她强行装了两个月啊,白子夜,你快去找她,快去啊!!”

    白子夜松开了灵娜,转身对厮肃声道:“把守好这里,擅闯者格杀勿论。”

    着,他又拉过另一个厮,交了令牌给他,吩咐道:“传我令,封殿,搜山,找一个年纪二十的寰辕姑娘……”

    “什么颜色衣服?”他转头回来问灵娜。

    “水青色素衫,头上应该是寰辕最简单的那种斜髻,别的……别的没有了……”

    “听见了?”白子夜转头问那厮,厮点头,“快去。”

    厮飞身走了。

    “你跟我走。”

    他拉上灵娜,点了轻功,两人快步去寻桑柔。

    最高级别的搜查令下来后,整个锁金殿因厮穿梭频繁而陷入轻微的骚动。

    不少顾客因被扰,怒而砸了杯盏。

    “您息怒,有别的顾客闹了事,现下在寻呢,您这边今日消费给您多赠饶头。”搜查的厮安抚道。

    因申请折扣和赠礼的数量突然激增,八个分区管家不得不再向上报。

    总管家刚得了招呼要封殿搜人,白子夜就在殿中,他便不敢擅定这么大的优惠,于是他从锁金殿下来,直奔后院去请示白子夜。

    他一路奔来,远远见着了白子夜,忙要开口,白子夜却止住他,明镜似的道:“你权限之下的补偿,要的都给了。另外速回殿里通知,让还未搜查的地方继续加紧搜查,不必多,现在就去。”

    总管家微微行了礼,又坐马车回去了。

    灵娜跟在白子夜身后,皱眉问他:“怎么办?都是我不好,没能察觉出来。”

    白子夜转了身回来,沉吟道:“灵娜你先回去,这事我来想办法。”

    “你有纸笔吗?”她问。

    “有,怎么了?”

    “带我去。”

    白子夜领了她进屋,灵娜瞥到软塌上秦风正昏睡在上面。

    她没有多问,直奔书桌前,边写边解释:“我马上要回天述了,没治好桑柔是我的问题,我回去以后会去找一下我教主,如果还有别的办法再来找你,但是这期间你们和桑柔相处需要格外注意,我写些法子给你们。”

    随后她将写好的字条递给白子夜,他点头道:“好。”

    “我回去了,你们找到桑柔了叫我,多晚都行。”

    “嗯。”

    白子夜目送灵娜离去了,他焦急地盯着门外,一刻钟后,也没等来任何的回禀。

    他叹了口气,上前强行催动秦风醒来。

    不一会儿,秦风悠悠转醒,睁开眼看见了白子夜。

    “可以了?”

    白子夜点点头,复又犹豫道:“桑柔不见了。”

    秦风一下子坐起身,抓住白子夜衣领惊问:“你什么?怎么回事?”

    “她和灵娜在竹林治疗,走的时候灵娜发现桑柔可能……根本没被催眠过,然后灵娜再去找她,就不见了,”见秦风马上就要起身,他止住他,“你别急,我已经安排封殿搜山了。”

    “多久了?”秦风声音有些颤抖。

    “快半个时辰了。”

    “白子夜!为什么不直接喊醒我!”

    怒吼一出,痛感充斥了秦风的全身,他不由得捂住自己的心脏位置。

    白子夜声音里俱是为难,“我已经掐着你的状态尽快喊了,你别急,桑柔不可能突然做傻事的,对吧,秦风你冷静点。”

    “桑柔不是要寻死,”秦风坐起身,环顾着白子夜的屋子,声音冷静了下来,“她被绑架了。”

    “你什么?”白子夜随着他往屋子角落走的背影看去,惊道,“怎么可能?后院的警戒级别已经是最高了,被谁绑架?”

    秦风拿起角落挂着的剑,抽出看了看,“不知道,也许是锦衣卫,也许是七弦宫,七弦宫可能性一些,他们应该没能力从你这里抢人。”

    着他已经迈出去了屋子。

    “你去哪?”白子夜喊住他。

    “苍黄。”

    秦风的脚步停了停,复又继续向前。

    白子夜焦急地追了出去,正要开口,秦风转身回来,抽剑撑开了二人的距离。

    他的脸上尽是阴霾,冷声道:“白子夜,我一而再信任你,可是如今锁金殿里混进了锦衣卫的人,我已经分不清你的立场了。若还要你这条命,你最好停在这里。”

    “那,那你拿上这个。”

    白子夜捏着灵娜给他的纸条递过去。

    秦风接过,低头看了一眼内容,复又抬起冷眼对上了白子夜为难而忧愁的神色,这对视仅仅维持了一个瞬息,他就收回了剑,转身离去了。

    头疼欲裂。

    桑柔在迷糊中听见了声音,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过关文牒。”

    “官爷请看。”

    “要查一下马车。”

    “就你们三人吗?”

    “是。”

    她意识到了些什么,努力清醒过来,微微抬起的眼皮之外,仍是黑暗,嘴部好似被什么塞住了。

    氧气好少,好闷热。

    她被朝向一边的力撞了一下,车轴的轰鸣传进耳膜里。

    突然,新鲜的空气涌入,她本能地呼吸起来。

    “她醒了。”

    是个陌生的男生。

    好像有脚步声围了过来。

    桑柔努力抬起了眼皮,随即眼前有什么东西朝她飞来,来不及抵挡盖上她鼻子的浓郁香气,她的眼皮又沉沉坠下。

    在坠下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因那人离开的惯性和马车飞驰加速度带来的,停留在她眼前一瞬的,一枚蛇纹令牌。

    世界重新进入了黑暗。

    三日后,十架同样不起眼的马车,分时、分兵三路驶出了西京,飞驰南下。

    同日,报信者悄然西出。

    命运的船在无形之手的拨弄下,被拧紧了发条,手松开,船随之而去。

    月色照亮船的所行之处,连同那黑光粼粼的水面,也泛出一些温和来。

    而远处,是无限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