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苍黄, 曾是最好的苍黄,也是最坏的苍黄。
三百九十年前,前朝仪景覆灭, 寰辕太.祖秦帝迁都西京,仪景的旧都苍黄便连同附近四五个州县被划成了省。
在三朝贸易协定和基建工程计划带来的新朝昌荣中,一项焚书计划也在民间被悄然执行。
该计划定向针对一切记录了有关前朝内容的史书,浩浩荡荡持续了数十年。
截至建朝百年时,整片寰辕土地上的百姓, 已被迫忘记了所有与前朝有关的东西, 只剩“苍黄”二字被保留下来,成为全寰辕地位最低的省份, 出现在各项律法及规定中。
凡迁居过苍黄的百姓,其永世后代, 不得入西京户籍。
每三年的科举考试,哪怕以苍黄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了殿试, 也一定会落榜, 这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在京的满朝文武百官中, 无一人来自苍黄。
苍黄没有任何支柱产业,却有着全寰辕最高的征税标准。唯一拿不走的旅游业, 也因为逐年上升的治安问题而渐渐衰落。与之类同的大饶省,常年征税水平是苍黄的一半。
所有在苍黄贸易的外商, 不享受任何减税政策。
骊郡因为是秦风的封地,不设知州一职,但仅一山之隔的苍黄,也没有知州, 常年仅由巡抚吕弘化代管。
有文人戏言, 苍黄如同西京的城东, 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而那个璀璨如银河一般的、最好的苍黄,永远停留在了天述皇家书馆的藏书中。
“苍黄”二字,源自其境内最大的高山,苍黄山。
该山终年云雾环绕,奇石秀木繁多。而环绕苍黄山的,是常人难以进入的瘴气密林。
要攀上这高峰,须要上行四千九百九十九台阶,这台阶绕山而上,曲曲折折,常有岔路,普通游客为了登顶苍黄山,常常迷路,辛苦非常。
苍黄山脚的葛辁县,其县衙内仅有知县和三名衙役,而县衙门口的铜匦内,常年塞满了投诉信,基本都是游客下了山以后来骂县衙不好好规范苍黄山路牌的。
知县每天心翼翼地路过那堆投诉信,点卯摸鱼,偶尔看着因没钱而长年失修的破败县衙叹气。
生活在葛辁县的百姓数量,不足一百户,别各自的姓名,就连昨日李魁家的锅破了,今早街头巷尾就全知道了。
“李魁,你家锅怎么破了?只怕是你惹你婆娘不开心,让你顶着锅被你顶破了吧?”
“去你的,你上次烂着半条裤衩走了一整条知恩街的事,我再给你宣传宣传?”
“娘西皮的,李魁,你给老子住嘴!”
“哟,我这和面呢,你们俩跑来跑去,我这面粉都给撒咯。”
县上唯一早点铺的江大爷拿起烧火棍,给他们一顿好。
“江大爷别,我来买馒头的。”
李魁抱着头求饶,眼睛却在早点摊上晃来晃去。
“嘿嘿,我也是我也是。”趣李魁的那人叫袁参,也看着江大爷笑道。
“咋,今天不吃包子啦?”
“我家婆娘想吃馒头,不行啊!”
“自己拿。”
江大爷手边和面的水不够,转身就进屋了。
二人笑嘻嘻地你挤我我挤你,去掀了那蒸笼盖,各自拿了几个馒头,放了铜板在桌上,朝里喊道:“大爷钱放这里了哦。”
“知道了。”
里面传来井水入桶的声音。
李魁心地揣着热馒头走了几步,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他忙避到路旁去。
此处常有些游客驾马来游,不知是不是听苍黄治安不好,苍黄人也都特别凶,所以游客必须也要气势足,否则就会被本地人骗了或宰了,因而大多数游客来此都特别跋扈。
于是葛辁县百姓长此以往也懒得解释,遇到马车就避让,遇到游客就尽可能远离,少生事端,真的生了也不能指望县衙来管,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李魁已经几乎贴在清早闭店的铺子门上了,谁知那车夫还是注意到了李魁,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车都没下就直接问:“喂,这县里最大的客栈在哪?”
果然是游客。
李魁熟练地指了个方向,“往前那有个路口,左拐再行几步就能看到悦来客栈的牌子。”
怕车夫不识字,为少生事端,李魁又补了句,“客栈门口有两个大红灯笼。”
话音未落,马车离开的灰尘已扬了他一脸,李魁忙护住怀里的馒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往家去了。
半日后,另有五驾马车也驶进了葛辁,停在了已被清早那第一架马车包场的悦来客栈门口。
幸而当时客栈内仅有一对骊郡来的老夫妻客住,悦来的老板敲醒了那对老夫妻,鞠躬弯腰道了十几个歉还退了房费将他们请走。
而此时,老板看着停满门口的五驾马车,不由得心里发怵。
最先迈进店的黑衣男人,头戴黑纱帽,老板站在几步外,只能看见他的一张嘴唇。跟在他身后的,是衣着类似的一群黑衣人,约二十几人,站满了大堂。老板拍了拍健忘的脑袋,感觉这阵仗好像上个月上演过。
“客官啊,真不好意思,今日店被包场了,还请您……”
“就是我包的。”那唇出了第一句话。
“那既然……”
那唇好似失去了耐心,冷声道:“把这客栈的全部钥匙交出来,你和你所有店里人,接下来一月内,都不必在这了。”
老板张张嘴,正组织着措辞,二十锭硕大的金子被那为首黑衣男人身后的另一人摆在了柜台上。
“够不够?”
于是老板的嘴直接张大了又闭上,上前咬了口那金子,转了神色,点头哈腰地笑道:“够,够,够,大爷,这是钥匙,的现在就去喊店里的子。”
半刻钟后,悦来客栈空了。
再又半刻钟后,六架马车被停在后院,整个客栈被锦衣卫上下搜查了遍,客栈的门头被取下。
悦来客栈仿佛一下子消失了,那个位置上只剩一扇紧闭的大门。
近三十黑衣人聚在客栈内。
“大人,人都在楼上了,迷药效力还有至少两个时辰。”
那黑纱帽下终于露出了一双鹰般的眼睛,东方未明眯着眼,看向另一锦衣卫,“原计划是今早一同到达,现在出发恐有些迟。”
“大人,登顶要两个时辰,现在去大约落日能到。”
他皱了皱眉,转头问另一人,“拦住骊郡王了吗?”
“属下还没得消息,想必有些艰难。”
东方未明摩挲了几下腰间的令牌,随后下令道:“武队留下拦截他,同时等候接应援队。玄队随我现在出发。”
“是。”
直直落下的阳光在未时末歪斜了方向,苍黄山万年如常地矗立在此,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十二个黑衣人的出现破了这平静。
有自山里返回县上的百姓路遇了这群黑衣人,忙瑟缩着躲到了路边,待他们行离远了,才敢开口。
“现在游客怎么穿得这么可怕?”
“谁知道呢?”老妇人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上个月不也来了一批类似的,凶得很。”
“噢哟,造孽哦,快走快走。”
自前些年调税后,南区的百姓日子愈发艰难,相应地,苍黄山游客数量也逐年锐减。这其中最受影响的便是苍黄山脚下的葛辁县,知县发愁,百姓却乐得其所。
酉时中,原先就几无行人的苍黄山阶,随着日落,更显出一些空荡来。
训练有素的十二人丝毫不惧,按照脑海中早已熟稔的路线上行。
上官未明身后跟着的两人身上,分别背着一个半身高的带盖竹篓,不知内容。
“两千三百一十步。”上官未明回头看向身后。
“属下数的也类似。”
“不对。”
“大人?”
“咱们接近申时上来的,如今都快戌时了才行将过半,上次探路时,两个时辰已经接近四千步要登顶了,”上官未明警惕地看向篮子,“不好,快开篮子看看。”
篮子开了,内容无异常,众人松了口气。
有人建议:“大人,夜色已黑,不如先下山,明日再登顶。”
“不妥,”上官未明叹了口气,“骊郡王恐怕快到了,你们有无不适?”
“谢大人关心,属下可以。”
“属下也是。”
……
“好,咱们加快速度。”
戌时中,天地黄昏,万物朦胧,黑衣一行彻底被山林的深邃吞没。
群鸟惊飞,哗而风过,木林邈邈,夜黑静谧。
想吐。
这是桑柔在迷蒙中找回官感以后的第一感觉。
好像在摇晃。
有脚步声,好多人,无人话。
很黑。
四肢感觉拥挤。
手被绑住了。
嘴也被塞住了。
有鸟鸣,风声。
桑柔缓缓地移动了一下脖子,什么都没有,一片黑暗。
“大人,要不看一下篮子,我担心迷药快过了。”
“好。”
两个男人的声音。
桑柔迅速地闭上了眼,很快摇晃感停止了,突然进入的冷空气差点没让她一哆嗦,又是那香气,她立刻闭了气。
又颠簸起来。
“多少了?”应该是刚刚那个大人。
“三千一百二十了。”
“原地休息一刻钟。”
“是。”
不同于刚才整齐的脚步声,现在因休憩而乱行的脚步声众多,至少十人以上。
在上山的路上?锦衣卫绑架自己上山?自己有什么价值?
当时狠命咬下的伤口,几乎次日就恢复如初了,难道和自己身上这个神奇的恢复能力有关?
秦风那日分明知道自己有极强的恢复能力,甚至还要通过撒谎掩饰。
白子夜肯定也是知道的。
林司炎也一反常态。
这么来,除了自己,包括白子夜在内的所有人都知情。
秦风反复要和她离开寰辕,连林司炎也这么。
那应该是所有人都没有能力阻止的、只能通过逃离才可能活下来的一个东西。
韩帝都有那么强的鬼神之力了,还要什么?
永生!
他还是肉.体凡胎,如果有了永生,那他将所向无敌。
难道……自己有这个能力?
所以此行,是通过什么祭祀获得这个能力吗?
如果真的有,为什么听话声,韩帝好似没有随行?
她突然回想起林司炎跟她过的一段话:“陛下近来得了个消息,苍黄山有个圣子,藏了长生不老的宝珠,得了那珠子,便可长生不老。”
难道……自己就是那个苍黄圣子?!
自己身体里有颗宝珠?!
那前面的猜测就没错了。
锦衣卫绑架了自己,没有直接剖开取珠,明是要通过什么仪式获得的吗?那此行应该就是去取宝珠。
所以在云峰那次,锦衣卫就是来找圣子的,林家和圣子有什么关联?
如果林司炎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圣子,为什么前后态度迥然不同?
也就是,在二月初八前,他并不知道。
林司炎二月初八那日在皇宫中,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让自己离开。
在云峰那晚,林司炎的话里分明知道锦衣卫的目的,而且那里还是林家祖宅,明这个秘密已经维持了好几代了。应该是到了林司炎这代,秘密才丢失了。
不对,如果林司炎的父亲林启石早知自己身份,怎么可能放任七离开林府。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当年林启石从苍黄带回了一个婢女,以为是普通人,结果因为什么事触怒了他,非要杀了,也真的杀了。
根本就不是什么假死。
七因为不死之身而侥幸活了下来,这事林启石不知道,直到二月初八林司炎和林启石碰面,两人才意识到,七就是苍黄圣子。
但是林启石不是几年前便死了吗?那唯一的可能性……
就是林启石这么多年一直被韩帝幽禁在了宫里,二月初八林司炎见到了他的父亲,林启石才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韩帝幽禁林启石做什么?他早就知道林启石有这个秘密?
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根本就是皇家安排林家暗中寻找苍黄圣子,但是在二月初八前,林启石确实没有找到,而韩帝一直以为林启石只是不肯所以幽禁着他?
林司炎那日在密道中出现,是韩帝设的局?想套一套这父子的口供?
等等。
白子夜和秦风是怎么知道的?
秦风总喜欢在遇到不可抗力的时候就提出逃离,在锁金殿那几天要离开寰辕了好几次,那他应该也是在锁金殿才知道的。
所以是白子夜先知道、然后告诉秦风的?
也是,白子夜那么多仙医道法,知道自己身份情有可原,她这个科学教育下的碳基生物理解不了。
那白子夜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那天把她送进七弦宫,想必与此有关。
太复杂了。
不要想这么多了,先回归事情的核心。
目标是什么?不能让韩帝得到宝珠。
她沉浸在思索中,忽略了篮子外的轻微异动,突然有淡淡的香气飘入,她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捂住鼻子,又发现自己的手被绑了,连忙屏息,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有短暂的新鲜空气和风涌入,很快又被盖上了。
篮子好像又被人背起,恢复了颠簸。
“走。”
声音很轻,但是个刚才没听过的男声。
脚步声只剩两个了。
锦衣卫被人劫持了?
这一路真热闹啊。
桑柔恢复了刚才的思考,怎么能毁掉宝珠?
这世界上真的有不死之身吗?
唯物主义角度来,人体是个复杂的精密机器,只要把心跳停了、脑电波停了,再不行,肢解了。
虽然想想有些可怕,但是怎么可能会不死?
林司炎和秦风他们的这个世界有些轻功仙医道法什么的,也能理解他们对于鬼神之力的确信。
但是自己怎么理解?!就很离谱啊。
恢复速度快,只能明新陈代谢速度快。这一切和蛋白质、碳水、脂肪、维生素、微量元素的互相作用有关,只能明自己基因和体质比较好。
这玩意破了天,也就是个有机体啊。
如果真的不死,自己为什么确实比刚穿越的时候生长了些。难道是长到几岁以后才停止生长?总不可能是一直老下去吧?身体机能都跟不上了啊。
越想越头痛。
果然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老祖宗诚不欺人。
“就这里吧。”
桑柔听着这声音,突然感觉有些耳熟,她努力回忆——
曹景山!
七弦宫劫持了锦衣卫?!难道韩太后自己要夺不死之身吗?
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韩太后成功了,没有任何神力的秦风就会成为韩太后的把柄,很难韩帝不会怒而杀了秦风。
这绝对不行。
还是要把宝珠毁了,只有谁都拿不到,等熬过这几十年,让秦曼蔓上位了,才是最优解。
发不出声音啊,怎么办?
桑柔努力用有限的躯体晃动篮子,并从喉咙发出些声响。
很快地,篮盖果然被掀开了。
桑柔抬头努力一看,虽然暗中不真切,但出现在她眼前的,果然是曹景山。
她努力探头,想看清另一人,喉咙挤着声音。
曹景山的神色不明,只听他冷哼了一声,将她口中的帕子拿走了。
桑柔咳嗽了好几声,才缓和过来。
“曹公公,好久不见。”
“我不杀你,不用套近乎了。”
曹景山转过身往桑柔视野外走去了,她努力伸起脖子,想要看清外面是什么。
猜测被逐渐印证了。
“公公,那你在干嘛?”
“别管这么多。”
曹景山突然抱起了什么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看那形状,应该是个人。
昏迷的人,锦衣卫,宝珠,圣子。
这是秦曼蔓!
锦衣卫此行是要将自己的不死之身给秦曼蔓!
曹景山要杀了秦曼蔓,将自己带回去给韩太后!
逻辑闭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