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桑柔没想到秦风生起气来这么难哄。
次日已经日上三竿, 他还睡在外侧。
不同的是,他转了过来,怀抱温热。
纵然在睡梦中, 少年的眉眼还微微皱着,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看。
好像比之前黑了一些,也瘦了。
要在那种地方要维持一个冰棺,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她好怕自己再看一眼就又沦陷进去,于是垂下眉眼去。
视线落向了他的下颚线, 流畅却又带了些棱角, 胡茬微青。
再往下,喉结微微凸起, 但又恰到好处。
她快哭了。
“醒了?”还是昨晚冷冰的声音,桑柔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嗯, 早啊,阿风, 睡得好吗?”她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轻松。
“一点都不好。”
“那……那你要不继续再睡会, 我……我起来了。”正要起身, 又被拽回怀中。
秦风讷讷冷道:“一个人睡冷。”
“好,那我不起。”
怀里只剩下两人如雷的心跳声。翊璍
“阿风, 我今天不走,不用抱这么紧。”
她心翼翼地想抬头, 怀抱却收得更紧。
“一年。”
“七天?”
“一年。”
桑柔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秦风,但是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也许需要曲线救国,于是她不话了。
他却没有放过她, “你默认了。”
“没有, 阿风, 我只是……”后面的话被他突如其来的惩罚似的吻吞没。
没有什么技巧和耐心的冷冰一吻过后,是如机器般重复的赌气句子。
“一年。”
桑柔这才有些间隙抬起头来看他,想看看他是不是中了复读机的毒。
“还要吗?”
“什么?”
吻又落了下来,但是轻柔了些。
桑柔感觉自己被秦风拖入无法思考的泥潭。
“除了一年之外,其他都可以谈。”他的话还是带着些冰冷。
“为什么不是两年?”
秦风怔住。
虽毫无笑点,桑柔却忍不住笑出声。
他在她的笑中松开了冷漠的表情,无奈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些宠溺。
她软软哄他:“阿风我们各退一步,然后阿风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有一天算一天。”
他眼中黑洞般的深邃虔诚吸满了她眼中的柔软笑意。
桑柔叹了口气,妥协,认真地回看他,“好,有一天算一天。”
最不信命的人,被命运之手交织在纷繁的岁月河流之中,逐渐失去方向。
在大事上绝对理智且步步为营之人,此刻却在寰辕三百八十九年新年的第一天,达成了此生绝对感性且模棱两可的共同决定。
“阿柔,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他的吻更轻,仿佛羽毛般,落向他永远都愿意妥协的坚定。
“新年快乐,阿风,为什么我是今天生日?”她笑眯眯地看他。
“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是你前一世结束苦难新生的日子。”
“所以从春满楼的第一束玫瑰开始,后面每年的新年那天,都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声音低了下去,心道:“其实是从第一次在怡红楼见面开始。”
“那天是新年?”
他点点头,“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前几年的礼物……”
“喜欢,”她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喉头发紧,“谢谢阿风,我今天才知道这些,我真的很喜欢,谢谢你,阿风的生日呢?”
“跟你一样。”
“我不信。”
“以前都不重要了,以后跟阿柔一样。”
“生日快乐,”她想了想,“我还没想好给阿风补什么礼物,要不你先对我提一个要求,什么都行。”
“真的?”他的眼睛里立刻放了些光。
这突来的狡黠目光令她犹豫了下,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秦风的眼睛转了转,唇边勾了个笑,落在桑柔眼中更令她有些发憷。
这沉默太久,久到桑柔觉得他在憋一个什么大坏时,他才缓缓开口:“我想每天听到阿柔一句真心话,或做一件真心事,我来决定。”
她愣住了。
他怕吓着她,又换上了温和的微笑,“一个月便好。”
“好,今日骊郡王可想听真心话还是想看真心事?”
他的眼神慢慢凝视进她的眼里,“我想听阿柔的真心话,阿柔爱我吗?”
在此之前,不管和他在什么地方,或与他经历什么样的事,桑柔从来没有在他眼中见过如此这般多的星星。
这数以万计的爱意画作繁星交汇成银河,奔向光年之外孤独了数万亿年的冷寂星球,照亮了她的生命。
而那穿越光年的坚持与执着,也终于等来了他此生唯一的目的地。
“我爱你。”
“我就知道。”
他舍不得这一幕,却如男孩第一次告白那样总要用些句子来掩饰羞涩。
“阿柔,这三个字就是我此生最好的生日礼物,我也爱你。”
“起床吗?骊郡王,新年便赖床?”她轻声趣,戳破了浪漫的泡泡。
“哼,赖床不是桑姐的爱好吗?”话语间秦风已起身了,从旁递了新衣来,软软厚厚的,是她贯穿的素色。
“这是何处?骊郡王的新居?”
这屋子一眼便看完了全貌,不过卧室里竟还有灶台,这种在现代被称为开间的设计令她震惊了一下。
“嗯,我砌的。”
这句话之后,桑柔傻了。
她巡视着墙面,果真是有些粗糙,正经的泥瓦师傅肯定干不出这事。
但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室内的一切软装却都很正常,甚至有些……豪华。
比如身下的床,还有桌椅家具,她虽不懂这些,但看得多了,多少也明白参差。
秦风过来替她把衣服系好,又摸了摸她呆傻的脑袋,笑道:“家具都是我找白子夜运来的,不过都是我的钱,对了,还忘了跟阿柔交代,如果将来阿柔愿意,我可以保阿柔一生衣食无忧。”
她甚少关心他的这些,听他提起便接着话问:“当朝亲王有些财产不足为奇吧?”
秦风淡淡道:“九王没我有钱,而且亲王俸禄并不怎么多。”
“那?”
“锁金殿和醉香居,有我的一半。”
“啊?”她没想到新年第一天可以听到这么多新闻暴击。
“虽从不参与经营,但确实实实出了钱。我没有让白子夜暴露我的身份,这么多年,知道的除了白子夜,只有阿柔。”
她虽记性不好,但当年第一次在醉香居见到白子夜时的两句对话,此时精准地回溯到了她的脑海。
她当时问白子夜:“醉香居是你的……”
白子夜笑着瞟了她一眼,点点头笑道:“算是。”
“算是”二字的表达,真可谓精确万分。
桑柔看向秦风,不得不叹服什么叫光靠眼光吃一辈子饭了。
“骊郡王当初怎么就相中白子夜了?”
“喊我秦风。”
她从善如流,“秦风哥哥当初怎么就相中白子夜了?”
“回西京三年,只见到这一个顺眼的,”他见她穿好了衣服还抱着被子赖在床上,揶揄问,“桑姐新年第一天就赖床?”
“也不是没干过。”话着,好像更不想动了,“唉唉唉……”
被腾空抱起,掉入了熟悉的怀抱,她顺势勾上他的脖子,抬眼遇上了他趣的笑眼。
缩在他怀里步出屋子,桑柔余光仅仅一瞥,立刻调转视线。
她此生第一次,被这样纯粹的自然景致美到窒息。
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上百种深浅错杂的绿,一瞬间,希什金笔下的绿林仿佛活在了她的眼前。
不同的是,这绿的饱和度太过充盈,而这倒映了绿的清泉又太过透彻。
没有花的鲜艳,这青翠却仍在略有些寒冷的冬日里显得生机勃勃。
桑柔愣了好久,才突然意识到鼻腔里进出的空气,清新到令她有些醉了。
“阿柔喜欢吗?”秦风将她放了下来。
“喜欢,”她向前跑动了几步,到溪边蹲下了,转头看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好美。”
“等开春了,会更好看。”他也随着她蹲在溪边,看她伸手玩那溪水,语带了些撒娇,“阿柔饿不饿?我饿了。”
“此处……”她环视了一圈,突然想起屋子里那干干净净的灶台,“有食材吗?”
“有!”少年开心地起身,拉起她走到屋子旁的屋檐下,指着那堆食材,“阿柔会做饭吗?”
“算是会,只是可能并不好吃。”
“没事没事,随便做些什么,我好饿……”他从身后搂着她,呼吸在她耳边徘徊,“再没有吃的,我就要吃人了……”
桑柔就着他搂住的力俯身,挑拣了几个鸡蛋和葫芦,再翻翻,里头竟还埋了一袋面粉,这样干湿混着,可见他真是一点不会。
又顾着他昨晚也没吃,定是饿极了,心里便掂量着往快了做,起身问他:“阿风会烧柴生火吗?”
“会!”
话着,他从另一侧屋檐下背了一捆柴来,笑道:“阿柔走吧。”
那灶台虽干干净净,油壶、盐罐和其他调料一概不差,她也是来了这里以后第一次做饭,保险起见她将一概调料都尝了尝,确定无异样后才开始动手。
等那厢火旺锅滚,冷油入锅,碎的鸡蛋液倒入搅散,成形装出,复又下油,将切成丝状的葫芦加盐炒软,再加水等沸腾,然后加入鸡蛋,再沸,桑柔唤他将多余的柴火取了,然后将用细水搅散的面疙瘩倒入微沸的水中,再煮一会儿,加入各色调料,尝了味,便成了。
一气呵成不过一刻钟左右。但这鸡蛋葫芦疙瘩汤却香得很,在这冬日里热腾腾得很能暖身。
见秦风一大碗下去,她还在用勺子慢慢喝第一层,便试探问他:“好喝吗?”
少年欢喜得很,连连点头,“好喝。”着又去乘了。
“傻阿风该不会是饿得狠了,分不清了吧……”不过是家常手艺罢了。
桑柔哪知秦风这样身世的,从到大,几乎没吃过一口正经家常菜,那“好喝”二字真就是他的真心话。
但她却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他:“阿风,你第一次带我去吃的那家老爷爷开的面馆,怎么找到的?”
他放下碗,诚实答她:“吃了三四十家吧,那家最类似阿柔描述的了。”
桑柔低下头喝了口汤,试图掩饰翻涌而上的心酸。
他却看懂了,无所谓地笑笑,“我府上本就没饭吃啊,阿柔又不是不知道,顺便的事而已。”
“下次有机会回西京的话,再带我去吃好不好?”
桑柔话音未落,就发现自己这句有些不合时宜。
“对不起,”桑柔吸了吸鼻子,“我不该这话的。”
“有机会的。”
她惊愕抬起头看他,却见他仍是温暖地笑着,“吃饭的时候哭鼻子会噎住的,傻瓜。”
桑柔喝了一碗便饱得不行,秦风几碗下去,才摸了摸肚子满意地去收拾了。
她起身去灶上探头一看,一大锅竟都空了。
而那少年从身后揽住她,笑嘻嘻问:“阿柔,下一顿咱们吃什么?”
“这顿消化了么?”
“我不管,你快想。”
“阿风想吃什么?”
“想吃鸡蛋面。”
“只是鸡蛋面?”
“嗯,”他的气息还在她颈间蹭来蹭去,令她痒得不行,“阿柔今天想做什么吗?”
桑柔想了想,摇摇头,又轻声问:“我可以坐在外头发呆吗?”
秦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将她转过身来面对他,“阿柔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低下头,藏起自己的情绪,“就是有些累了,不可以的话……”
“可以,走吧。”
秦风转身,去将角落里收着的两张躺椅背了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他变戏法似的将躺椅摊开,沿溪排开了,然后自己躺上了一张,笑着拍着另一张唤她过来。
“任何时候,阿柔,我的是任何,不管多早或多晚,不管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觉得累了,就告诉我,好吗?”他侧目过去,看着面色疲惫的桑柔。
“好。”她感激地轻声回他。
他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心疼极了,默默地叹了口气,又想起灵娜的嘱托,于是起身走远了。
感应到他的离开,桑柔的眼泪才无声地滑落下来。
她不知道他走得有多远,所以并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声啜泣。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张帕子。
泪眼朦胧间,残存的理智令她只能接过那帕子,却没有力气出一个字来。
“阿柔,我刚刚好像在林中看见了山鸡,我去来,你给我炖汤喝好吗?就这么定啦,在这等我。”
眼前的身影不见了。
她于是终于渐渐,低声嚎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