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桑柔从被窝中醒来, 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对不起。”她几乎是在用口型抱歉。
黑暗中秦风的气息仍旧均匀,只是手臂收紧了些。
感觉到怀中少女轻颤了起来,他才睁开眼, 完全将她贴入怀中,“阿柔,我在。”
她只是摇头,极力压制啜泣的喘息。
“阿柔,想哭就哭出来, 没事的。”
那啜泣声大了些, 却仍带着极强的克制。
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傻丫头, ”秦风心地伸手去碰她的脸,替她将泪拭去了。
“谢谢, ”这拭泪的轻柔令她几乎又要绷不住,“谢谢你。”
“新的一天了, 阿柔。”
“嗯?”
“今天也想听阿柔的真心话, 可以吗?”
桑柔颤着哭泣尾音的鼻息, 轻声点头:“嗯。”
他的嗓音更软,“可以知道阿柔刚才为什么想哭吗?不想的话, 也没有关系。”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全面失焦,沦陷在虚空中。
他没有继续问, 只是耐心地等她。
“没有意义,秦风,出来也没有意义。”
理智开始攀爬她的心灵高地,这是感性战败的标志。
不仅仅是这两百多个日夜的冰棺时光, 还是更早之前的锁金殿共处, 甚至可以追溯到西郊除夕夜的一眼万年, 这一切都跨不过生死大事,横亘在二人之间。
也许命运,自她在寰辕睁开双眼的第一个瞬间开始,已经注定了结局。
“阿柔。”
“嗯?”当理性成为支撑柱的时候,她又可以逐渐恢复如常,于是语气也随之平静下来。
“在遇见你之前,我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轻轻笑了一下,如同一个暮年的老人般,回忆着自己仓惶的一生,“世间万物,见得越多,越觉得毫无意义。”
他接着慢慢道:“可是意义二字,到底是什么呢?
“人生短短数十载,绝大多数人都在庸庸碌碌中活过一生,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呢?
“阿柔,经历本身,就是意义啊。”
这句在现代耳熟到令人漠视的鸡汤句子,在秦风出口的一刹那,裹挟着这五年的往事种种,精准击中了桑柔的心脏,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眼神却从发散逐渐收拢了一些。
“这大半年,再难的事,我都想明白了。阿柔一定会想把宝珠给我,对吗?好,我愿意的,可是我不想那么快失去阿柔,我想再留下些什么,我不知道等阿柔走了以后会怎么样,可是如果我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一年,今后人生不管再艰难,我都可以被这段回忆里的时光照亮。这就是你对于我的意义,阿柔。”
“阿柔这么聪明,换位到你,也能明白了,对吗?”
他收紧了怀抱,轻轻地,在沉默中安抚她。
在漫长的寂静过后,她炙热的呼吸涌向他的鼻息。
回答他的,是她从未如此主动的吻。
长驱劈开雾气混沌,找到了领航的灯塔。
“阿柔?”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窒息一吻而短暂失去了方向。
她侧在他耳旁,颤声将他挑起,“别话。”
“喜欢这里吗?”极致缠绵的深吻过后,她的舌尖停在他如山峰般坚硬的喉结之上。
抑制不住的喘息令他轻微颤抖起来,天翻地覆间,他翻身将她压下,绵密的细吻反客为主。
有些东西变了。
衣衫半褪。
无事发生,却汗淋如雨。
“阿柔。”
“嗯?”
“想好了吗?”
箭在弦上,他的嗓音因为过分压制而变得异常沙哑,字句仍如绅士般保持着克制的礼貌。
“阿柔要实话。”
她的气息里全是颤抖,感性占据上来,诚实脱口而出,“想好了一半。”
吻又向上,回到了她的口中。
细密而浓郁的舌尖纠缠之下,热烈回归平静。
“对不起。”她喃喃。
“我很开心。”他的吻仍不舍流连,描绘着她的轮廓。
她愣了愣,“啊?”
“阿柔愿意和我实话,是最开心的事,别的都不重要。”
桑柔愣了下。
“可是,实话里会有很多不好的东西。”
她话里的冷静仿佛携了一把手术刀,剖开自己的心脏,试图让他看清,降低对爱情的预期。
“比如任性,比如懒惰,比如吃醋,还有很多黑暗的,不好的东西,假话就简单很多,皆大欢喜。”
“那阿柔在中秋宴上替我教训段嘉月,也是假话吗?在山水河边的吻,也是假的吗?可是这些都是阿柔的勇敢。”
“嗯,都是真的。”
“这么来,阿柔也爱了我很久了。”
黑暗中他狡黠的笑不需要什么光照,就出现在她脑海中。
“没有,”她轻声狡辩,试图转折,“才没有,好热,这里可以洗澡吗?”
“傻丫头。”仿佛从来没有听懂过她的狡辩般,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可以洗,我去点灯,你等我。”
待秦风从不知何处变了个圆木桶出来,桑柔下巴都快收不住。
烧了水,热水装满了桶,又帮她从柜子里备这备那,终了笑问她:“要我帮你洗头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秦风却站在门口不肯动,抱着手,乖巧地看着她。
“那个,你,要不先回避下。”
“阿柔应该是要我帮你洗头的吧?”
她这才明白了这复读机的目的,败下阵来,“要。”
“阿柔的哦,那我来了。”搓着手就往前来了。
“也要我帮你洗吗?”
原是句客套话,没想到这人没脸没皮,笑眯眯道:“好啊。”
两三刻钟后,两人的头俱是湿淋淋的,单衣也湿了大半。
秦风倒是无所谓,贴着湿漉的发,拿了帕子替她擦干,又将室内的火盆生得再旺了些。
而视线下移,那单衣贴着肌肤,勾勒出弧度,于是他立马收回视线,赶忙擦干了,将她的发盘起,换了新的热水。
“阿柔先洗,我出去了。”
“唉,你头发还湿着呢……”
门被关上,人已经不见了。
她只能速战速决,然后出门去寻他。
环视一圈,却见他光着膀子,在溪边洗澡,这大冷的天,她顿时心疼不已,立马上前给他送了帕子。
“怎么洗凉水?”她皱着眉,将他拖进室内烤火。
“这有什么,习惯了。”
她捂着他冰冷的手,哈气轻声问:“好些了吗?”
“嗯,本就不冷的。”
“我见还有些热水,你用热水再洗洗可好?”
“没事。”
“不行。”她撇着嘴,以往便罢了,如今就在她面前,怎么能叫他受这样的委屈,“我帮你洗。”
拗不过,等秦风迷迷蒙蒙地坐进热水桶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水是不是不够热?”
她在身后替他抹上些香胰,激得他一哆嗦。
刚才那么努力压下的东西,在那指尖轻柔的触感下瞬间溃不成军。
“不是,”他快热死了,“要不,我自己洗吧。”
“害羞了?”
她笑着向前探了探,去看他的脸,芬芳瞬间扑面而来,更热了。
“才没有!你洗就洗,替我擦仔细些!”
嘴硬的下场就是他经历了此生最煎熬的一次沐浴。幸好光线昏暗,水中又掺了浴粉浑浊,这才没露出馅来。
桑柔软软又带着心疼的轻触裹挟着快如疾风的电流,涌进他的四肢躯干。
“你后背这些伤,一定很疼吧。”
他脑袋里全是些有的没的,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囫囵答:“不疼。”
“是何时受的伤?”他愈发僵硬。
除了那断魂阵钉的疤痕,她一概不知。
“七弦宫在江湖上,是武林的公敌,”他趁她愣神,将她手里的帕子抢了,自己洗起来,“三门六派九宫,皆在锦衣卫掌握之下,只有一个七弦宫不受控制,自然很是艰难,所以受些暗算也是正常的。曹景山这人虽阴狠无比,但七弦宫若是没有他,这些年光靠太后一人也撑不下来,你当时是怎么带曹景山掉下悬崖的?他应该不会想杀你的。”
“他想杀秦曼蔓,我便催眠他了,差一点他就可以自己掉下去。”
他揶揄:“灵娜那两个月,竟都成了教你了。”
桑柔点点头,“开头是有些艰难,因为我不知道催眠会发生在哪一刻,所以就用痛觉来对抗,慢慢地,我就发现规律了。”
“阿柔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子,那阿柔,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催眠我?”
他笑嘻嘻地趴在桶边,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好。”她坐在一旁,将干燥帕子烘热了,又怕他泡久了干渴,给他递了杯茶,问,“太后是不是怀疑曹景山了?”
“嗯,虽然锦衣卫绑架你的事情,太后最早怀疑是奉月谷泄露了你的身份,但奉月谷在江湖上向来中立,甚至可以和锦衣卫是完全敌对的,所以怀疑对象只剩曹景山了。”
“为什么奉月谷和锦衣卫是敌对的?”
“奉月谷世代守护的,就是我们身后的这座苍黄山。”
见桑柔愣住,秦风接着解释道:“苍黄和西京分属先朝仪景和寰辕各自的国都,寰辕帝王历来厌恶苍黄,所以奉月谷不可能和皇家互通的。”
“那锦衣卫控制的江湖为何不对奉月谷下手?”
“不是不想,是根本找不到奉月谷何在。”
原来如此,江湖事果然就多了些传奇色彩。
“我当时随白子夜回奉月谷,也没有进去,而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山脚下等了好久,才等到宇文笙来见我。”
“原来如此,那白子夜呢?是因为锁金殿的缘故吗?”
“嗯,而且白家还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白子夜的身份过于复杂,只要他不涉政,朝中不会动他的,”秦风转着手里的杯子,递回给桑柔,脸上有些为难,“过几日阿柔点茶给我喝好不好?”
“好。”
他还是趴在桶边,眼睛骨碌地转来转去。
“怎么了?”她问。
“那个,我洗好了……”
“啊,好的,”她脸红了红,几乎是仓惶地往门口走去,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回来,“那个……”
秦风已经起身。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三步作两步,将火盆上架着的帕子给他递去,躲闪着眼神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