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葛辁的时候, 已是入秋。

    两人从马车下来，准备步行回溪边屋，听见细微声响, 秦风突然凌厉扭头。

    “谁？！”

    道旁的草丛里突然晃了晃，秦风飞身过去，便捉出一个半大的孩子来。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了，那孩子被秦风一把扔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吃痛。

    孩子抬起头来, 眼神略有些怒气不甘, 闪着光。

    秦风将桑柔搂在怀中，低眉冷声问他：“你是哪家的孩子？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

    桑柔见他神色锋利, 不由安抚，失笑劝他, “也许恰是路过贪玩的，你别这么凶。”

    他捏了捏她的手, 转过头来对她宠溺地展了个笑, 叹了口气, 神色软了些，复又看回那已拍着尘土站起身的孩子。

    那孩子眼神骨碌碌直转, 仰着脖子硬声喊：“对！”

    “我……我就是路过的！”他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要走。

    “放他回去吧。”桑柔搂住他手臂, 轻倚在胳膊上，对孩柔声道，“你回去慢些，天暗了, 看路。”

    孩头也不回, 已奔行十几米远了。

    “走吧。”

    她见秦风还盯着那孩子离去的方向, 轻轻拉了拉他。

    屋的初秋，枫叶的昏红已然开始喧宾夺主。

    在绿野之上，在溪流之内，处处可见飘散的红枫。

    桑柔将包裹收拾了，又将几个月未曾住人的屋扫了下，秦风还坐在溪边发呆。

    她从他身后贴去，指尖捂上他的眼，吻已落在他的耳廓。

    随着他的颤声回溯，她的唇被一口吃住。

    “在想什么呢？”她软软问他。

    “在想娘子。”

    秦风的嗓音低低沉沉，如常酥麻，这句话却比当年山水河边那个吻还令她多了几分心悸。

    自那日同意他的求娶后，桑柔再也没听过他提起后续。

    她在浅浅的失落里，又开始慢慢接受一切。

    “娘子”二字，仿佛将她拉回那日洋弋海边的郑重。

    她弯了弯眉眼，轻轻地，缓缓地，应了一声，“嗯。”

    “我欠阿柔一个婚礼。”

    他的温柔里，歉意又多了几分。

    她笑了笑，垂下眸去，“原也不是很重要的。”

    “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他索性将她捞进怀里，俯身去吻她，清净的眼瞳里全是翻涌的沉抑。

    “阿柔，你是最重要的事。”

    “这世间，没有比阿柔，更重要的事了。”

    “阿柔。”

    “嗯？”

    “我们去苍黄山顶举行婚礼，好不好？”

    她愣了愣，回望他眼神里带着浓烈压抑的挚诚，突然感受到一种剧烈的坠落感。

    这是桑柔生来几十年来的漫长岁月中，第一次出现如此浓郁的对死亡的恐惧和生命的不舍。

    自己离开以后，秦风应该会难过吧。

    如果，没有人给他擦泪，怎么办呢？

    他的前路，是比瞬间的死亡更艰难的一条荆棘丛生的漆黑.道路。

    手握不死之身后，秦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有的明枪暗箭，会自那刻起，终其一生地，成为他甩不开的牢笼。

    “阿风。”

    她的眼眶湿了，气息之间只剩颤抖。

    “我很害怕你辛苦。”

    他的温热指尖替她拭去泪痕。

    “不会。”

    他只是这么简单却坚定地回，眼里也泛起泪光。

    “不要这些了。”

    她紧紧地压抑住哽咽，吻向上捕获了他的唇。

    在极度低抑的抽泣中，他将她完全嵌入怀中，拍着她的背。

    两人已经互相看不见对方神色，只能听见如雷却同步的心跳声。

    “阿柔，想哭就哭出来。”

    落下第四个字的时候，她终于在他怀中，咬着唇，哭出了第一声。

    他的衣衫瞬间就湿透了大半。

    “阿柔，我爱你。”

    “永远都爱。”

    “我也爱你。”

    秋夜的风吹过，枫叶缓缓地，落向了她的发间，仿佛红盖头般，缀上了娇艳。

    摇曳的枫林，延绵十里，在窒息的绝望爱意中化成了红妆。

    次日一早，桑柔酸痛地醒在秦风怀中。

    门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桑柔还在迷糊中，早醒的秦风却听得清楚。

    他立马穿衣起身，走了出去。

    等秦风再回来的时候，见桑柔半缩在被子里，趴在床上写些什么。

    他凑了过来，在她眉间浅浅缀了个吻。

    “阿柔，我爱你。”

    她弯着眉眼，抬头笑了笑。

    “在写什么呢？”

    秦风倒着，并未看清她纸上的字。

    桑柔浅浅叹了口气，踌躇了几个瞬息，蹑声答：“和离书。”

    他愣住了。

    随即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努力拽了个轻笑。

    “阿柔，咱们还没成婚，这便要休了为夫吗？”

    “不是不是……”她失措，努力思考，斟酌着措辞。

    还未等她开口，秦风神色间又恢复如初，多了几分慵懒，笑着替她找补回来。

    “好好写，将为夫的错处多写些，娘子不必留情。”

    她的声音更低，歪头靠在他粗粝的掌中细细磨蹭。

    “阿风没有什么错处，这书就几行便完了。”

    秦风失笑地捏了捏她软白的脸，不再纠结，抽手起身。

    “娘子今早想吃什么？为夫去做。”

    “我想教阿风做鸡蛋面，可以吗？”

    她这样如常的一句话，却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如细细的丝线，缠出了秦风背离身去的脚步。

    仿佛瞬间有无限的苍凉，借着屋外照进来的和煦阳光，给这宽阔的背脊平添上大片阴影。

    “好。”他的声线几乎颤不可闻。

    桑柔复又低下头去，执笔，“离”字落笔还未过半，突然被大力生生拽起，落入一个浓烈滚烫的禁锢怀中。

    “阿风？”

    她叹了口气，抚过他的背，轻轻拍。

    温热的湿暖却越拍越多，他压抑的哽咽也将她拽入模糊的泪意中。

    枫叶借着微风，一步一卷，飘入屋内，舞出一曲离人愁。

    那张已被压皱的、行将未完的和离书，被源源不断坠下的落泪洇湿，字迹支离破碎。

    秦风在抽泣中几乎不出完整的句子。

    桑柔努力听了好久，才在他的泪中断断续续地听懂了他的话。

    “阿柔，我们逃吧。”

    “阿柔，我不想逃避，可我不想失去你。”

    “这天下天南海北，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我什么都不要了。”

    “阿柔……”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缓缓地，包容地，为他拍背，努力分摊他的战栗。

    待他的抽泣平复了些，她才用温和的语气回他。

    “阿风，我不是圣人，这三朝天下原也不是我的家乡。”

    “如果，只要牺牲我一个，可以换天下从此太平，这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阿风，如果我们逃了，那就意味着此生，我们注定要在颠沛流离中苟延残喘，担惊受怕度日。”

    “若是我把我的命，换给你，虽不能确保阿风的余生顺利美满，至少，阿风可以活下去，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所以阿风，这是我的权衡，也是我们新年第一天就达成的约定，对吗？”

    秦风紧绷的肌肉随着她的话，渐渐松散下来。

    但是声线夹杂着浓郁脆弱，愈发破碎不堪。

    “我不想失去阿柔。”

    她吻上他的泪，未及他的唇角，便被他凶猛如兽般扑来的唇齿淹没。

    他仿佛下了死手般，所到之处，血肉模糊。

    桑柔在闷哼的皮肉痛楚中尝到一丝快感，也学着他一般，撕咬回去。

    口中是新鲜的、拥有对方气息的腥甜，却如同甘露一般，带领二人寻到了从未触及的止渴之地。

    猩红的血子从唇角滑落。

    滑向了颈间，滑向了深渊。

    在喘息中，痛楚淹没了绝望，叫二人尝到了短暂的失忆甜头。

    秦风眼角眉间尽是如狼般凶狠的狂妄占有和翻滚的无尽暗流。

    他未及多言，索性横抱起她，点了轻功飞身出屋去。

    她在他怀中，仅仅是舔舐了一下，便一口咬上了他的喉结。

    而他轻嘶了一声，随即口中尽是颤着尾音的餍足，眯着眼，喘息着鼓励她。

    “阿柔，再狠些。”

    浅薄的皮肉痛楚仅仅维系了片刻安宁，便要压制不住深藏的嘶吼的绝望之兽。

    他将桑柔轻轻放在一片蔷薇花海中。

    只有更浓郁的切肤之痛，才能抵挡蔓延心间的无尽无望苦痛。

    血液流淌速度更快，涨红在经脉间，透过皮肤成为青灰的迸发之势。

    鲜血在粉白花海中显得扎眼，但世间已经没有别的颜色了。

    只剩二人眼中不停绽放的猩红。

    猩红里，是只有将对方悉数吞没才能压制住的可怖暗涌。

    绝望的、滴着血的、以黑暗为背景的、无声蔓延的，鲜红。

    不记得多少次了。

    从视觉开始，视野里只剩彼此。

    再轮到嗅觉，如海啸般高低的呼吸曲线，纠缠的气息成了唯一横轴。

    继而是听觉，食肉野兽撕咬的惊叫充斥了全部耳膜。

    哪怕是鲜血淋漓，最后却连痛，都好像感受不到了。

    苍白的虚无画面中，他们成了彼此眼中唯一的存在。

    秋的暖风浅浅吹来，没有寒冷，反而更热。

    滚烫的炙热灼烧，也在这无尽的蔷薇花海中放下了一把烈火。

    黏腻的花蕊蜜被焚烧出诡异的芬芳。

    烈火吻过蔷薇花香的馥郁，花与叶随风交织纠缠，推成燎原之势。

    火光冲破天际，在浓烟的灰白之中，二人互为对方唯一的氧气。

    直到世间的一切，随着心头这放肆蔓延的火焰，烧成灰烬。

    毁灭的念头疯狂叫嚣在脑海中，生生不息。

    仿佛只有将这苦痛人间化为黑炭平地，才能勉强浇灭心间压制不住的绝望窒息。

    灰烬里只剩餍足余味的喘息。

    残存的灰白尘埃被微风卷起，飘向虚无，飘向湛蓝的天空。

    天光晴好，飞鸟掠过。

    云白的蓝天映照的蔷薇花海，依旧瑰丽。

    山野烂漫，绿叶摇曳，粉嫩娇艳，星星点点，压满枝头。

    九月蔷薇，是她燃烧了整个明艳夏季后，最终的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