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这是你想做的吗?”
桑柔和秦风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 面对面站着。
细碎的秋风在黑夜中显得异常刺人。
秦风低了些声,答不上来,“阿柔……”
“我问你, ”桑柔语气逐渐肃然,“这个计划,是你想做的吗?”
“想不想重要吗?!”他的声音咬牙切齿,憋了满腔的仇怨般,“阿柔你告诉我, 为何命运如此?我凭什么要坦然接受这一切?我不愿意!”
“你放任靼沓杀了我朝百姓, 那你和秦延又有何异?”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阿柔,我自来便没有这么多胸怀, 这世道也从不曾教我公平!我只想做我想做的!”
“秦风,你回答我, 这个计划,是你真心想做的吗?”
秦风气急败坏, 百般躲避她的这个问题, 索性一甩袖, 坐到一旁的大石上。
她隔着几步远,也原地坐在了石阶上, 声音放缓了些。
“阿风,如果这是你真心想做的……”
她的轻笑里带了几分凄决。
“那便去做吧。”
秦风立时抬眸看她, 眼带震惊。
无声的沉默盘旋在二人之间,随风逸散。
“我无数次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阿风。为何人生总是不公,有些人, 生来便镶金衔玉, 从来不知人间疾苦;有些人, 终其一生奋斗,不过苟得一方避雨屋檐。”
“人生的值得,本就不在这些外物之上。自识礼起,至阖眼离世,人生短短数十年,为了带不来也带不走的外物去挣扎纠缠,注定一生要沦陷在攀比的苦痛中。”
“阿风,我的人生,是从认识你开始的。虽然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光,不过短短两百多个日夜,这却是我过去数十年加在一起都不曾有过的快乐,这便是我一生最值得的事。我真的很感激了。”
“你与我,是为什么能走到今天的呢?我仔细想过的。在红衣怪婆的离情毒里,你我纵然是初见,却可为了心中良善为对方牺牲。在庹薇之死时,你百般护我只为了不把我搅进寰辕政局这摊烂泥中,纵然我后来做了那般凶险的煽动民意之事,你也从不怪我,甚至将被封禁的《天下苍茫》活生生地在西京百姓面前上演。明明你那日,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的。为什么呢阿风?是因为,这是阿风满腔正义和热血的浪漫啊。”
“民为天下重,这也是阿风的人间理想,对吗?所以但凡我这一路行来,所作所为,与阿风的意念背道而驰,我们俩,便无法走到今日,对吗?”
“秦风,你虽自来懒散度日看似荒诞无度,但你自始至终,和我,都是一类人啊。”
“所以,如果阿风今日真的想去做这些毁天灭地之事,那便去做,只是今后,你我分道扬镳便可。”
秦风的视线一直圈在桑柔身上,直到“分道扬镳”四字。
他想也没想,三两步过来,一把将她拉起,锁入炙热怀中。
“阿柔……”他紧绷的语气里,终于掉下一滴软弱来。
肩膀被泪湿透。
“我不想,”他仿佛孩童般委屈,声线孱弱,“阿柔我一点都不想,自这个计划在我脑海中盘旋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万千挣扎苦痛,我真的难受极了。阿柔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我不想失去阿柔……”
“我知道的。”她回抱住他,轻抚他的背,“阿风,带着你我的愿望去为寰辕求一个结果,然后,忘了我吧。”
他的怀抱滞住。
“怎么忘?!阿柔,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我此生心中,再容不下他人。”
他的泪越来越多,仿佛汇成无尽的洋弋海,向她奔来。
“阿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人生一定要如此艰难,竟连一点甜都不愿意留给我……”
她再不出一句话,只能用拥抱去回答。
月凉如水,八月十五的月,满盈高悬,从容俯瞰苍黄山的一切。
八百阶后,桑柔实在疲累,娇娇软软地倚在他身上勉强上前。
“阿柔我背你吧。”秦风的温柔里尽是无奈。
“我自己走!”她喘着气,仍旧逞强。
他叹了口气,径直将她托到后背,“抓稳了。”
“我可以的……”她的嗫喏随着他的起步减弱,脸靠向他的肩膀,撒娇道,“阿风真好。”
“傻瓜。”
“以后你别喝这么多酒,伤肝的。”
“知道了。”
“白子夜的锁金殿还是存在隐患,如果我判断没错,要心天述那边的势力。”
“知道了。”
“不要穿白衣了阿风。”
“怎么?嫌我丑了?”
“不是……”
“那?”
“没什么没什么。”
“傻丫头。”
“那块琥珀吊坠,扔了吧。”
秦风的步伐滞住。
他将桑柔从背上放下来,将颈间的琥珀吊坠解下,挂到桑柔颈间。
她眨眨眼,笑问:“还给我吗?”
“嗯。”
秦风的嗓音低沉,神色幽暗。
他轻笑了笑,复又将她驼了回去。
“阿风。”
“嗯?”
“和离书在床旁边的柜子里,没有写阿风的错处。”
“知道了。”
她戳他,“就会‘知道了’,复读机吗你?”
“复读机是什么?”
“就是像阿风这样只会一句话的可爱。”
他失笑出声,“傻瓜。”
“果然是复读机。”
“阿柔。”
“嗯?”
“我爱你。”
“知道啦知道啦。”她的吻从后颈过来,丝丝麻麻。
他收紧了手臂,步伐愈快。
一千三百五十阶。
“要休息吗?”她摸到他的汗,怕他累了。
“不用,阿柔忘了我的体力如何吗?”
她立刻反应过来,脸红大半,“哎呀,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
“闭嘴闭嘴。”
“刚刚还嫌我不话,现在怎么又要为夫闭嘴了?”
桑柔气急败坏地戳他,“臭阿风,有本事一架。”
“哟呵?”秦风不可置信,把桑柔放了下来。
她见他来真的,缩了一下,转身便要往上跑去。
长臂一揽,她被他拉进怀里,炙热的深吻落进她口中。
“不是一架吗……”她喘着气,气息孱弱,任凭他欺凌。
她被抵在树上,吻细细密密地在唇齿间交织。
“阿柔。”
“再不上山便要天亮了。”
“还早。”
戌亥交接,夜浓,一千五百阶,行将未半。
亥时过三刻,一千五百零一阶。
“阿风。”
“嗯?”
“当年你送我的扇子,我没丢。”
“我知道,林司炎寄给我了。”
“我当时想丢的……”
“嗯?为什么不丢?我这么坏,又骗了你。”
她“唔”了一声,随即嗫喏,“不舍得。”
“要丢,遇到又坏又骗人的男孩子,就该拒绝,知道吗?除了我。”
“我心里没有过别人。”她的声音更低。
“傻丫头,我知道。”
“我第一次在怡红楼见你的时候,得了那瓶冻疮膏,我就在想,为什么你会知道我需要这个,可是后来,还是被砸碎了,阿风,对不起。”
“傻瓜,这有什么,我那时在边境,若是知道被砸了,应该再给你送一瓶的。”
“阿风真好。”她蹭了蹭他。
“那时便喜欢我了?”他语气自恋起来。
“才没有。”
“没有你问白子夜听我?”
“这个……我就是好奇。”
“嗯?”
“喜欢。”
秦风愣了愣。
她又补,“山水河边那个问题的答案,秦风,我喜欢你,很早便喜欢了。”
他吸了口颤气,满足般地,得意道:“我就知道。”
“就知道你知道了会这反应。”
“怎么?”
“自恋鬼。”
“我在康阳英雄救美那次,帅不帅?”
“不帅。”
“哦,那下次不救了。”
哪来的下次呢?
她哑声,“帅的,阿风一直都是最帅的。”
“这还差不多。”
两千阶,月愈明,照亮二人脚下路。
“阿风你这山里有没有野兽啊?”
“没有。”
“啊?这么笃定吗?”
“你忘了我在山脚下待了半年吗?”
“对哦,阿风那时肯定辛苦极了。”她心酸涌来,有些泪意,俯身吻了吻他。
“有你在,没那么苦的。”他的指尖在她的肌肤上摩挲了下,好似在安慰,“就是冰不好弄,为这个愁了一段时间。”
“谢谢阿风救我。”
“傻瓜。不过这苍黄山确实奇怪,野兽不是没有,却没有凶猛巨兽,都是些松鼠猿猴兔鸟这些。”
“深山老林按道理不正是猛禽栖身之所吗?”
“是啊,连蛇虫鼠蚁都罕见,净是些温和的动物。”
“阿风,你去过山顶吗?”
秦风摇头,“没去过,不过锦衣卫去过,是山顶有一尊石像。”
“若不是我死成这样还能活过来,实在无法理解不死之身还能交换这种事。”她满是叹息。
“其实我也理解不了。”
两人不约而同失笑。
“算了算了,想太多,太累了。”
“阿柔可算听劝了。”
“才不是。”
“女孩子想得太多,可不老得快呢么?”
“傻阿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
“你管我哪听来的。”
“那我多想想阿风,可以吗?”她声音又软软地搭上他的背。
“嗯,这个可以。”
“阿风累了吗?饿不饿渴不渴?咱们休息会吧”
“嗯,好。”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从衣兜里拿出了干饼和水壶,呆住了。
“预备这么充分?”他挑眉。
“男孩子想这么多做什么?老得快。”她一把塞给他。
“傻丫头。”
月明星稀,林间的薄风纾缓了热意。
此下,恰好两千五百阶,苍黄山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