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取舍 我不会骗你,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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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朗没有早跟季长善解释, 是因为不希望像现在这样接受她的盘问。

    季长善靠在彭朗怀里,嗅着他衬衫上的松香,接连抛出问题,从过世的长辈是哪一位探寻到苏涵水和彭朗是怎么认识的, 这还不够, 顺便翻旧事, 提了一堆有关于他过去的问题,类似于他父亲为什么摔盘子, 以及彭朗到底谈过多少女朋友。

    他捏着太太的指尖,从容回答, 每一句话都源于真实, 却有意无意地规避关键信息。季长善并非恋爱脑,七八个对话后,她脸色冷下去, 身体逐渐脱离名义丈夫的怀抱。

    沉寂在客厅中漫延。

    彭朗与她对视, 试图抓紧身边人的纤手,用掌心的温度消解猜度。季长善不动声色地抽离, 黑眼珠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以拼凑真相。他长了一张老做亏心事的脸,目光倒是无比坦诚, 像这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一个人。

    他不怎么爱撒谎, 只是善于把家庭教给他的一切融会贯通,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季长善瞧不出纰漏,心神微动摇,可一个人老兜着圈子避而不答,怎么会没问题?

    她开始疑心彭朗骗她,不定那天晚上苏涵水叫他出去是为了别的事儿。

    理智迫使季长善环抱起胳膊, 眼神丧失温度,像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彭朗能清晰感知她的热情在一点点消褪,仿佛现在不同她郑重承诺什么,下一秒这女人就会及时止损,拒他于千里之外。

    彭朗没有躲避她的审视,任由太太的目光从这里到那里,他的大手探进兜里摸烟盒,问能否抽支烟。季长善默然点头,给予彭朗充分思考的时间,看着他拿新火机擦出蓝火。

    这只火机和先前那只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富士山景换成了海浪图,画面仍由贝壳造,像同一家工坊制作的。

    她跟彭朗要来火机,正反端详许久。

    昨天金有意送她回家,临走时建议她主动跟男人提要求,他满足不了就踹了他。季长善思索一阵子,拇指搓开火机防风盖,食指又将它扣上。她眼睛未从火机的画面上挪开,忽而轻唤彭朗的名字。

    透过白烟,他望住太太的侧脸,听她沉静道:“如果你想找人玩玩儿,我不是个好人选。”完,季长善瞥向彭朗,眼神略带情感,复杂难言,“我不喜欢浪费。浪费时间,浪费感情,都不喜欢。你不要脚踩两只船。”

    话音落地,她把火机塞回彭朗掌心,起身去开窗。

    彭朗的视线跟随她背影移动,季长善拉开两扇窗,今日天气好,客厅朝南,些许阳光落在她发尾肩头,光亮处尘埃浮动,节奏缓慢。

    他眨了下眼,香烟往嘴角递,烟气入肺,又绕回眼前,一切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

    彭朗遇见苏涵水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天。

    那年春天,他十五岁,苏涵水十四岁,她在空地上放风筝,梨花图案的风筝,怎么拽都放不起来。

    她个子,身量纤细,梳条马尾辫,发量少,每跑一步发尾扫一下颈后,阳光照拂她的发丝肩头。

    苏涵水皮肤很白,似梨花,没过一会儿,她停下来,风筝坠地,白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总之从那时起,彭朗就知道苏涵水喜欢掉眼泪。

    他在那年月也热衷于看画,爱看苦闷的画,比如爱德华.霍普。那些寂寥的画面一比一复刻他家庭的每一帧静态。彭家人回避成瘾,日子分明裂开一道又一道缝隙,可他们沉寂着视而不见。彭朗为一切感到难过,却只能面无波澜,从那些画中寻求共鸣,交朋友也更偏好同类。

    彭朗很少哭泣,自彭郁死后,他攒了一堆眼泪无处发泄,瞧见苏涵水动不动就可以流泪,一方面羡慕,另一方面想她心里也是有苦的。

    年少的时候,谁都爱倾诉。苏涵水同他讲述自己的悲惨世界,边边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彭朗帮她抹过许多泪,有几次差点提起自己的伤心事。他欲言又止,苏涵水也不关心他的悲惨世界,只一味哭她自己的。

    彭朗权当苏涵水在替他掉眼泪,他们越发亲密无间,他成人的那一年,苏涵水亲过他的脸颊鼻梁,她的吻总伴随泪水一同降临。彭朗起初还会回应,时间久了便禁不住痛苦。她的泪吻太沉重,每接受一次,都仿佛他也痛哭了一回。

    不知从何时起,彭朗厌倦了爱德华.霍普,那些寂寞带给他的除却共鸣,还有一种不断坠落的深渊感。求生欲日复一日地拖拽他,彭朗开始大量输入一切从泥土里奋力成长的画作,例如浮世绘,它们苦中作乐,它们生机勃勃。

    他很少再与苏涵水谈话,圣诞假和暑假都躲在伦敦或巴黎拒回绛城。一年圣诞节,苏涵水跨越半个地球来找他,见了面就梨花带雨,质问他为什么不听她话。彭朗不能把她扔在机场,苏涵水也拒绝入住酒店,彭朗只好带她回独居公寓。

    室内外温差大,窗户上结雾,他桌上摊一本春画。

    彭朗常看春画,那些描绘手法夸张荒诞,并不激发欲望,只通过原始运动展现极旺盛的生命力。他需要坚强的生命力,而不再是眼泪。

    苏涵水走到书桌前,指尖滑过画中人的肌肤、迷情,问彭朗是不是想要。昏黄的欧式房间中,她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彭朗怔愣片刻,不敢擦掉眼镜上的水汽,立马别开眼,拽过床上毛毯裹紧苏涵水的身体,请她不要这样。

    他们两个也许无限接近过爱情,但是彭朗自身难保,无心无力承受苏涵水的悲惨世界,也就恳请她做朋友。

    苏涵水抱着毯子哭了一整夜,彭朗不断递纸巾,后来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没过两年,苏涵水做了话剧演员,她强烈的情绪得以在戏剧中宣泄,情感生活中也多了几位心力强健的男人。她不再成天以泪洗面,甚至主动联系上彭朗,要给他寄生日礼物。

    彭朗在国外留学时染上烟瘾,苏涵水见过他公寓里的烟头,当时特别反对他抽烟,做了真正的朋友倒可以尊重他的喜好习惯,于是每逢他生日就送一只火机,上面都刻着浮世绘。

    她找工厂订做火机,精心送礼,却不在意彭朗是否使用。谁送的火机,于彭朗而言也并不重要。

    他的吃穿用品无所谓用哪样,西瓦台公寓中的拖鞋,门口超市卖十一块九毛九,他用得很好;再比如一些奢侈品衣物,都是新品上市季随便在册子上勾选的,彭朗只图专柜送货上门,十分方便。

    彭朗老抽烟,需要一只火机,苏涵水定期送,他就一直用。

    后来朗郁要在绛城开体验店。苏涵水有任男朋友搞烘焙甜点,教过她一些技能,她随口问老朋友是否需要帮忙,彭朗礼貌答复:“你排话剧不忙的话,来玩玩儿也可以。”

    苏涵水做起挂名店长,多数时间专注于本职工作,偶尔到店做几块提拉米苏,再拍些照片放到社交平台上,帮朗郁宣传。

    彭朗按期付她工资,有时到店里喝一杯热巧克力,见到苏涵水,两人就坐下来聊几句。她喜欢看电影赏戏剧,谈天时提及一些老片子。彭朗家里收藏成箱成柜的绝版碟片,苏涵水想起来就管他借,归还时间看她什么时候有空,并不固定。

    他们之间了无遗憾,有关苏涵水的一切,彭朗早已淡化。他可以给季长善倒出所有残存的记忆,因为无论怎么提都不会难过。只是一谈到那些往事,势必追忆起另一些事情,一些他避之不及的伤心事。

    彭朗走不出深渊,便假装看不见四周皆深渊,如此麻木了也不会徒增烦恼。家里人的这种回避智慧,彭朗长大以后才清楚尝到甜味。他不认为这样正确,但是如同吸烟一样,上瘾之后十分难戒。

    他曾几次尝试戒烟,身心极致痛苦,因而每一回都忍不住重新点烟,而复抽的结果就是比从前抽得更凶更猛。

    人类意志过分薄弱,彭朗选择顺从。他照旧看浮世绘,希望从中获取坚韧不拔的生命力。季长善的出现让彭朗看见同一种力量,他仿佛夜虫被光源吸引,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他留恋季长善身上的香气,不想放她走,于是费尽心思跟她兜圈子,可是她偏不上当,非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那些彭朗不愿回想的过去。

    望着她的背影,彭朗抽了一支又一支烟。

    季长善等在阳光下,窗外天空湛蓝,绛城少有这种好天气。

    太阳从东偏向房顶,彭朗熄灭烟头,去卫生间洗手,回来从茶几上抽纸巾擦手。季长善转过身,等他有所交代。彭朗丢掉湿纸巾,踱步到太太身前,桃花眼注视她的黑眼睛,十几秒对望,他捧住季长善的脸庞,力道很轻,像手心捧宝贝一样珍惜心。

    季长善量彭朗的眉眼,他眼中有情,她不禁相信这个人是喜欢她的,他舍不得她。

    只是他不够勇敢:“我不会骗你,善。涵水和我也许有过一段感情,但我们现在是朋友。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