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特殊 我不能爱你,也不会爱别人。……
登机前, 彭朗给季长善电话报备,他早上的白菜水饺味道很好,回来也想吃。
电话那头,季长善无声笑, 嘴上淡然道:“你去超市买一包, 自己回家煮。”
听到“回家”二字, 彭朗第一个反应是回季长善的公寓。
他陷入沉默,季长善那边赶着开会, 直接要挂断电话。
机场休息室的另一角,苏涵水正坐在软沙发上, 服务人员询问她有什么需要。苏涵水点了三杯热巧克力, 对方离开后,她的目光瞥向斜对角处的彭朗。
他站在窗前,刚结束一通电话, 把手机踹进西装兜里, 阔大漫长的玻璃窗,映出他沉静的身影。
彭朗凝视窗外, 两三架飞机一动不动,苏涵水没有挪开眼睛,她发现彭朗的体型比从前宽健, 脸部瘦一些, 眉骨便突显得恰到好处,那双桃花眼和往日没有区别,平静中眨动两下,睫毛很密。
就算是好多年前,苏涵水也不曾这样细致地量彭朗。
机场服务人员端来三杯热巧克力,搁下杯子的时候, 碰出轻响。苏涵水转回视线,挪过其中一杯递到老院长夫人手中。
老太太捧着陶瓷杯,只望着饮品不动,苏涵水低眼抿一口热巧克力,唇上一抹深色印子。
老院长在世的时候,经常喝热巧克力。他办公室的柜子里藏着世界各地的巧克力粉,彭朗第一次见老院长,对方就用热巧克力招待他。他们见过很多面,老院长最喜欢深陷一把牛皮软转椅,手掌抚摸啤酒肚,安逸地一句:“La vie, c“est dure. Mais on a du chocot chaud.”他的胡子黑白交杂,堆在嘴唇以上,随笑容向两边撇。
苏涵水在十四岁那年,听不懂法语,彭朗自觉给她翻译:“生活艰难,但我们有热巧克力。”她一点儿都不赞同老院长的乐观,甚至认为他盲目,只不过苏涵水喜欢喝热巧克力,也就冲老院长点头。
在那些年少的日子里,苏涵水和大多数青春期的人类一样,热衷于突显自我。她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中心,脑内每一颗星球又沾染悲观主义的色彩。
苏涵水的悲观源于她的生活。她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长在孤儿院,一大群孩子挤在一块儿,她也没受过谁的特别爱护。苏涵水每天思考最多的是,如何向别人阐述自己的孤独,她试图证明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和荒谬,却拒绝倾听他人的悲惨世界。
她有理有据,万一对方比她还惨,她就会失去“宇宙最惨孩儿”的称号。
苏涵水从不跟孤儿院的孩子讲述悲惨,因为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身世凄惨,她并不特殊。
后来她遇到彭朗,这哥哥长得很高,主动来帮她放风筝。他们两个放累了,坐在草地上闲聊,彭朗问苏涵水为什么哭,她起初只两三句,再往后就像情绪积累多年,终于找到宣泄口,在彭朗面前痛哭流涕了一场。
彭朗认真听她的故事,苏涵水于是喋喋不休。她的措辞通常夸张,主题多围绕毫无归属感的人生。彭朗也对这个问题倍感困惑,他坐在苏涵水身边一言不发,偶尔递张纸巾,侧过脸看她时,曾细致观察过苏涵水的眼睛。
她长了双适合哭泣的眼睛,那些泪水挂在眼周,连同淡粉的皮肤一起增添楚楚可怜的美感。一颗颗泪珠淌过她的面颊,比山间河流还急湍。彭朗帮她抹眼泪,没有谁比苏涵水哭得更自由,她忽略别的字词,只记住了“没有谁”这样代表独一无二的法。
苏涵水相当早熟,很快便察觉了自己想跟彭朗发展一段爱情。
她第一次跟彭朗表白,是在十七岁。彭朗听过她戏剧一般的发言,沉默片刻,婉转谢绝她的好意。苏涵水觉得彭朗不应该拒绝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没过一会儿眼神变得坚定,直接踮脚亲了他的嘴巴:“你得爱我,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彭朗不知道有谁比苏涵水更爱他,所以无法反驳。
他不怎么讨厌苏涵水的亲吻,却也不会主动回吻。
他们的关系开始复杂微妙,苏涵水仍旧同彭朗分享悲惨世界,到动情之处潸然泪下,一边哭一边搂住彭朗亲他的脸颊鼻梁嘴唇,好像越热烈,越能印证在这个冰冷孤独的世界上,她之于一个人有特殊性。
彭朗承受不起她愈发沉重的眼泪,正好彭诉仁问他要不要出国学商,彭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逃到国外念书。
在他留学的那四年里,苏涵水给彭朗发过无数条消息。他在伦敦的两年,还逐一回复,偶尔也会挂掉她来的跨国电话再拨回去,后来去了巴黎读高商,苏涵水发来十条消息,彭朗最多回两条,电话则一个都不接。
苏涵水不清楚彭朗杜绝联络的原因,也不甘心失去彭朗的注视。
他长了那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望住她的时候却专心致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为了捍卫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苏涵水借了一笔钱买票飞往巴黎。
那天是圣诞节后的第三天,戴高乐机场外下了场雪,鹅毛大雪,积雪埋过鞋面,苏涵水穿了件白色羽绒服,长度到腿肚,巴黎人不怎么穿长羽绒服。
彭朗来接她,披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寡言的。
苏涵水还没话眼泪就先掉下来。彭朗已经厌倦了她的眼泪,听苏涵水激烈质问一番,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没话找话,巴黎很少下雪。
她抽噎着挽住彭朗的胳膊,羽绒服袖子鼓鼓囊囊塞进他臂弯,彭朗抽回大衣袖子,走在她身侧,两个人中间隔二十厘米,苏涵水往他那边挪一步,彭朗就撤一步。
苏涵水听一些朋友过,拴住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他睡觉。她知道彭朗没和别人睡过,如果今天晚上可以躺在他身边,她就是第一个完全占有彭朗的人,这位置独一无二。
她随彭朗回到独居公寓。他公寓在巴黎十六区,经典奥斯曼建筑,楼墙外装几层开放式的阳台,用黑色的藤状栏杆围起来。苏涵水无心看景,随彭朗上楼,他家里一室一厅,宽敞杂乱,烟头堆在烟灰缸里,房间里隐约透着烟草味儿。
苏涵水禁止彭朗抽烟,倒不是怕影响他的身体健康,而是烟气呛人,她不爱闻。他们做真正的朋友之后,苏涵水老也见不着彭朗,他抽烟不碍她的事,也就欣然接受他的习惯。
做朋友这件事,是彭朗先提出来的。
当年那个昏黄的夜晚,苏涵水裹一层绛红色的毛毯,坐在他床上梨花带雨。彭朗迫切需要抽烟,便放一包纸巾在她手边,自己披住大衣,推门站到露天阳台上,点燃两支烟。
雪夜寂然,楼底下偶尔飞过一辆摩托车,彭朗只看清后座女人飘一头金发,马路上压出长长的雪痕。
他双手快要冻僵。彭朗其实无法忍受寒冷,他回到屋里,给苏涵水递了几张纸巾,暖和过来后跟她:“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苏涵水不觉得朋友有哪里特殊,他那么多朋友,她算哪一个?
她刨根问底:“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彭朗很坦诚地回复:“我不能爱你,也不会爱别人。”
苏涵水并不相信彭朗,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彭朗给苏涵水买了回国的机票,把她送到戴高乐机场,地上的积雪和昨夜一样厚。
她又掉了两滴泪,一步三回头,彭朗站在她身后,穿昨天那件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寡言的。
回国以后,苏涵水经常夜不能寐。她在意的并非彭朗不爱她,而是自己失去了一个特殊地位。为了找补失落,苏涵水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有各自的事情,通常缺乏耐心,听苏涵水讲了两句悲惨世界,就匆匆替她抹掉眼泪,叫她开心点儿别哭了。
苏涵水越发怀念在彭朗面前尽情抒发自我的日子。
她想找个人谈心,不知道找谁,最后回到孤儿院敲老院长的办公室门。
他请苏涵水喝了一杯热巧克力,她从头到尾倾诉心事,老院长听完以后,抚摸啤酒肚:“我认识一位导演,做独角话剧。他每当站在台上,底下一片漆黑,灯光在他头顶,舞台上很宽阔,所有观众只能看向他,这种感觉很好。你想不想试试话剧?”
苏涵水联系上那位导演,投身于独角话剧事业。她一半精神得到寄托,另一半精神悬浮空中,是情感需要。
她需要一个男人,想要成为他的独一无二,可是她没找到不偷腥的男人,于是又记起彭朗多年前过的话。
他也许真不会爱任何人。
如果继续做他最好的朋友,她就是彭朗情感生活里的独一无二。
苏涵水思索良久,重新给彭朗发消息,他没删掉她的联系方式,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在绛城见了一面。
她变化很大,基本不再提过去的悲惨世界。彭朗看着苏涵水的脸孔,恍如隔世。苏涵水依旧爱表达自我,她讲事业讲感情,一滴泪都没掉。她了一大通话,忽而停下来,以朋友之间调侃的口吻:“这几年,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彭朗还是当年那句话,自己不会爱谁。
苏涵水宽了心,又问:“那有没有哪个朋友比我们关系更好?”
有苏涵水这样的前车之鉴,彭朗和朋友交往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没什么需要欺瞒苏涵水的,便如实答没有。
苏涵水点一点头,主动跟彭朗握手言和:“这些年我也长大了。我们继续当朋友吧,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