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想念 你才不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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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最后一天, 彭朗回国,这天是周六。

    周四起,季长善就开始悄声忙活。

    她先从柜子里取出多余的枕头和空调被,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两整天, 周五下班回来, 抱起枕头被子, 嗅满腔太阳的味道。她胳膊勒着被子往卧房走,心跟内里的棉花没什么两样, 都是柔软而温暖。

    季长善撤下原本的床单被罩,换上刚晾干的另一套, 彭朗喜欢她家洗衣液的香味儿, 老安神。她并没觉出安神,只是夜里躺在床的左边,满床香气扑鼻, 她想到明天晚上右手边就多一个人, 黑眼睛不由自主弯起来。

    她搂过彭朗盖过的空调被,闭上眼睛的时候, 一颗心飘然悬浮,仿佛一堆羽毛在底下托着。这些软毛尖时不时摇曳,拨得她心痒, 季长善越发睡不着觉, 她摸过手机看时间,算彭朗还要在机场待多久。

    连算六回,季长善爬起来咽了一粒褪黑素,要不然明天见他,黑眼圈掉到下巴颏,怪难看的。

    周六大清早, 季长善起床去了趟菜场,听这地方的西红柿比超市卖的新鲜清甜。她没怎么买过菜,上网研究了一下西红柿的品种,实操起来一头雾水,最后还是请摊位的大姐帮忙挑了几只软西红柿。

    大姐这是农家园刚摘过来的,所以比一般西红柿贵几块。季长善以前不在吃喝上多花钱,吃饭吃饱了就成,多花一分钱都浪费。但难得给彭朗做一回接风面,季长善想还是要吃好一点儿。她多买了一把香菜,回家顺道去超市买了瓶蚝油,算等周天从彭家别墅回来,给他展示一下调味料的力量。

    彭朗的航班下午四点多落地,季长善处理好手头的工作,换上浅蓝色的衬衫,把头发披在肩上,梳顺了三两回,终于等到他的电话。

    他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季长善没出大门前脚步迅速,出了门倒刻意放慢速度。彭朗朝右侧窗边的后视镜一瞥,太太的蓝衬衫一点一点近前来,咔哒一声,副驾驶的门被她拉开,漏进一缕夏末风。

    季长善并没有特意转脸量彭朗。

    他们快一个月没见,对彼此的脸庞却不生疏。

    过去的每个晚上,季长善都能收到彭朗的视频电话。他带季长善参观巴黎的公寓,细致到玄关只摆一双男士拖鞋,洗漱间里只有他自己的牙刷,冰箱里有两块三明治是因为他一顿要吃两块。

    即使他态度端正诚恳,可人不在身边,季长善总归要怀疑彭朗有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他刚去巴黎的第六天,季长善就假装漫不经心问:“苏姐什么时候回国?”

    彭朗没和苏涵水谈过这个问题,如实不知道。

    季长善停顿两秒,转而询问老院长的下葬时间。他们至少要在那地方待到二十号。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嘴巴一经张开,语气比往常还要寡淡:“我困了,要睡觉了,明天再吧。”那时才晚上九点钟,况且她正坐在桌前,笔记本电脑亮着,无数网页文档叠加,她在摸索秋蕙卖场签单的规律。

    彭朗没让太太挂电话,把手机摄像头翻转过来,领她看自己书桌上摆着什么玩意儿。

    巴黎也没什么特别的好东西,彭朗昨天在塞纳河边上走,梧桐树连绵高大,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掉落下来,几座报亭似的房子排在岸边,都是卖书卖画的。

    摊位上用石头压着画纸,怕风吹跑了。彭朗随手翻开一沓素描画,见到一张画像,画中人的眉眼和季长善有五分像。他抽出那张画像,花了八欧买下来,回到公寓用蓝色颜料涂涂抹抹,把素描画改成水粉画,深浅不一的蓝色在纸上晕染开来,画中人逐渐跟他太太一个模子刻下来。

    他时候学过几天油画水粉画,跟彭郁一起。彭郁的色彩和构图充满活力创造力,像最天才的幻想家,而彭朗只会照葫芦画瓢,画山是山,画水是水。

    季长善是现实主义者,并不欣赏天马行空的作品,所以认为彭朗画什么像什么就很好。她以前不了解彭朗的绘画手艺,上次听石渐青提过“白裙和玫瑰”的故事,心底有几分好奇,想知道他给冯秋白改了一朵怎样的玫瑰。

    冯秋白的确好看,像花一样好看。

    他是不是见谁都夸人家好看?

    季长善刚跟彭朗结婚那会儿,他每隔两三天就要突然冒出一句:“季姐很好看。”后来听多了,她一方面感到习惯,另一方面感知内心越发滚烫,就叫彭朗不要再这种话了。

    他很尊重太太的意见,不再单纯她好看,而是夸得更为具体,连她睫毛颤两下,彭朗都会平静道:“如果你离我再近点儿,你的睫毛就会挠我痒痒。能不能离我近点儿?”

    这人的情话十分特别,有一种婉转的直白性,季长善一听就懂,但是不觉得腻歪。

    他把蓝调肖像画贴到镜头前,跟季长善:“你比画上要好看许多,摸起来也更有温度。”

    季长善实在不清楚他这个“摸”字是摸哪里,因为彭朗又补充一句:“你不穿内衣的时候,最有温度。”他话里携笑意,季长善当即骂彭朗流氓,骂完了安静下去。

    其实他的手摸来摸去,嘴巴亲来亲去,并不让她讨厌。

    季长善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想他。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睫毛低垂下去,给窗户遮了一层帘子。彭朗望住季长善的黑眼睛,只能隐约窥见她万分之一的心绪,却也足够他发现什么了。

    彭朗帮太太把话出口:“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才不想我。”季长善与他对视片刻,挪开视线。

    她点开电脑里的日历,粗略数了数距离二十号还有几天。时间相当漫长,季长善决定人为规定期限:“你二十一号就回来?”

    彭朗要待到月底,巴黎这边有世界咖啡展,他要去试试今年哪个产区的咖啡豆比较优良。

    他去办正事,季长善自然不能阻拦。

    她沉默一阵子,彭朗心知肚明,季长善并非黏人,而是担心他和苏涵水在异国他乡擦出情愫。

    他又做一遍保证,甚至多加了十道雷作违约惩罚。

    季长善笑不出来,只:“你别再用原来的火机了。”

    彭朗于是把苏涵水送的火机收进抽屉,下楼买了一只新的火机。

    那只火机在他抽屉里待了快一个月,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彭朗收拾行李,并没记起要把那火机一同装进口袋。

    他的行李箱摊在地板上,一半用来装画册,另一半盛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是在街上转悠时买的。

    从夏特莱车站一直往北走,到蓬皮杜中心的那条大路上,店铺繁多。

    彭朗在蓬皮杜侧面的一家绿植店里,看见一盆蓝花,它散出的香气跟季长善身上的差不多,他买了拎在手里,出店门看见对面行人道上有人摆摊。

    这里长年累月分散几个地摊,彭朗走过去扫了两眼,有条雾蓝的珠串手链映入视线。他想季长善戴上这个,臂会衬得更加白皙纤细,一定很好看。

    类似的手链,彭朗在巴黎各处买了十来条。准确,每当在街上想起季长善,彭朗就会买下使他产生联想的物件。

    他把这些东西拎回公寓,挑选能带回国的装进行李箱。他算见了季长善,当着她的面,一一数清自己在巴黎想了她多少次。

    原本以为没多少东西,现下思念堆积半箱,径直入目。

    彭朗眨了下眼,心中沉寂,良久后,桌上的烟灰缸中落满烟头。

    他蹲回行李箱边,一件一件取出那些杂物,把它们藏进随便一处柜子,像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可量化的想念。

    翌日下了飞机,彭朗开车到西瓦台,先回公寓里洗漱剃须一番,又下楼坐进车里。他降下车窗,点了两支烟,夏末微风习习,烟气朝同一个方向散去。

    彭朗给季长善电话,自己在楼下等她。

    今天周六,他们要去郊外的彭家别墅。

    季长善坐上副驾驶,彭朗冲她笑一笑,没有多余的话。

    他轻踩油门,车子向前移动。季长善透过挡风玻璃看前路,一直在等彭朗些什么,或者牵一牵她的手。可是,彭朗像同她朝夕共处十年之久,彼此都看厌了,也就异常冷淡。

    她的余光不禁往彭朗脸上瞄,这人半分没瘦,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仿佛见不见她都无所谓。

    季长善环抱起胳膊,仔细对比彭朗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久别重逢,他没有抱她亲她,这已经很奇怪。车跑了一路,他嘴里只冒出那么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像正经人一样。

    季长善轻蹙眉头,偏脸瞧了眼彭朗,他并没有回看她。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是她先去找他的眼睛,彭朗一定会转过脸问她怎么了。要是当时没牵手,他也会顺势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等待她有什么话要。

    季长善欲言又止,每隔十几分钟看一眼彭朗。他专心致志当司机,抵达彭家别墅后,车子在地库停稳。他从后备箱中取出两个礼盒,把两只手都占着。季长善走在他左边,原本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故意放慢步伐,落后彭朗三米,看他会不会回头找人。

    彭朗走出五步,回了下头。

    季长善停在原地,脸上空无表情,随即加快步子,把彭朗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