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浪费 浪费一切。
彭朗也觉得自己有病, 是经年累月的病。
世上最难根除的就是老毛病,年深日久病入膏肓,即便是神药,也无法药到病除。彭朗原本把季长善当作止痛药, 他们见面吃饭, 牵手拥抱接吻, 情话慢条斯理流露,一切的体验都让彭朗心中安稳。
他相信自己是欣赏独立女性, 一次又一次回避深入思考,然而当那整整半箱思念赫然堆在眼前时, 他又避无可避, 第一次直面了药物的副作用。
是药三分毒,情感失控在彭朗的计划之外。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各种疑似爱情的症状扭结成团, 转瞬闯进脑海, 彭朗措手不及,最后连抖落的烟灰都成了为爱情慌张的证据。
苏涵水问他:“你敢爱谁么, 彭朗?”
他的确是不敢的。
为了避免确诊爱情,彭朗决定适当抽离。他装作冷淡,严格控制想要拥抱亲吻的冲动, 但可惜的是, 一看见季长善没吃几口晚饭,彭朗就忍不住想她待会儿要饿的。
大脑与心灵产生严重分歧,彭朗的言行举止因此无比矛盾。
他躺在那里,脸上被季长善压着乳胶枕,手臂蠢蠢欲动,下一秒就可能把她搂进怀里, 可他一动不动,随便季长善怎么折腾也不吭声。
季长善不知彭朗的病症,一味用枕头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她以为越堵住彭朗的嘴巴,越可以激发他的叛逆心理,让他憋不住就必须开口。她使了一些力气,怕彭朗憋死,又没敢捂严实。
时间在枕头反复挪动中溜走,季长善捂累了,终于发现自己在浪费力气。她叹出一缕鼻息,手上丧失最后一分力量,枕头跌落,季长善的黑眼睛对上彭朗的桃花眼,四周昏黑,他的眼睛也不甚明朗。
两个人相顾无言,季长善无法理解彭朗的毫无反应,困惑和恼怒之间,鼻子发酸。
她没有听凭情绪调遣,自行冷静后,摸过手边的枕头竖在床头板前。
背部靠到枕头上,空调温度开得太低,浑身像跌进冰窖似的冷。
她伸手抓来蚕丝被搭住双腿,彭朗翻身面对季长善,帮她把被子提到腹盖好,大手停在她肚子上捂了一会儿,问她饿不饿。
季长善自然不能饿。
她拽掉彭朗的大手,胳膊环在胸前,眼睛凝视前方的电视墙,在沉默中等待彭朗的下一句话。
彭朗翻回平躺的姿势,双手交叠搁在腹部,眼睛张望倾斜的天花板,很久才眨一次眼。
季长善的耐心即将耗尽,这一点从她脸上看不大出来,但愈发起伏的胸口足以表明一切。
她偏头扫视彭朗的面孔,他没有与她对视,只是睁着双眼平静地:“睡吧,善。”
听到这话,季长善几乎要冷笑出来。
她摆正面庞,静止三秒,从左手无名指上剥离鸽子蛋,“您找别人演戏吧,彭总。我伺候不了您了。”着把戒指搁到彭朗枕边。
他一言不发,季长善翻身点亮台灯,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指尖哒哒戳着屏幕,彭朗大致猜到她在约专车。
“这么晚了,明早再走吧。”
季长善拽过身后枕头狠狠在彭朗肚子上,随即下床抱过衣服去洗漱间换。
洗手台上摆着她的洗护用品。
先前的每个周末,她几乎都要跟彭朗来彭家别墅。她嫌来回装一兜瓶瓶罐罐麻烦,直接准备了整套东西放在彭朗屋里。这些水乳霜精华都是她真金白银买的,当然不能丢在这里浪费。
季长善系好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出门径直走到窗帘旁边,从牛皮软椅上拿过皮包。她的包通常很大,方便装笔记本电脑和工作资料,眼下正好用来收拾她所有的物品。
彭朗坐起来倚在床头,室内只亮一盏台灯,光影昏黄,在彭朗的左脸上。
他的眼珠随季长善的身影移动。
她脚步快且坚定,走进洗漱间,瓶瓶罐罐接连发出撞击声,没过一会儿她拐出来,头发丝晃动着蹭过后背,她的背影消失于衣帽间门口。衣帽间里,滑动式柜门骨碌碌滚开,衣物窸窣摩擦,她也许在收自己的睡衣内衣,还有几件夏初落在这里的薄外套。
耳朵里灌着各种响动,彭朗取过烟盒,手指捏住烟嘴,迟迟没抽出一根香烟。
他起身换了套外衣,去书房的桌子上拿过车钥匙,等季长善掀开衣帽间的门帘时,正看见他人模狗样地挡在房门口。
“你非要回去么?”
季长善不理彭朗,费力推开他的胳膊,门把手终于现出影子。
她推门而出,彭朗迈大步抢过她手里的包,季长善停在昏暗的走廊里,再度憎恨自己不如他力气大。她盯住彭朗的眼睛,不知道这人到底想干什么,盯着盯着眼眶气红了,立马转身往楼下走。
彭家别墅灯火尽灭,万籁俱寂,季长善着手机手电筒,一束白光顺延阶梯往下流淌。彭朗跟在她身后,步伐比往常快一些,穿越偌大的前厅,赶在季长善推开彭家别墅的大门以前,攥紧她的手,直接把人拉去地库按进车里。
副驾驶的门全然大开,季长善并不配合彭朗关门,一脚踹到他腿上。她穿的是平底鞋,杀伤力不很大,彭朗没觉得多疼,拎起她两条腿塞到车座底下。季长善挣扎累了,也怕自己情绪激动掉泪,因此冷着一张脸坐稳,不再阻挠彭朗扣门。
地库隔绝了外界的炎热,彭朗的鼻尖却冒出几粒汗珠。
他坐上驾驶座,插钥匙火,顷刻间锁住四扇门,彻底断绝季长善待会儿跳车的可能性。
季长善倚住车座靠背,按专车价格给彭朗转账,随后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彭朗用余光目睹季长善操作一切,没有提出异议。
他踩着刹车板,提醒季长善系好安全带,这是一个专车司机应尽的义务。
听到彭朗的话,季长善纹丝不动两分钟。她也不想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跟彭朗这王八蛋死在一辆车里,根本不值。但为了表达自己并非按照他的指令办事,到第三分钟,季长善才扯过安全带咔哒扣好。
彭朗没再多什么,发动车子,一路安稳地把季长善送回西瓦台。
她下车时,包还放在彭朗腿边。
季长善目视前方,冷淡地同彭朗要包。他迟疑片刻,把包递到身边人大腿上。
指尖抓牢包带,季长善终于认清彭朗不算今朝留一物,日后好相见。
她的眼睛眨动一下,转头望住彭朗的侧脸,他平静如常,季长善确信彭朗不再需要自己。
这个认知彻底堵住了季长善的嘴巴,她放弃追问彭朗突然转性的原因,否则像她纠缠不休,还浪费时间。
季长善麻利下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公寓楼大门。
彭朗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没再回彭家别墅,而是接了一个专车单子,重新驶出西瓦台,在空荡的马路上匀速奔向客户。
今夜星星月亮都很好,夏末的微风穿越纱窗格子,刮进季长善眼里。
她立在窗边,躲在帘子后面,视线扫着楼下,瞧见彭朗的国产长安灯重发,一溜烟儿消失在夜色中。
季长善拿右手掐左手的虎口,掐出青白的印子,转头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开电视,画面寂静地播放。她看了一会儿午夜新闻,女主播的嘴巴开开合合,画面切来切去,季长善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她调高电视音量,起身去厨房开冰箱,三只西红柿裹着蓝色塑料袋搁在那里。季长善拎出袋子,顺手抱出酱牛肉香菜,连同蚝油一起摆到厨台上。
大清早去买的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季长善起锅烧水,在三只西红柿顶部划十字口,水沸了,把它们丢进去烫一两分钟,这是她早上新学的西红柿去皮法,不能白白放着不用。
西红柿顺遂去皮,季长善拿菜刀切成大不一的块状。锅上油热,她握一把葱花蒜末扔到锅里爆香,教程上这样炒出来的西红柿更可口,得照着试一试,不然太浪费学习时间。
厨房水汽蒸腾,季长善花了二十分钟,做出一锅西红柿牛肉汤。
汤汁橘红,咕嘟咕嘟冒泡。她尝了一口咸淡,忘记吹凉,热汤浇灭一片味蕾,也就无法准确判断咸或者淡。
季长善无所谓饮食的滋味,下了一把手擀面,煮好后,为了不浪费香菜,扽开几根搁进汤里搅拌一下调味。
面锅上桌,季长善耳朵听着新闻,嘴巴不怎么吹凉面条,呼噜噜连汤吸溜完整锅面,吃得迅速且多,胃里难受好一会儿,所以不自禁眨动双眼,差点儿掉出两滴泪。
十岁那年的冬天,季长善吃坏东西,食物中毒引发一场高烧。
她意识清醒,头不那么疼,胃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口渴。季晓芸大概怕她死了晦气,给她喂水吃药,还用条凉毛巾盖住她额头。季长善躺在床上,眼皮闭着,一滴泪渗出来滑进耳朵。
季晓芸在病床边坐着,问她怎么哭了,季长善头疼胃难受。
那时她年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找借口遮掩。好多年过去,她不再是孩子,终于想通那句谎言应当归属自我保护。
因为身体不舒服哭泣很丢人,但是假如旁人对她稍好一点就感动得流眼泪,唯证明她从来没被谁爱过。
季长善厌恶自怜,而在这种时刻,这种发现浪费感情的时刻,怜悯总会悄无声息地爬满心墙。她只好承认自己不堪病痛。毕竟比起长久地心疼,身子难受个一时半刻实在微不足道。
她服自己,一定是刚才那碗西红柿牛肉面太多太烫,她急匆匆吃了,难受得掉眼泪实在很正常。
季长善抽过几张纸巾,开始是擦嘴,后来胡乱在脸上抹着,不知在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