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现金 心底有坎儿。
透过猫眼, 季长善看见一个女人。
这女人戴一副大方框墨镜,下半张脸由口罩遮住,黑长发披肩,穿一件长及腿肚的杏色风衣, 衣带子系紧了, 显露窄腰圆胯。她手上拎只棕色大包, 看起来沉甸甸的。季长善抬起左眉,在记忆中搜寻相似的身影, 结果一无所获。
她暂且不吱声,看对方是不是找错门了, 待会儿就会离开。
门外的女人换了一只手拎包, 又按一遍门铃。季长善越发困惑,快步回卧室披了一件开衫毛衣,重新走到玄关, 朝大门问了一句:“哪位?”
“季姐, 我姓冯,彭朗叫我把房租给你就行。”
门外女人的嗓音和姓氏唤起季长善的记忆。
季长善研究秋蕙卖场的生意时, 看过冯秋白的视频采访。这位电影演员一张口就是故事感,很有一番慵懒的风情。季长善的商业思维骤然猛跳。她忽略冯秋白到访的目的,为着谈生意拉开大门, “原来是冯姐, 快请进。”
冯秋白朝季长善点一点头,拎包迈进屋子。季长善是房主人,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她的余光向后扫着冯秋白,这位演员步步慢,摇曳生花, 单是看她一眼就仿佛能闻见香气。
季长善比冯秋白矮半个头,刚才对方进门的时候,她侧身让路,视线幅度上挑又下沉,不着痕迹地量冯秋白。这位演员前凸后翘,瘦而不柴,浑身上下散发一种珠圆玉润的气质。
从前远方办商业活动,也请过一些偶像演员站台,季长善在会场见过几位女明星,不过尔尔,远没有亲眼看见冯秋白的视觉冲击力大。
季长善不好女色,简单欣赏一下对方的身段,请冯秋白坐到沙发上,问冯姐喝点儿什么。她家里只有咖啡和白水,别的也没有。
冯秋白摘掉墨镜和口罩,露出一双非标准化的杏眼。
她转过头,冲季长善笑一笑,“凉白开就行,不麻烦季姐。”
季长善拿来两杯水,凉的那杯搁在冯秋白面前,自己吸溜一口热水润嗓子,准备待会儿有理有据服冯秋白代言远方的精品系列。
冯秋白摸起玻璃杯,抿了两口,将地上的棕色皮包抬到茶几上。季长善记起她来交房租,一时之间疑惑冯姐怎么不电子转账,再她当演员赚得盆满钵满,为什么还要租彭朗的房子?
对方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能解答她的心问。冯秋白低眼拉开皮包,掏出一沓红钞票。季长善原本没有表情变化,可是一沓一沓红钞票逐渐堆满半边茶几,她的左侧眉毛就不得不挑起来。
她朝冯秋白看去,“冯姐这是?”
“十万是半年的房租。另外的十万,是给你们结婚随份子。”
季长善瞥一眼可怖的现金,不明白冯秋白是什么意思。
她自己并非没干过甩现金这种事儿。
四五月份,她提前跟海城的银行好招呼,去了提取一百零一万现金装箱,拖到季晓芸家里甩给她看。季长善没有选择电子转账,是因为数字太抽象,远不如直视一百零一沓红钞票震撼。
季晓芸养她不如养条狗,隔三差五就跟亲朋好友斥责季长善欠债不还钱。旁人不明就里,附和季晓芸骂得对,她家的大女儿就是个白眼狼老赖。季长善的婶婶周晚参加家庭聚会,听季晓芸翻来复去骂季长善,总会斜眼瞅这位妯娌。
二十多年前,周晚住在季晓芸家对街。深秋早上,她去上班,出了门绕到楼后开车,远远就看见马路对面晃着一个人。季长善那时六七岁,才上学不久,那么瘦一个人,双手提着一只大行李包,哼哧哼哧往前走。
季长善的学建在一条曲折的长街后,坐落于大坡上。成年人从她家走到学校需要十五分钟,孩子得走半个时。周晚没在季长善周围看见大人,大致猜到她自己去上学。
周晚冲对街喊了声善善,季长善开始没听见,周晚穿越马路来到她身边,季长善才注意到婶婶。
她跟婶婶问好,周晚拎过季长善的行李包,拉起她的手往自己车那边走,边走边低头问:“怎么就你自己啊,善善?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送妹妹上幼儿园,让我自己去上学。”
姜长乐的幼儿园跟季长善的学是反方向,来回跑赶不及。尽管如此,周晚依旧忍不住批判季晓芸夫妇。
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六七岁孩儿单独上学?更何况这孩子住校,每两个星期才送一回,怎么就不能早起个十分八分,去送一送呢?
当着孩子的面,周晚不好直接指责她的父母。她于是牵着季长善走到车边,拉开后座的车门,叫季长善上车,顺路送侄女上学。
季长善原来住奶奶家的时候,周晚就老给她买衣服买零食,她仅有的三件玩具也是婶婶送的。季长善很喜欢周晚,喜欢到想让婶婶给她当妈妈。
不过她有自己的妈妈,她妈妈长头发红嘴唇,总是点着她的脑门儿皱眉:“你得记着谁生你,谁就是你妈。你只有一个妈,别让死老太太养了几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季长善知道自己姓季,跟她妈妈一个姓。
可是人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妈妈,而妈妈却可以有两个女儿?
她假装随口闲聊,问同学有没有弟弟妹妹。
大家都摇头,他们的妈妈只生过一个孩子。
季长善并未在同龄人中找到共鸣,只好认为这个世界存在差异性,就像她家里的餐桌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西红柿炒鸡蛋。
她服自己接受这种不平等性。
白天上课的时候,季长善的脑袋被拼音和数字占满,根本记不起那些困惑。她以为自己接受了一切不平等,可是一到夜里,她躺在宿舍的床上,整个空间晦暗寂静,窗外的月亮碎成一块一块,季长善就能从每一块月亮中看见不同的画面。
那些画面无关于她自己,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常。
比如,季晓芸追着姜长乐满家跑,就为了给她光着的脚丫套袜子。
比如,季晓芸拿一把牛角梳一缕一缕梳顺姜长乐的头发,再给她绑出漂亮的苹果头,有时候还拿彩色的皮筋,帮姜长乐扎好多个揪揪。
季晓芸没给季长善穿过袜子,也没帮她梳过头。
季长善想,反正她会自己穿袜子,也可以自己梳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坐在婶婶的车上,反复揉捏行李包的提带,第无数次自我服,后来她就有点儿想哭了。
周晚在驾驶座朝后视镜瞥,季长善的手指原本在绕弄包带,忽而抬起来擦眼睛,她飞快擦了两下,最终把脸转向窗户,不知道在看什么。
季长善在学校门口下车,拎起行李包跟婶婶谢谢和再见。
她需要过一条马路才能抵达学校的大门。学校派老师站在马路这边,组织学生排队安全过马路。季长善排到队伍的末尾,身边的同学在跟爸爸妈妈再见,他们之间是不必谢谢的。
领队老师拦下周晚的车,朝队伍里的学生挥挥手,大家跟老师走。
季长善双手提大包,每走一步,膝盖都会撞到行李。
周晚扶着方向盘,眼睛跟随季长善一顿一顿地走向马路对面。
他们学校的栅栏门高大宽阔,连大人站在底下都会显得渺。
季长善比周围的同学矮一截、瘦一圈,肩上背着书包,腿间晃着行李。她偶尔回一下头,跨进学校大门的前一秒,她最后一次回头,婶婶的车已经开远了。
二十岁以后,这些画面就成为季长善将醒未醒时的梦境。
季长善经常在清的梦魇中哭泣,梦中的内容醒来便忘,唯独知道自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呼吸困难。她想捂住心口,两手却在腿边紧紧攥成拳头。她的眼泪轻轻淌过皮肤,触感由热转凉,不一会儿就掉进耳朵里,发出咚的一响。
她的梦,总让她精疲力竭。
为了不再做泪梦,季长善卯足了劲头要与过去决裂。
她欠季晓芸四十一万生养费,便成倍地还回去,成倍地甩现金增加气势,耀武扬威。季长善拿上户口本,从季晓芸家里出去,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她从寄存处取出行李箱,快步登机,去外地处理窜货风波。等她回到绛城,日历变成五月份头。季长善原以为自个儿已经和过去彻底清算,彻底了结,但是此后的那些个清,她照旧做梦,照旧在即将醒来时掉眼泪,一切都无法制止。
季长善从自身经验出发,首先想到冯姐送二十万现金来,大概是心底有过不去的坎儿。可冯姐能跟彭朗有什么心结?
白裙和玫瑰的故事再度席卷而来。
季长善从二十万现金上挪开视线,看向冯秋白的脸孔。
冯秋白理一理风衣的长腰带,祝福季长善新婚快乐。季长善点头道谢,跟冯秋白谈起商务。冯秋白根本没听过远方要找她代言,想必是经纪人看过同类商品的代言项目,择取别家公司的商务递给她看。
代言哪家的咖啡,对冯秋白而言并不重要。
既然朋友的老婆请她考虑一下远方的产品,她就回去叫经纪人把咖啡样品找出来试试。如果还不错的话,冯秋白不介意做顺水人情。
只不过彭朗和他老婆怎么还搞商业竞争?难道是情趣吗?
冯秋白欣赏季长善懂得利用彭朗的人脉为自己谋利益,这明他们夫妻之间没有谁比谁低一头。不像她家那位先生,自尊自强得不肯接受她任何一点帮助,反倒露了自卑的马脚。
她跟季长善自己会考虑看看,季长善和冯秋白道过谢,眼睛重新瞥向茶几上的钞票。
冯秋白请季长善收下份子钱,她已经同彭朗过招呼。
季长善于是点一点头,冯秋白起身告辞。二人去到玄关,主人送客,双方礼貌告别。
关上大门以后,季长善回到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两床被子给彭朗地铺。
他要是不明白自己和冯秋白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晚上就别想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