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半路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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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吼声中, 顾菟手腕一抖, 飞爪破空而去, 直取梁御风手中的锦袋。

    梁少爷见顾菟上钩, 正中下怀。

    他朝石桐宇使了个眼色, 一个箭步向屋后冲。石桐宇则伺机以动,等待冲入屋门的良机。

    两人声东击西, 一个引开顾菟, 一个要趁机进屋!

    飞爪合拢, 抓了个空。

    梁御风手一缩, 将锦袋收回, 间不容发之际让开了顾菟这一抓。

    顾菟一不做二不休, 霎时间劲风呼啸, 另一枚飞爪破空而来!

    两枚飞爪前后夹击, 叫梁御风避无可避。

    梁少爷识得厉害,立刻手一松。

    锦袋脱手!

    一枚飞爪抓住锦袋倏地收回, 让开了空当。

    梁御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双手收回, 斜握枪杆踏前一步,枪尖颤动, 挺枪击中另一枚飞爪。

    铮的一声!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击中飞爪。

    梁御风全力以赴, 顾菟的飞爪却是分心两用。两人力道强弱不免相差悬殊,兵刃相击之下, 飞爪幸好有链子拴着,虽没脱手,却也已被震得飞起。

    下一刻, 无量真气顺着飞爪的链子飞速蔓延,顺流而上,反震顾菟手臂经脉!

    顾菟闷哼一声,呛出一口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屋檐上坠下,只得退开几步消解了余势,但不等站稳,就忙不迭从飞爪上取下锦袋。袋子一入手,他的脸色更黑了。

    猛然低下头,他双目怒视梁御风!

    梁少爷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怎么了?呃?”

    被他这么一岔,顾菟站到了屋子斜后方,视线角度已很狭窄。只要再拖延一会,石桐宇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屋中了……

    他装模作样又伸手去怀里摸,不一会又掏出一个锦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哎呀,拿错了,刚才那袋是我带着当零嘴的山核桃,这袋才是乔的算珠……不然,咱们换过来?”

    这一招偷梁换柱忒不厚道,起来他还是从蓝关雪那臭牛鼻子那儿学来的……

    顾菟沉着脸看着他,捏着锦袋的手一紧,攥成拳头。等他再摊开手时,布片碎屑纷纷扬扬洒下。

    他怒极反笑。

    梁御风遥遥看着他,瞳孔猛地收缩。

    下一瞬,飞爪破空而至,如惊雷掣电,寒光冰冷刺骨!

    这一招来得太快,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出枪阻挡,整个人便被笼罩在冰寒刺骨的杀气中。他能做的,只有退开,松手,放开手中的锦袋。

    可是他的心并没有放松下来。

    第二枚飞爪还没来,未知的危险,才是更大的危险!

    蓦地,风声再起,第二枚飞爪后发先至,在锦袋落地前将它捞了起来。

    第一枚飞爪却忽地改变了方向,一个停顿之后,向着那棵倒在地上的桂树而去。

    梁御风正在惊疑不定,便看见飞爪四趾翕张,鹰爪合拢,竟是将那棵断成两截的老树抓了起来!

    “轰隆”!

    一声巨响后,那棵半截的老树被摔在了屋子门口,将正门堵了个结结实实。

    本已掠到近处的石桐宇沉默着后退。

    他退回梁御风身边,两人对视了一眼,知道暗中潜入的算已被彻底看破。

    顾菟收回第二枚锦袋,这次却没有急着开,好半晌,才颤抖着双手解开袋口的系绳。

    看着锦袋里的算珠,他的手抖得更厉害。

    梁御风这次并没有骗他,锦袋里的确是乔的算盘珠,黄一铭在画舫上一颗一颗捡回来的。

    零星几颗珠子上,还带着暗赤的血渍……

    顾菟凝视着算珠,目光沉痛,连半面毁伤的脸颊都猛地抽搐了一下。

    良久,他忽然颤动嘴唇,喃喃念道:“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

    语声轻微,无人听清他了什么。

    ——所有的痛苦、劫难,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他心生贪欲而起……

    犯下无赦的罪业,还期待着阖家圆满,以至于,祸从天降!

    既种孽因,必结恶果。

    业报业报,可为什么偏偏要报到那个孩子身上?

    此身已在地狱,又何必妄想被救赎?

    既然如此,就让他彻底堕落吧……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

    一天一夜过去了,血沿檐下手从无活口,他却仍在幻想着可以救回乔。

    杀一人,救一人?

    不!

    ……不管要杀多少人,他只要救回那一人!

    屋檐上,顾菟一身黑衣沉默伫立,满头白发却忽然无风自动。

    朱霞烂漫,映在他黑漆漆的眼珠里,红得像是血,又像是炽烈的火苗,跳动着,燃烧着。

    下一刻,他抬手,朝近旁的桂树击出一记劈空掌。

    掌风轻柔,近乎无声无息。可枝青叶茂的桂树,却瞬间枯黄,枝叶纷落。

    半晌,树干全部干燥枯萎,从中断裂,重重摔落地上。

    梁御风和石桐宇心头大震。

    枯荣功,即使是半枯半荣,也有如斯威力!

    顾菟望着他们,漠然道:“挡我者,死。”

    飞爪扬出,故技重施抓起了断裂的桂树。接着连爪带树荡起凛冽劲气,朝两人砸来!

    石桐宇剑走轻灵,对这庞然大物无从下手。梁御风轻叱一声,浑铁枪矫若游龙,抢在前头就是一枪。

    轰的一声!

    无量真气与枯荣真气齐齐迸发。

    那树干本就已然枯萎,哪里还经得住两人的力量,一霎时轰然爆开!

    木屑激飞,枝叶纷落,烟尘弥漫中更夹杂着呼啸而过的劲气!

    石桐宇差点被烟尘迷了眼,他退开一步,心地躲避着漫天劲气。

    陡然间,他忽觉肩头一痛!

    勉强转过头,血光乍现一闪而逝,另一枚飞爪无声无息潜藏在烟雾中,一击即中,穿透了他的肩胛!

    梁御风回头看见,圆睁了双眼。

    顾菟一看占得机先,下手更不容情。

    飞爪猛力扣紧,洒下淋漓血色,下一刻被大力牵动,连人带爪拖回去!

    石桐宇没有护体真气,无法和那沛然大力相抗,顿时被飞爪百练索拖倒在地。他闷哼一声,立刻闭紧了嘴不再出声。

    但梁御风看着他,见他肩头血迹斑斑,鹰爪深入皮肉,分筋错骨,又怎会不痛?

    梁御风又惊又怒,喝道:“你放开他!”

    顾菟漠然不语,手中径自加力,一路将人往回退。

    梁御风红了眼,挺枪就刺,枪尖准确击中飞爪的铁链!

    他想用真气崩断链子,顾菟又岂会不知?黑袍人面色冷酷,手腕一振,枯荣真气陡然发力。

    嗡嗡声不绝于耳!

    玄铁的细链绷得笔直,被两股大力同时作用,震颤不已,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石桐宇苍白的俊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潮红!

    两股真力争持不下,将他肩胛的伤口撕扯更大,他咬牙苦忍,不肯痛呼出声。

    梁御风看在眼里,不敢再发力,猛然收回长“枪。

    他抬眼望去,见顾菟被他力量一阻,飞爪这头又拖了个人,却是失了灵活迅捷的优势。当下飞身掠起,倏地抢到了石桐宇前面,徒手抓住了链子前端,猛力回带!

    顾菟皱眉,另一枚飞爪破空飞来。

    梁御风怒不可遏,头也不回抬手就是一枪!

    轰!

    劲气撞击,浑铁枪正正击中飞爪。

    顾菟被震得浑身一颤,还待加力,忽然另一只手上拽了个空。猛烈的惯性下,他顿时站不住脚,蓦地从屋檐上滑下!

    原来他两人僵持时,石桐宇竟不声不响悄悄用宝剑斩断了玄铁链子,顾菟猝不及防之下,用力过猛当然就拽了个空。

    照影剑削铁如泥,是他大意了!

    时迟那时快。

    见他失足坠下屋檐,梁御风双手握枪,飞身就是一个突刺!

    风声激响,血花飞溅。

    这一枪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直直贯穿顾菟的肩胛,将他一路钉到了院子里的桂树上!

    情势急转直下,瞬间反转!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万籁俱静,落针可闻。

    梁御风双目杀气一涨即收,他盯着顾菟狰狞的脸,余怒未消:“你敢伤他,我杀了你!”

    石桐宇轻叹一声,这才腾出手拔下肩头的飞爪。

    惊魂乍定之下,他似乎还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这一战太过惊心动魄,赢得侥幸!

    梁御风回头看了他一眼,正要话,忽然听见一阵“嘎——嘎——”的粗哑叫声。

    鸦声大噪,附近林子里的乌鸦竟是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了,黑压压似一片乌云般飞了过来。有上百只之多,也不知怕人,低空掠过,连翅膀振扑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鸦群从头顶掠过,漆黑的羽翼投下成片的阴影,映在顾菟半面狰狞的脸上。

    深深浅浅的晦暗影子里,雪白的发是唯一的亮色。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顾菟被铁枪钉在树上,伤口还在流血不止,却猛地抬起头来!

    梁御风悚然心惊。

    下一刻,群鸦悲鸣,黑色乱羽纷扬如雨,竟是在半空一只只坠下,纷纷气绝身亡。

    一时间只听见呀呀哑哑的叫声不绝于耳,黑色羽毛漫天飞扬,宛如群魔乱舞。

    顾菟手握插进肩胛的枪头,一挺身,蓦地站直了。

    被他动作牵动,贯穿的枪伤又汩汩涌出鲜血来,他却浑然未觉。用力握住枪头,他双目直视梁御风,眼瞳里倒映着漆黑鸦羽的影子。

    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太阳落山了。

    在日与夜的交汇处,血色染红了天际。接着,余晖散尽,大地沉入完全的黑暗。

    黄昏,逢魔时刻。

    扶桑人传,在这昼夜交替的时段,正是妖魔出没之时!

    顾菟颀长高瘦,身体并不强壮,但他以手紧握枪头,面上闪过一层青气。忽然间,一体铸就的铁枪被他徒手折断,枪头断开!

    梁御风大惊失色,持着手中枪杆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

    仓啷一声。

    铁枪头被顾菟随手扔在地上。

    肩胛贯穿伤非同可,他却浑若无事踏出了一步,肩背挺得如枪一般直。

    白发乱了,半掩住枯槁的脸,遮在乱发中的那双眼,却是杀气盈目。

    逢魔时刻,这人……入魔了!

    他身为伪宗师,若拼死一搏,只怕今日难以善了。

    石桐宇的心也沉了下去,他顾不得包扎伤口,与梁御风并肩站好,两人蓄势以待。

    暮色昏暗,双方陷入僵持,一触即发。

    忽然,一阵长长的马嘶破了寂静。

    三人蓦地回头,瞧见马车在院门外停下,乔乐康和徐愿齐齐掠下,奔近过来!

    徐愿也就罢了,乔乐康却是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

    ——他会站在哪一边?!

    双方都是一阵心惊,静静对峙,不敢轻举妄动。

    来的两个人里,徐愿一眼瞧见顾菟受了伤,脸上顿时露出无法掩饰的痛楚之色。

    他武功低微,不敢再走近,在院门口停下了脚步,颤声喊道:“蟾宫君!”

    ——而乔乐康眼力只会更敏锐,又怎会看不见目前情形?

    眼见对峙双方竟是顾菟和梁御风他们,还都受了伤,他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先前只是关心则乱,没往那处想。

    这时他心念急转,几乎瞬间便猜出了来龙去脉。

    乔失踪,至今不知去向。

    ……如果昏迷的钟寅可以醒来,哪怕只是回光返照,不定也能出他的下落。

    但,枯荣真气并不是疗伤内功,如此一来,就是亲手把钟寅送上绝路!

    坐地分赃乔乐康,芙蓉山庄的庄主,黑白两道都要给他三分颜面,天下有数的成名人物,面临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救一人,杀一人?

    不,已经一天一夜了,乔未必还活着啊……

    他在院门口驻足,仿佛只是一瞬间而已,又仿佛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漫长时光——

    那些记忆里的少年往事,山野间闲居的日子,闲敲棋子落灯花,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时候,听父亲青丘君过,师兄出生没几日便被家人遗弃,这才被他捡了回来。因那年是癸丑年,据六月间,“月忽失行而南,顷之复故”,所以给他取名顾菟。

    明月长在目,明月长在心。在心复在目,何得稀去寻。

    ……是不是真的应了那句话?

    人生如棋局,更有几多劫?

    回不去了,早在他铸下大错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

    终于,乔乐康举目向顾菟望去,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轻声叹道:“师兄,住手吧!”

    顾菟浑身一震,抬眼望向他。

    师兄弟两人遥遥对视。

    四下里悄寂无声。

    良久,乔乐康低声开口:“师兄,十年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一时负气,害咱们一家离散。但钟寅这孩子、是我未来妻弟,是我新的家人。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了……”

    顾菟睁大眼,直直瞪着他。

    须臾,竟是目眦尽裂,从眼角淌下细细一行血线来。

    ——是啊,大乔也已有了新的家人。

    往事不可追,念念不忘活在过去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更何况,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一天一夜了,乔……早已凶多吉少……

    他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终身胶漆心应在,半路云泥迹不同。唯有无生三昧观,荣枯一照两成空。

    他颓然伫立,半晌,竟突兀地笑了起来。

    低沉的笑声中,充满了悲哀、苍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随后,他背转身扬长而去。

    远远望去,黑衣染血,白发披泻肩头,起落之间脚下踉跄,像是历经千帆苍老无比,又仿佛一夜白头,心如死灰。

    乔乐康心中大恸,奔近两步想要追上,却又停了下来。

    徐愿却是毫不犹豫,展开身法急追而去。

    他功力不济,顾菟几个起落便已将他抛下,他便远远坠在后头,不住大喊:“蟾宫君,你等等我……”

    太阳落山了,远方一片晦暗。

    不一会,只听见叫声还隐隐传来,两个人却都去得远了,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  第二更,抱抱,明天发糖~

    附一首自填词谱,按词林正韵

    调寄谒金门(顾菟)

    心事杳,

    年少白头枯槁。

    凛冽寒风摧百草,

    暮鸦归未了。

    今夜蟾宫高照,

    莫问离愁多少。

    肯把千金博一笑,

    情深人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