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架药生尘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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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师兄常常会来南穗实验室串门,离得近,中午还能凑一桌在食堂吃饭。

    只是南穗更忙一点,与李和玕底下七八个学生相比,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连吃饭都显得匆忙。

    李和玕剔干净骨上的残渣,收拾桌面,顺口问着她近来的进展:“兰,你最近产物做得怎么样,模板应该没问题吧?”

    南穗点点头。

    她在t大的六年里,也有学者在相关领域有了新的研究进展,正是她翻译过的那篇号与22号染色体异变相关的文献作者,也是周扶南口中提到过的别人家孩子。

    当然,姜兰还是他最看好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叫费安,是周扶南的老朋友李教授最中意的弟子,目前还在国外研究所工作。他从那篇文献中突破性进展后,又发现了两条染色体间存在基因错位交移现象,在分子生物学领域可谓是个中翘楚。

    可惜,人在国外,没意愿回国发展。

    周扶南也常常感叹,许多有前景的年轻人都更愿意留在国外,那里有更多企业愿意为前期研究费用买单,形成了完整产业链,不用整天为了经费担心。

    南穗和李和玕就会去闹一闹:“老师,你不把我俩当最爱的孩子了,你变了!”

    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周扶南只是无奈,这些年里他还是经常资助学生,可很多人毕业后留下一句感谢,就干脆地离开。

    虽人各有志,总会有些不忿。

    南穗也只能抽出时间多陪陪周老师,听他讲讲年轻时候的故事,再汇报一下近来的研究情况,得到他一个欣慰的笑。

    回费安,南穗对这人耳闻很久,却没真正见过一面,虽然对南穗来,他的研究成果比他的人更有吸引力些,也是她研究的起点。

    9号染色体上abl基因与22号染色体上bcr基因因错位融合,形成融合基因,编码了人体中从未发现过的全新蛋白,且长期处于活跃状态。

    这是南穗在新入职三个月内交出的成果,生化界内她的名字不断被人提起,从未来之星变成今日之星,连下一届打听她带学生还有几个名额的人都多了起来。

    冬天里风冷,即便关了窗

    还是有无孔不入的寒气钻进屋里。

    南穗和两个学生在实验室里等扩增结果,三个人的椅子围成一圈,见还得等个二十分钟,索性聊起了天。

    “老师,你是越来越抢了,下一年我们也该多招几个人进来吧?”

    话的是大头——该学生为了给这层楼里的老师和同学留下深刻印象,自我介绍都是我是姜老师实验室的那个大头,叫着叫着都成了习惯,真名更没几个人记得。

    大头已经收到了几个新毕业生的消息,都是打听老师平时带人的作风——毕竟学术水平已毋庸置疑,只怕老师爱为难人,更有几个旁敲侧击地想看看能不能走点特殊关系。

    当然,后者都被大头拒绝了。他在南穗底下待了几个月也知道她的脾气,表面温和好话,实则行事自有准则,当批评则批评,当嘉奖则嘉奖,算得上是他见过最好的老师了。

    程毓从包里拿出个暖抄,不由分地塞到南穗上,大头对此见怪不怪,他现在也没搞懂程同学和姜老师之间的关系。

    亲如姐妹,情似母女,恐怖如斯。

    “还早,到时候你们看着就行。”

    南穗并不在意,低头在记录本上写着后面的研究计划,增加了每种结果产生的可能性,再计算了一遍大概需要的经费。

    最后仰面长叹,穷啊!

    一文钱难倒好汉,几亿大投资难倒南穗,她如是感慨着。

    pcr做完以后,今天的工作也算先收了个尾,三个人把台面整理好,准备各回各家。

    晚间灯光昏暗,雪似柳絮风起,南穗把棉质口罩拉高,拉链拉到顶上,撑着伞走向校门外。

    实验楼在t大北角,和南穗现在的住处刚好在反方向,要走好一会儿才能到。

    路上积了一层薄雪,也只能慢悠悠地散步过去。

    南穗走路时思绪也没停止,她必须设想好接下去的每一步。

    身后忽然有鞋底与雪地摩擦的声音传来,频率越来越快,音量也越来越大,就像有人在追赶过来一样。

    南穗猛地回头,看清人脸后,不禁失笑:“程毓,你怎么不出声的?”

    程毓穿着白色的长风衣,身上沾着雪花也看不出来,鼻头冻得通红,立起来的衣领口挡住半张脸,皮

    靴踩踏在雪地上。

    “又没带伞呢?”

    南穗退后一步,将程毓容纳进伞里,伞还是一把黑伞。

    “看着和以前不一样,换了把新伞吗?”

    “旧伞坏了,换了把差不多的。”

    “挺大的。”

    南穗靠近一步,接着程毓提起的话头,一来一回地着上的伞。

    新伞和旧伞的唯一区别,就是伞面上印着一个苯环和一个嘧啶环,还是某次学院比赛的奖品,由于过于硬核,发奖品的工作人员还挂了个“学院之光”的牌子。

    程毓看着伞面上的结构式,停顿了很久,才重新开口:“那件事现在还有会吗?”

    没头没尾的,如果有第三人在,只会对这句奇怪的问句表示疑问,可南穗听懂了。

    南穗叹了口气。

    雪比先前更大了,柳絮也成了弹棉花大爷店里乱飞的大团棉絮,纷乱地飘着。

    程毓终究还是希望她去见程家人,让她与亲生父母团聚,去接受属于她的财富和父母的爱。

    南穗高中时的推辞,被程毓记到今天。

    “研究生可不兴家访这一套。”

    南穗的话出口后,就察觉到身边人走得更慢了些,从侧脸望过去,可能因为南穗调侃的回答,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

    程毓的情绪有些低落,南穗想。

    可她对程家的确没有兴趣,无论是亲情还是钱等等!

    南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对钱不能没有兴趣,况且更重要的是,程家似乎有涉及医药产业,规模还不算。

    多完美的投资商,还是内行的投资商,如果能成功的话。

    “姐姐,我真的希望你能回程家看看。”

    程毓难得又叫了一次姐姐,垂头丧气地走到了南门口,准备掏出打车回家。

    “那我去。”

    随后有清亮的声音在她身旁话,惊得她回头去找南穗的身影,看见她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黑伞面落满白霜,苯环和吡啶的结构式也被遮挡住,一只瘦弱的握着伞柄,指节处泛着碘试剂的紫黑色,还是昨天实验里沾上的,另外几处有腐蚀留下的痕迹,有碎玻璃划伤的瘢痕,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这么多年实验在她上遗留的痕迹。

    南穗从口袋里拿出,朝她晃

    了晃,示意联系,随后望见远处的女孩满脸的笑意,直到目送她坐上回家的车,才放心地转向回家的方向。

    南穗在离t大不远处的公寓住着,那一块住的都是t大的老师,上班方便,也互相有个照应。

    在回到家后,雪已经停了,室内的温度稍微高些,南穗身上的雪花都融化了,她顾不上换衣服,里弹出来一条消息。

    虽然是一条,实际上前面还有五六条“程毓已撤回该条消息”。

    我能告诉他们吗?

    仅剩的一条消息孤零零地躺在聊天窗口里。

    南穗回了句“好”,把一扔,又开了笔记本写计划书。

    上门拜访总要带点东西,空终归不太好意思。

    程毓刚打开门,就听见程母在和家里的做饭阿姨话。

    “毓估计快回来了,把砂锅里煲的汤盛一碗出来,免得她回家还要等——”程母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欢喜地转过头来,眼里都是担忧。

    “毓!是不是累了啊,汤还有点烫,你等等啊。”

    程毓被按在餐桌前,等每天晚上惯例的滋补汤。

    客厅里的灯光亮堂堂的,砂锅沉重,在搬出来的过程里还磕了一次,声响微弱。

    二楼的程父听着楼下的热闹,从书房里走出来,聚在餐桌前一起喝汤。

    “毓,你最近又瘦了,要多吃点饭!”

    程父、程母加上家里的阿姨接力似地劝她多喝点汤,程毓心中有些酸涩,只好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爸,晚上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

    程父很少看见自家女儿这样的神色,郑重坚定,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和他沟通一样,不由得笑了笑,努力把表情放缓和些,应了声“好”。

    程父的面相很凶,不是玄学意义上的凶,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凶,面无表情看着像不法分子,笑起来会稍微更好些,也只是从不法分子到笑脸僵硬的奇怪路人水平。

    程毓回了自己房间,从床底下的夹层里找出六年前她委托的亲子鉴定报告,没有一刻停留,走进了程父的书房。

    “毓来了,坐下吧。”

    她的椅子被放在书桌边上,还特地装了软垫,生怕她冬天着凉。

    程毓坐下后,抬头望

    着父亲的脸,沉默良久还是把里紧紧握着的鉴定报告放在书桌上,坚定地推向程父的方向。

    “你这孩子,越长大越不愿意话,又搞了什么东西——”

    程父顺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盖了章的报告上,话语戛然而止。

    “姜兰的基因型符合作为程正志的遗传基因条件,累计亲权指数为422234,亲权概率为9999%。”

    程父对家里医药产业有了解,能认出这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以及这个名叫姜兰的女孩,与他是父女关系。

    一时间空气凝结,程毓低着头,两只交握在一起,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和她再熟悉不过的叹息声。

    程父把四张纸都看完,日期落款在六年前,委托人的名字赫然写着程毓,抚额沉默。

    “姜兰是你现在导师的名字,是她吗?”

    “是。”

    “你们两个都知道很久了,所以是那个女孩不愿意吗?”

    “是。”

    程父抛去起先的愕然和不敢置信,回想起高中时程毓突然的转学和暑假的异常,以及了解过的程毓的导师,他的亲生女儿,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线索梳理了一遍,猜想出一个大概的经过。

    得到答案后,他的再一次僵住。

    程毓抬头,望见她向来无坚不摧的父亲眼里有泪,忍住将近淌出来的眼泪,她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腰弯得极低,头几乎触地,长久的缄默。

    为感念他们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以及迟来很久的道歉。

    却有一双温热的大坚定地把她扶起。

    “毓,你没做错什么,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相对无言后,沉默占领了整个书房,直到程父近乎嘶哑地重新开口。

    “她那个孩子,愿意来见我们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二十多年未逢一面的女儿,几乎丧失语言功能。

    不对,他们是见过一面的。

    毓考上t大研究生后,他送她去学校,远远地望见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缓步走在树荫里,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这女孩有种超乎常人的沉稳。

    后来,才知道她是t大最年轻的硕导,万里挑一的人才,毓的老师。

    现在才知道,那是他的女儿。

    她很出色,甚至比绝大多数人更出色,满身的荣誉和称赞。

    眼眶蓦然湿润,一滴泪顺着他的脸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