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葱郁黄沙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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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彤和方量去了邮局里面。

    林致把箱子放在桌上,心翼翼地将每一封信件拿出来,按胡龙镇的区域划分排好。

    “全部的信都在这里,麻烦你们了,我还要赶着去下个镇子,就不多待了。”

    方彤紧紧地盯着桌上的一封信件,几乎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和旁人话的声音,只能看见信封上字迹端正地写着“陈元贞收”。

    寄信人是a大学,不是省城的那所大学,是在北方的另一所学校,名声还要更响亮些。

    嫉妒和不甘吞噬了她心里仅剩的理智,她伸抓住那封信,撕开封口,露出一个红色的角,再欣喜若狂地抽出来,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那是她往后的依仗,只要能毕业,她再都不用愁找不到工作。

    “这位同学,请问你在做什么?”

    忽然有男性清冽的嗓音响起,方彤蓦地回头,发现林致还站在门口,诧异地张望着她塞在衣兜里的。

    “帮我朋友拿东西而已。”

    方彤将迅速抽出,侧身挡住兜里露出的红色一角,露出笑容,试图打发走这个多管闲事的邮递员。

    “把东西忘这了,过来找找,不好意思啊。”

    林致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表情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奇异,俯身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钥匙。

    “你的朋友还在外面等着吧,可别让人家等着急了。”

    他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方彤没理会他,出门后调整出失落的表情,耷拉着头,话里带着不快:

    “元贞,我没找到你的信,是不是还没寄出来啊?”

    她以为陈元贞会垂头丧气地拉着她离开,再自言自语地上几句聊以的话,再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这才是陈元贞会做的事。

    可面前的女孩没有理会方彤悬在半空中的,连靠近一步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恬静地站着。

    她身上的衣服还是陈母年轻时候的,稍微改了改衣领的款式,袖口上的破洞用一同色的线遮掩住,还是很明显。可穿在现在的陈元贞身上,有种莫名的书卷气。

    方彤看着陈元贞朝着自己的方向抬起头来,露出含笑的眼睛,心里忽然似有鼓在敲响,兜里的红色录取通知书在发烫。

    她的眼睛抬眼看人时,带着一点距离感,诚恳地望着方彤。

    “真的没有吗?”

    清冷的声音带着点叹息,飘散在风里。

    路过的男男女女总有凑热闹的,有人搭上了腔,不自觉地偏向平日里嘴甜的方彤:“方家姑娘还能骗你吗,万一是你自己没考上呢?”

    “就是,为难人家姑娘做什么!”

    方彤眼里带了泪,音色里染上点哭腔:“元贞,真的没有啊。”

    随后她听见一个不该在场人的声音。

    “这位同学,所以你是真的偷了别人的录取通知书?”

    来人是本该离开的林致,他站得笔直,谴责的眼神落在方彤和方量身上。

    他在听见另一个女生开口时就有所怀疑,后来借着低头捡钥匙的角度,更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兜里的东西。

    他一把从那人的兜里拽出来那张录取通知书,递到真正的主人里。

    围观群众看着红红的硬纸,即便不认识字的也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纷纷扯着眼睛去看得更清晰些,也能为自家不争气的孩子沾点文气。

    “谢谢邮递员大哥。”

    南穗接过录取通知书,里摩挲着它的厚度,向方彤靠近一步。

    方彤丝毫不敢移动,蹲在原地,企图躲避四面八方投来的鄙夷目光,恨不得埋进泥里去。

    “这姑娘偷别人的通知书干什么,还想自己去上别人的好大学啊?”

    “你还别,她俩真挺像的,就是方家这姑娘心思忒坏了点!”

    南穗站得依旧笔直,俯视着那张漂亮的,带着恐惧的脸。

    “你做错了事,没有什么想对我的吗?”

    南穗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激烈情绪,愤怒得几乎让她的心脏开始发烫,要是上有些武器,不定会直接做些什么冲动的事。

    她将爆发的情绪压在心底,只是看着方彤,想问到她口中的答案。

    “我好像没有对不起你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南穗反反复复地追问着,声音平静而理智,探寻着方彤的心理思维模式。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没有一丝逻辑的恶毒,除了冒名顶替陈元贞外,她其余的行为找不到原因,像是与生俱来的恨。

    方彤只是瑟缩在地面上,方量想把她搀扶起来,在身旁女孩清亮的眸光下,却有些不敢动作。

    不知是哪个围观的人去喊了镇长过来,镇长沉着脸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多谢你啊,伙子,是叫林致,对吧?”

    林致有些不好意思地拎着空信箱,笑呵呵地应着。

    镇长寒暄了几句他的父亲,迈着步子到了方彤身边,神色肃穆,带着威严的声音吓得她更不敢起身。

    “方量同志,你和自己的妹妹做出这样的事,知道后果吗?将你安排在邮局的重要位置,不是让你用里工作的职权去谋取私利的。你这样对得起谁呢,是任命你的我,还是培养你成长的学校?”

    镇长知道问方彤是得不到结果的,方量曾经也是个自律自重的好青年,如今帮着做这种龌龊事,心里仍然有羞耻心在,能更快地问出他想要的答案,给旁边的陈家姑娘一个交代。

    “镇长,是我的错,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方量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镇长熟悉的眼睛。

    他已经酿成了大错,只能思考如何去赎罪,去管束住他的妹妹。

    “写一封检讨书,你妹妹应该认字吧?不认也给我学会,去镇上的大喇叭念一个月,每天中午,动过歪心思的一个都别落下。”

    方彤呜咽地哭着,不是平常话时挤出的眼泪,是真心实意地害怕在所有人面前落进尘埃里去。

    镇上的大喇叭只有在重要通知时候会动用,声音大得隔壁镇估计都能听见。

    “还有你,方彤,你也是上过学的人,八荣八耻不记得吗?我会在你的个人档案评价上记下这一段。”

    南穗道了谢,没有多看方彤一眼,镇长夸了几遍她以后会有出息,又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给镇上百姓展示了一遍。

    在她回去的路上,一堆孩围着要昨天约定好的茅针,吵得热热闹闹的。

    林致意识到什么,拍了拍自己的头,多看了南穗几眼,笑着离开了。

    吃过晚饭后只有浅淡的星光,院子里都是昏暗的。

    南穗和陈母熟练地摸黑点好艾草,在院子里坐着聊天,上也没闲着,把细丝拧成一股股的麻绳,好补贴点家用钱。

    等到睡觉前,陈母抱了抱女儿,有些心疼地摸着她的:“还有几天要走了,记得给家里人写信。别心疼寄信的钱,家里不缺那点。”

    孩子大了总是要远离的,在没有通讯段的年代里只能通过写信来交流。为了省钱,不少人都是把一个学年的信攒到一起,等放假时候一起寄出去。

    南穗抱了抱头发花白的陈母,才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高脚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床单,铺在硬木板上,这是陈家能提供的最好条件。

    夜渐深了。

    南穗沉进一个深邃的梦里,风声暗自沉默,梦也被染成灰色。

    有人想困住她的意识,去占据这具身体。

    “陈元贞,是你吗?”

    南穗并没有慌张,毫不费劲地躲过弥漫的雾气,在梦里睁开眼。

    蓝白色病号服的女人站在梦境中央,一身的戾气化成黑灰色的雾,气势汹汹地想将南穗吞没。

    她有一张成熟的脸,带着饱经苦难的沧桑和苦大仇深,眼里有恨意,凶狠地瞪着她身体里的异界来客。

    “你从我的身体里离开!”

    南穗又感受到一种浓烈的恨意在心里发酵,不自觉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陈元贞的房间里。

    “不好意思,暂时还不能,尤其是现在不能。”

    “你根本不能体会到我的痛苦,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维持陈元贞执念的,是不甘心和痛恨,恨方家一家人,恨得想寝其皮啖其肉,即便燃烧自己也也要送他们下地狱。

    “家里的菜刀挂在厨房砧板上面,你要拿个凳子踮脚才能够到。”

    南穗起身跳下床,站在穿衣镜前面,想让陈元贞也看见她年轻时候的模样。

    “你可以拿着那把刀去做你心里想做的。”

    “可你的母亲会哭,哭得肝肠寸断,为了她即将坐牢的女儿,为了她本来能去上大学却葬送了自己前途的女儿。”

    “方彤值得吗?”

    南穗并不想阻拦陈元贞的恨,恨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像一团火,太过灼热容易烧伤自己,把方彤和陈元贞都烧成灰烬。

    “陈元贞,你很优秀,能考上a大,有爱你的父母。”

    南穗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在灰色的雾气里,0也在她的要求下彻底切断了对系统的保护。

    陈元贞睁开了眼,镜子里的人熟悉而陌生,是阔别了很多年没见过的自己。

    细长的眉,上挑的眼,因为沉默而抿起的唇,皮肤带着健康的黄种人颜色,头发乌黑浓密,正当时的年轻。

    她活动着指的关节,触摸着每一寸肌肤。

    最后却将目光落在自己的梦里,一个陌生的女孩闭眼坐在角落里,雾气无法侵入她的意识,只能环绕着她。

    陈元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粗糙宽大的双托举起整个家,父亲长年在外地打工,为了赚她高中的学费。

    她的老师,她的同学,往日的画面走马观花似地闪过,在她还未长大时短暂的十八年,包括她在不知道真相前的很多年。

    忽然落下泪来,只有一滴泪,晶莹剔透地停留在梦中。

    南穗没睁开眼,她原本的声音更清亮些,像春日里的婉转鸟啼:

    “你的录取通知书在桌上,不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