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以身扶伤 9
年初,冬天咽下最后的呼吸,离农历除夕夜还有半天时间。
c城已经张灯结彩,街道上的路灯挂上了红绸,每家每户阳台上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行人拎着大批年货,满脸笑容穿梭在街道上。临街的商铺换了新对联,趁着好日子去迎新的财神像,对来年寄予美好的祝愿。人民医院的灯还亮着,值班的医生互相打过招呼,上几句新年的吉祥话,各自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大年三十,新春联欢晚会在电视上准时播出,团聚的各家人围坐在客厅里,开场热热闹闹的舞蹈还是一贯的花团锦簇。
王振的未婚妻和两家老人坐在一起,碗里被长辈堆满了好菜。曹队长的妻子抱着女儿,在公园的灯光下拍了一张合照,发给远在n国的丈夫。夏琳暂时住在温涟的房子里,特意换了福字,为房子的主人换了一束新鲜的玫瑰。
在许多人念着的的达斯贝市,匆忙的人们没有停歇的时间,为隔离和检测的工作忙碌。
送给医疗队最好的新年礼物是支援人员的到来,还有一大批药品和仪器。他们在阖家团圆的时分坐上了前往n国的航班,用最快的速度连夜赶到达斯贝市立医院。
n国政府正在评测危险性,评估是否需要关闭国际航班,本次又有三家医院的医疗队在这个紧要关头奔赴疫区。
“新年快乐!”
南穗出去迎接新的医疗队到来,冷不防被人抱住,抬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祝欣荣作为医疗队中的护士随行,两人也算是相识的朋友,短暂的拥抱后也没有话的时间。
器材和物资被搬进库房里存放好,曹队长先把人聚集在一起,介绍目前的具体情况。
“这次多谢各位的援助,本次埃博拉防治暂时由我们院的温涟温医生负责,希望大家投身疫区时注意防护,希望不要在感染名单在看见任何一个华国人的名字。”
曹队长略讲了几句,就把话头抛给了南穗。
南穗望着挤坐在一起的医护人员,一共四十多人,疲惫的面容上眼神却是亮的。
“本次突发状况中暂无人员伤亡,有五十六例确诊患者,四百二十六名待检测隔离人员,重症感染者有一名,已出现肾衰竭情况。埃博拉传播途径为接触传播,暂无类飞沫传播的异变,只要做好隔离工作,我相信最终胜利的只会是我们。”
“感谢在场每一个人在新年将要到来时奔赴达斯贝。”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护士姐把钟表调到了c城的时区。南穗看着墙上的挂钟指针转动,最后重合在“2”上。
耳边似乎有遥远的钟声响起。
“新年快乐。”
医院里挂了一盏灯笼,是附近居民区里的艺人亲做的,红色染料也是来源于当地仙人掌上寄生的胭脂虫红虱,红里带着点潋滟的温柔。
灯笼里的烛光摇曳,透过轻薄的红布,容易让人想起家里的灯笼。
每个医护人员脸上都露出笑容,好几个年长的医生拍了拍南穗的肩膀,戴着套的紧握在一起。
“温医生,新年快乐!我看了传回来的资料,这次可真是多亏您了!”
他们猜想温医生应该是最近长期戴着口罩,脸上都被勒出了痕迹,但微的红痕掩不住她面容的明艳,那双带笑的眼睛仿佛会话。
“微薄之力,哪能经得住你们这么夸我?”
南穗笑着把众人带到住处,后排空的平房都改成了宿舍,勉强能住下这么多人。她在纸上写好了明天的工作安排,终于舒了一口气。
先前的医疗压力实在太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仪器还坏了一台,又不断有新的病人涌进医院。
可惜她这口气没能松太久。
第二天清晨,n国边缘的尤里巴传来最新消息,出现一例确诊患者,正在送往达斯贝的路上。
救护车后方的患者是在昨天突然恶化的,逐渐开始出血。汽车用最快的速度穿过荒原和树林,在泥泞的路上溅起泥浆,想去达斯贝市寻求最后的希望。
司兴奋地看见前方掩映在树林里的医院,正想告诉随行n国医生这个好消息时,后车厢传来压抑的哭声。
南穗没能见到这位患者,她死在了路上。
殷红的双眼流着血泪,气管被粘液和黑血堵塞,仅剩的皮肤上布满了红斑,躯体死亡后脑干还有部分反射存在,她甚至还抬起了腿,挣扎着走了两步。
最后倒在了达斯贝医院门外。
这是当地人第一次亲眼看见医生们在防范的可怕病毒,它能够轻易撕开人体防御线,摧毁每个脏器,躯干内只有一堆被侵蚀的废料,或者“血泥。”
一只苍蝇停在了那个人的眼球上,浑浊的血液沾在它的爪子上。
不断有人开始呕吐,捂住眼睛不愿再看前方的可怖场景。
南穗的反应速度十分迅速,让新来的志愿者围成封锁链,用斯语大喊着解释现在的情况,遣散附近的人群。
“所有人,现在回到自己家里,不要接触任何发热病人,尤其是血液!疑似的病人请尽快送往医院,我们都会守在这里,一直!”
当地人对南穗很熟悉,曾经被她接诊过的人们都开始帮着喊起来,把老人和孩先带回家。其中一个人喊得尤为大声,一边把身边吓得跪在地上的中年人拉起来,一起往后退。
在人群中,微不可听的快门声响起,一位记者拍下了达斯贝医院门口的场景。
人群如潮水后退,边缘上一个中年人嘴张得很大,静态的相片中也能看出他的激动。在镜头聚焦的中心,担架上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下的白布染透了血色,鲜红血滴顺着她生前彩色的衣摆滴落。
光影斑驳处,一名穿着防护服的女性逆光走来,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双带着平静和悲悯的眼睛,在画面中只有狭一块,却是整个照片的中心。
记者只是凭借捕捉信息的本能按下了快门,却没想到这张照片未经选择的构图有着别样的美感。
这名深入n国的记者当立断地将这张照片发给了自己的朋友——一位全球知名的摄影师,收到了对方一连串激动的回复。
她盛赞其为“绝望中的光”。
南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检查了套和口罩,随叫了几个人一起将它抬进医院里。
为了处理医疗垃圾,医疗队特意在医院后方设置了焚化炉,所有可能被病毒污染的医疗垃圾全部需要集中焚毁,其中包括尸体。
900多度的高温,才能将病毒彻底灭杀的可能性提到最高。
南穗站在一米以外看火焰熊熊燃烧,流出的热浪让她脸上的面罩扭曲变形,但她只能顶着n国的高温,将经历过多次消毒处理的尸体推入焚化炉。
对生命逝去的无力在一个瞬间占据了心脏,刺得人生疼,忽然涌出一股想流泪的冲动,去悼念一个平生素未相识的死者。
南穗甚至还没来得及知道她的姓名。
她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随后去了消毒室更换整套防护服,再朝门外走去。
在匆忙的医院里连悲伤的时间都显得宝贵。
*
年轻的记者去采访了画面中的几个人,为他的作品添加一段背景描述。
他想让更多人看见这张照片,看见正在非洲n国达斯贝市发生的事件,以及画面中那位医生。
记者先采访的是照片最下方张着嘴大喊的中年人。
他皮肤黝黑,传统n国服饰鲜艳的色彩铺在他壮实的身体上,两只局促地缩在胸前,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
“您是问温医生吗?”
斯瓦西里语很难发出她的名字,当地人都直接称她为dktrwen,讲起这位女医生时,中年人眼中浮现出一丝后怕和感激。
“温医生是华国人,医院里有许多华国来的医生,他们治好了很多当地人,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曾经因患上疟疾在高烧线上挣扎了两天,当时感觉自己应该就快要见到伟大的奥罗拉了,只能模糊地听见外面的声音,不能有任何动作。记者先生,您可能不知道那种感受,我的灵魂仿佛随时会从躯壳中离开,但是温医生没有放弃我,一个月后我出院了,现在我还活着。”
记者用录音笔录下了满溢玛拉奴风味的斯瓦西里语讲述,在速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点,诚恳地对中年男人道谢,留下了一点现金。
记者又找了好几个当地居民打听关于dktrwen的消息,最终从他们零零散散的讲述里拼凑出一个人物,他缓了一口气,想要再次亲眼再见到这位医生。
他每次重新翻看摄影里的照片,都会忍不住想象防护服背后应当是个怎样的人。
辗转了好几天,他通过自己的人脉,终于争取到一个作为媒体采访的名额。
那位温医生只给出了十分钟的时间,地点就在离达斯贝医院最近的一处室内。
南穗接受采访的原因很简单,她需要舆论的力量将世界的目光引到达斯贝市,正好提出采访的是一家全球知名的报社,她顺势腾出了十分钟。
她没想到记者并没有抓紧时间问问题,反而向她展示了一张照片。
“我请求您的允许,可以让这张照片刊登在我们报纸的头条。我认为世界需要看到它,包括每一个您。”
南穗看着那张照片略微失神,轻轻点了点头。
记者有些欣喜,才进入到原定的采访环节。
“您亲眼看见埃博拉患者时是什么样的感受?或者,您是华国人,为什么会来达斯贝市?”
“我的祖国有自己的担当,来到这里是祖国的需要,也是我个人的选择。生命在重大疾病前显得不堪一折,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就选择了尽我所能去守护健康。病患的健命是我首要顾念,记者先生应该听过这段誓言。”
南穗换了个坐着的姿势,眼眸微眯,神情严肃,回答前一个问题。
“您拍摄的照片里已经展现了埃博拉的真面目,它残忍,致命,潜伏期不超过一周,出血高热症状为主要,最后致死的病因大多是全身器官衰竭,也有直接的失血过多。”
“埃博拉是全人类面临的难题,在没有特效药和疫苗的出现前,我们只能打败它,不能打倒它。现在,埃博拉还是通过接触传播,或许某一天它将异变为飞沫传播,或许它的传染性某一天将赶上消失在历史上的天花。”
“这是警钟,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
南穗口述了很长一段话,记者的表情变化了几番,最终停在了释然上。
这位温医生不仅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还有灵敏的口才,作为文字工作者,他很清晰地明白这篇报道发出后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