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三更君
薛放正自品那鲜美的菌子汤。
羁縻州这个地方,气候适宜,各种各类的菌子是最多的。
好的菌菇口味上乘,十分难得,不过据这种东西不能乱吃,多的是有毒性的,得是极有经验的本地人才能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可。
比如之前杨仪在蓉塘,沙马青日就常送她些可食用的。
而在泸江大佛堂那边,杨仪治好了狄将军后,符琪总管也特意叫人给她做过一些。至于她自己,就算医术高超,却也不敢擅自去采用。
此时薛放才要喝,突然觉着气氛有点古怪。
抬头,正对上俞星臣盯着自己的眼神。
他道:“你看我干什么?你的碗在那。”
俞星臣欲言又止。
淑娘跟周高南对视了眼,隐隐察觉不对:“怎么了?”
杨仪问:“请问夫人,不知知县大人家里是不是也常做这个?”
淑娘想了想:“当然了,这是难得的野味,又不花钱,他们家是少不得的。若是赶上天儿好,姨娘还带了丫鬟厮出门寻去呢。”
薛放才咽下一口去,起初以为杨仪只是关心那孩子,直到听见话题转到菌子上,才终于警觉。
他转头看向杨仪:“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杨仪又问淑娘:“夫人可知道案发之前他们家里也曾吃过这个么?”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事发前一天,我听他们姨娘身上不好,料想不太会特意往外头去。”
周高南还在懵懂。
薛放觉着自己中的碗顿时千斤重:“你总不会是他们家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
淑娘不知道康二公子的那些供述,所以并不晓得杨仪为何而问,听了薛放自言自语,便道:“十七,怎么了?不好喝么?大家都喝啊?”
杨仪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慢悠悠地刚要喝,薛放急忙喝道:“不许喝!给我放下!”
淑娘吓了一跳:“十七,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大了还护食儿不成?”
两个孩子听了这句话,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仪叹了口气:“旅帅不必担心。”竟自低头吹了吹,举碗喝了两口。
薛放见她不由分就喝,急忙起身拦挡:“你还不给我停下!”
杨仪声道:“这个没事。”
薛放喝道:“你怎么知道。”
杨仪推开他:“旅帅,信我就是了。”
这三个字压得薛放无话可对。
杨仪举了举碗:“我不客气了。”慢慢地又喝了几口,以她的食量,这已是极限。
俞星臣一直在旁盯着看,见她竟然真敢喝,才忍不住道:“你既然怀疑了,何必还要如此,万一真的是这菌子有毒”
淑娘一直不知怎么了,听俞星臣揭破了这层纸,才惊愕地:“有毒?你们是这菌汤有毒?”
周高南不太高兴,道:“这怎么可能,我夫人三天两头的弄菌子汤,一家子吃也无事,还能出错?”
淑娘道:“放一百个心,我知道十七不常吃这个,所以谨慎又谨慎,不选那些没试过的,就连那稍微拿不准的都不用呢。而且这菌子是我一个一个拣出来的,绝不会有问题。”
她着,自己端起一碗,这汤从家里弄到衙门,又晾了会儿,已经温热,淑娘一口喝光:“如何?”
杨仪将中的碗放下,道:“多谢夫人费心,汤很好喝。”
淑娘赞赏地笑道:“你还算识货。来吃一个炸菌菇,这里还有新炸的乳扇,才出锅孩子们就抢了一半。来也怪,安那孩子就是不吃炸菌子。”
俞星臣看了杨仪一眼,一言不发往外去了。
周高南对淑娘声道:“这是京城内来的钦差大人,自然跟咱们不同,别理他。”
淑娘笑道:“那是他没口福。”
杨仪拿了炸菌菇跟乳扇吃,前者外酥里嫩,脆嫩多汁,后者却是口感香酥,果然美味。
只是这些油炸之物,杨仪总是不敢多吃。
薛放见她全无芥蒂,自己倒是有点不放心。
又想起康家的事情,便问:“嫂子,你是怎么分辨这有毒还是无毒的?不会弄错?”
淑娘道:“实话跟你,最有经验的捡菌子的,都不敢不会弄错。”
薛放正又喝了口汤,闻言几乎喷出:“你可真是我的嫂子。”
淑娘笑道:“我就喜欢看十七这又恼又羞的样儿。杨先生,是不是很好玩儿?”
杨仪一笑不答。
淑娘道:“只要别去捡那些从没见过的,还有那些见青之类,我也从不用,虽弄熟了吃就无事,可家里还有孩子,我总要多点心,只吃那些常见的罢了。”
杨仪道:“夫人这样谨慎,那要如何才会出错,有没有不心的时候?”
淑娘看出她问这句,是另有用意,认真思忖着:“对了有一次我带了这两个捣蛋出去,大的趁我不注意,竟摘了一朵有毒的鹅头菌,要不是我习惯采的时候看一遍,回去清洗看一遍,尤其是上锅的时候再看一遍,也许就给它混过去了,吃了那个可了不得。”
着就在男孩子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那娃娃不觉着疼,反而快活地拉着母亲的打转。
杨仪将目光从孩童身上收回:“鹅头菌是什么样儿的?”
“那个很常见,白色的,中间一点黑,如同鹅头一样。我听老人,吃了那个,就会见妖见鬼的,变成疯子一样,十有**救不活。”
周高南听到这里,总算摸到了脉:“康知县家里!原来如此!”
出了衙门,薛放对杨仪道:“你是不是也疯了,还没弄明白那汤到底如何之前,你急着喝什么?”
“旅帅不是也喝了么。”
“我那是不知道,我若知道自然就不喝了。”
“其实旅帅放心,我晓得那汤无事。”
“为什么?”
杨仪道:“旅帅方才没听夫人么?家里有两个孩子,故而格外仔细,而且先前起康安的时候,已经过这些孩子们在家里吃过了,自然无碍。”
薛放哼了声:“话虽如此,以后你不可再冒险,万一有个万一,我倒下了,你至少还是能救人的大夫,若连你也谁救咱们?”
杨仪竟没有跟他辩论,莞尔:“记住了。”
“可现在怎么样,”薛放又皱了眉:“就算真的是这菌子弄出来的毛病,但咱们先前去厨下看过,并不见有什么残渣剩余的,而且也死无对证了。”
“还有一个人。”
薛放眼珠转动:“你的是那个孩子?他不是已经吓傻了么?”
“这只是暂时的,我看周旅帅跟夫人的性格都是极好的,公子在他们家里,又有孩童陪伴,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我担心的是”
“是什么?”
“有时候或许,还是把过往都忘记最好。”
薛放看着她似带愁翳的眉尖:“你又想起自个儿了?年纪轻轻,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过往。”
杨仪屏息:“没有。我在想,兴许还得再去县衙一趟。”
县衙后宅,渐渐将到了康昙的书房。
远远地看到那片人面子林在风中摇曳,坡前的山茶花如一片灿烂云锦。
杨仪道:“这样一个好地方,却成了康家人的噩梦。”
薛放却把杨仪轻轻地一拉,竟带着她退回了后堂的墙根边上。
猝不及防,杨仪的头在他胸前一撞:“旅帅。”
薛放道:“嘘。你看,他怎么也来了。”
杨仪探头,才发现从人面子林里竟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正是俞星臣,中捧着一样什么东西。
“他也是来找”杨仪惊讶地低呼。
俞星臣站在林子前,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垂眸望着山坡上的茶花丛,似乎在出神。
杨仪只顾盯着他上,隔着虽有点远,但依稀看得出,那是一丛雪白的,顶上又有点黑的
正是淑娘先前的那种有毒的鹅头菌!
就在俞星臣迎风而立的时候,灵枢匆匆走过去,背对这里低语了几句什么。
薛放见状便道:“这狗东西耳朵倒是灵。”他拉着杨仪,从墙角走了出来。
正这时侯,灵枢退到旁边,俞星臣则抬眸往此处看来。
他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薛放脸上掠过,又落在杨仪面上。
这一瞬间,杨仪突然发现,俞星臣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比先前在大佛堂那边的时候,多了些什么东西。
俞星臣竟是先一步来到了这片人面子树林。
跟杨仪所想的不谋而合。
“这是方才在林子里找到的,”俞星臣把中的菌菇给他们看:“只不知是不是有毒的。”
方才他走的太早,没听见淑娘的话。
“我看这白白嫩嫩的多半无事,不如”薛放促狭地道:“俞大人尝尝就知道了。”
杨仪咳嗽了两声。
薛放道:“早不叫你跑了,这风大,阴气又重,这不又犯咳嗽了?”
杨仪只得对俞星臣道:“这正是有毒的菌子,方才周夫人,吃了这个,眼前似会产生幻觉,正跟那夜的情形不谋而合。”
俞星臣的脸色变得惨然:“果然,那血案,正是晚饭之后发生的”
他方才钻了半天林子,原本整齐的衣冠都有些凌乱,再加上惨淡的脸色,瞧起来竟有点可怜。
俞星臣回头看了看康昙书房的方向,却又咬牙道:“罢了,总之能水落石出,毕竟也能告慰如灿兄在天之灵。”
薛放道:“这还不一定呢,如今只是猜测。何况就算这菌子是元凶,但下毒的真凶是谁?”
杀死康昙的是康逢冬,但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却是那个在康家晚饭之中加入此物之人。
俞星臣皱皱眉:“这还有什么疑问么?不就是那二房的姨娘?”
薛放道:“谁告诉你的?她给你托梦了?”
俞星臣道:“薛旅帅,康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虽我对于如灿兄的人品毫不怀疑,但在后宅之中,妻妾不合,嫡庶争锋,这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在京内,因为后宅妻妾相斗,也常会闹到衙门,不是什么稀奇的。许是康府的大太太过于厉害,二姨娘忍无可忍”
杨仪听他什么“妻妾不合,嫡庶争锋”,不知为何十分刺耳。
“这都是猜测,”薛放呵了声:“而且康逢冬临死之前,最后遗言便是姨娘绝不可能是凶。毕竟虎毒不食子,就算她想报复,也不可能把自己儿子算计在内。而且,到底是谁在康逢冬背后刺了一刀,难道是你的二姨娘?”
俞星臣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他急欲给康昙“报仇”,如今报仇不能,唯求找到真相。
可现在好像距离真相只有一层纸那么薄,偏偏无法触及。
也许是过于恼火,也许另有其他缘故,俞星臣竟失了素日的冷静:“侯爷这么为一个妾室话,难不成是‘由此及彼’。”
他这句话的颇为隐晦,薛放却明白了。
刹那间薛十七郎的眼神变得极为凶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旁边的杨仪都为之不安。
往前走了一步,薛放几乎撞上俞星臣:“给你一次会,再一遍。”
杨仪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把攥住了薛放的臂:“旅帅。”
这时俞星臣身后的灵枢却也闪身靠近:“大人。”
俞星臣略比薛放要低半头,两个站的太近,他只能微微抬眸望着面前的少年。
被这双阴鸷狠厉的眸子盯着,俞星臣发现自己不该挑衅他。
一头随时会疯了的老虎。
“怎么了俞大人,”薛放微微倾身:“你哑巴了。”
他话的气息几乎能喷到俞星臣面上,确实像是什么咻咻逼近的野兽。
灵枢看看俞星臣,又看向薛放。
他得护主。
但他不知道此刻贸然出声或者动作,会引发怎么样的后果。
万一情形更糟呢。
若是动起来,自己跟几个侍卫又能不能挡住薛放。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杨仪上前,她探揽住了薛放的腰:“旅帅。”她的身量,力气都不能跟在场的任何一人相比,她只能尽量搂抱住薛放的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旅帅!别忘了咱们是来查案的!”
借着这一刻会,灵枢拉住俞星臣,陡然后退。
退的略急,俞星臣中的鹅头菌也随之跌落在地,散落开来。
杨仪却察觉少年的身体陡然绷紧了些,有点像是蓄势待发的弓。
她很怕薛十七郎会不顾一切冲出去。
俞星臣死在这里,那就死在这里吧。但她清楚俞星臣不会死,灵枢等人会拼命护住钦差大人。
他兴许会受伤,会重伤,但他不会死。
最后的结局,十有**,会有无数罪名落在薛放的头上。
薛十七郎不能毁在这。
杨仪索性将薛放拦腰抱紧:“旅帅!”
薛放发现,俞星臣并没有在看他,那个人的目光落在杨仪的身上。
他跟着低头,望见正抱着自己的杨仪。
她的头紧紧地抵在他的胸前,单脚后撤,这幅样子,是那一句“蚍蜉撼大树”。
但她还是摆出了这幅义无反顾的架势。
薛放攥紧的一寸一寸松开。
“干什么?”他开了口,“我最讨厌搂搂抱抱。”
杨仪听了前一句话,还不敢松,听了后一句却明白,他没事了。
臂慢慢离开他的腰,抬头看向他面上。
薛放发现她的眼睛微微有光,却是些细碎的泪渍。
“我又不是对你,你哭什么?”
“没、不是,”杨仪抹了抹眼睛,才发现有点湿润:“我也不知道,是一时着急,大概。”
薛放扫了眼不远处的俞星臣:“你急什么?打死了他,大不了我偿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俞星臣听见。
杨仪只牢牢地牵住他的腕:“旅帅,咱们走吧。”
巡检司衙门。
薛放回来的时候,正看到一个衣着得体的老者,在段家二公子段济的陪同下,从正厅退出。
侯队正陪着送了出去。
进内,周高南忙问:“杨先生呢?”
薛放道:“我送她去了你们家,她要给那个康安看一看。”又问:“刚刚那是谁?”
周旅帅道:“正是段家老爷子,来给他大公子求情的。”
之前段宽招认又翻供,虽不是真凶,但因他捏造证供混淆视听,周高南不想就这么放了他,仍关在牢房中。
本想等康昙的事水落石出后再行发落。
不料段老爷子带着二公子特来相求。
周高南道:“这段宽也是可恶,之前把他关押牢中,他竟从狱卒口中半是套话半是贿赂的得知了案发的经过重重,若不是俞大人在旁看出端地,几乎给他骗了。”
薛放脸色一冷。
周旅帅并未看出来,思忖:“之前打了个他二十棍,又关了些日子,也是该放出去了,不然叫他在牢房里,只怕没人不认得了,今儿侯队正来跟我,有狱卒听见段宽跟那些毛贼时常些什么似的,连这些人他都能攀上话,也不怕失了身份。”
薛放问:“哪些贼?”
周旅帅道:“当然是那天你押送回来的那些。你忘了?他们还是康大人灭门案的真凶呢。一帮不开眼的,竟还指望以此吓倒了你。”
周高南审问段宽之时,正是薛放路上擒了那几个毛贼赶来的那天,因那几个贼跟几宗绑票案子脱不开干系,便给周高南收在监牢。
薛放眉头紧锁:“你真觉着他们是吓唬我的么?”
周高南道:“那当然,难不成他们还真是啊?你什么意思?”
巡检司监牢。
一名狱卒步跑到了段宽牢房前:“段大爷,方才外头得了消息,贵府老太爷来衙门求情,我们周旅帅已经答应,明儿便放你出去。”
段宽惊喜地:“当真?”
狱卒道:“这还有假,你们老太爷的面子,我们旅帅当然也要给的。反正你又不是杀害康知县全家的凶。”
报完了信,狱卒便出去了。
过了会儿,段宽便听到隔壁传来一个沙哑而不怀好意的声音:“段公子,恭喜啊,您是没事儿了。”
原来旁边的监牢里关着的,正是薛放捉来的那七八个贼徒。当日因为跟段宽前后脚送进来,故而是挨着的。
段宽皮一紧,不言语。
其中一人道:“可惜我们却反而撞了进来,若是出不去,怕很快就要人头落地了。”
段宽缩了缩脖子,终于道:“这、这大概不至于吧。”
那人道:“怎么不至于,谁不知道如今康知县的案子还没查清楚,指不定要先拿我们撒气开刀。”
他的话刚完,旁边一个同伙道:“都怪老四,好好地非得拦截那个薛十七郎,还什么面嫩生得俊,必定好对付,你想得倒是美,还想弄他”
“我当时怎么知道他就是薛十七?要知道,我就是憋死了也不敢起这个意。对了,你还我,是谁把云阳康知县灭门的事儿嚷嚷出去的?幸亏他们没当回事儿。”
“嘘”
段宽眼珠动来动去,不敢出一声。
隔壁的却敲了敲墙:“段公子,我们也算是给你们家出了气,这会儿你要出去了,总该给我们想想法子,搭救搭救吧。”
段宽自己还好不容易要爬出去,听了这话如何肯答应:“我只叫你们去吓唬吓唬他们,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毒?竟闹出十几条人命来,我事先可过,不得出人命的。”
隔壁的贼人听他竟不认:“你若是翻脸不认人,等我们有出去的一天,你们段家也会跟康家一样!”
“就算出不去,我们大不了把你再咬出来,要死大家一块儿死!”
段宽面如土色,正欲开口,却听又有个声音响起:“这倒是个好法子,齐齐整整地上路,省时省力,我最喜欢。”
那些贼都愣神:“是谁在话?”
那声音道:“阎王老子。”